曾　梦

　　糖，是五味中最具迷惑感官性质的一种，它代表着生活中美好甜蜜的感受。然而，当生活中轻易可以获得甜蜜的感官刺激时，我们多长时间没有见过糖塑了，它消失了，它以为人们不再需要它。它从乡村小镇中来，带着满身的俚俗气息，它有点微不足道，不足挂齿。当现代机器大批大批地制造出香甜可口五颜六色的糖果点心，商店的橱窗如同变幻的万花筒 一般闪闪烁烁时，谁还会想起那微不足道土里土气的糖塑呢？我以为它真的消失了，它来自乡土，最终还是回归乡土了吧。然而，真没有料到，年前，在繁华的广州天河的街头，我见到了一副久违了多少年的糖塑的挑担。它令我惊讶不已，欣喜不已，百感交集，激动万分。

　　就是这样一副挑担，在我的梦中出现过多少回。这副挑担当年走街串巷，也许要十天半个月，也许一个月，它才在我们的巷子里出现一回，将童年微渺的一点期盼，抻得长而又长。挑担的是个鬓发有点斑白的老头，耐心而又慈祥，敲着脆脆的一面小锣，我们一群孩子，马上就聚拢在这清脆的锣鼓声中。

　　挑担不大，轻便而紧凑，家伙齐全，有一只炭炉，两三只抽屉，一柄小锅，还有勺、篾签，还有用来转定造型的罗盘，和一方洁净的大理石板。糖，是新鲜麦芽熬制的，凝成方方的小块，点上细火，让方方的小糖块在锅里化开，沸腾的气泡儿此起彼伏，一种独特的清甜酥润的麦香四散飘起，用小勺一拖，扯起细白绵长的丝，这时就开始塑造各种形态了。

　　掌勺的老头儿像个魔术师，慢条斯理地动作着，安详而神秘地微笑着，他拿小勺，点着一个最迫不及待的小子，那小子便用手将罗盘一转，针定了，指向一只凤鸟。众小孩叫起来，老头微微笑，他手中的勺在大理石盘上流畅地动作起来，这边几下，那边几下，一只凤鸟就成了。小孩们更乐了，伸出手，这个转一下罗盘，那个又转一下，品种真多，或龙、或鹿、或蝴蝶、或花篮，甚至还有孙悟空或猪八戒呢。老头真是个能工巧匠，他依然不慌不忙，胸有成竹地微微笑着，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什么，小勺在掌间飞快地舞动，当然，这些造型他造了大半辈子了，早已烂熟于心，须臾之间，一气呵成。那些形形色色的造型，也真是美不胜收，决不是只能哄哄天真烂漫的孩子。它们是艺术品。难怪许多孩子拿在手里，小心翼翼，尽管馋涎欲滴，还是舍不得吃，歪着头，久久地嗅着，欣赏着。

　　糖塑，是孩子们日夜渴望的对象，是一代一代中国乡村孩子过年过节梦中的期盼。毕竟，那是苦多甜少的岁月啊！

　　长大以后，我常常会想起那些乡间手艺人，他们在乡村的风俗里，产生了那么多的灵感，他们曾经是乡村里最鲜明最绚丽的色彩，是孩子们最美丽最浪漫的梦。他们进行创造的态度，是极其认真，一丝不苟的，他们不满足于只为浅层感官服务，他们直指心灵，给人一种震撼心灵的美。他们像孩童一样天真，还带着一份善意的狡黠，他们的精益求精，心满意足，除了经营目的之外，一定还包含着一种自我愉悦，自我完善。

　　天河街头的这副糖塑小担，唤起我孩提的梦，唤起那么多酸甜苦辣的记忆。我常常为那些消失在我们现代生活中的手艺人惋惜，为我们的现代生活少了一份绚丽多彩而惋惜。我常常希望发现一点被隐藏的生活，发现一点被遗忘对象的踪迹。我为年前在天河街头意外地与一副阔别多年的糖塑小担相逢而欣喜。我更欣喜的是，那些珍贵的带着民间和泥土气息的手艺人，他们还默默地顽强地存在于我们枯燥忙乱的现代生活中。我希望他们与我们同在，因为，我多么向往那种来自民间的泥土气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