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文

　　国人对于洋货的偏爱心理，非今日才有，只消到故宫那琳琅满目的钟表馆里一看，便知道热衷外邦事物的历史，打有皇帝的年头就开始了。而没有皇帝以后，辫子改为分头，叩首改为握手，马褂改为洋服，轿子换成汽车，也是毋须提倡，就马上普及中华大地。随着西风东渐，在城市里，生日送蛋糕，结婚度蜜月，餐桌点蜡烛，再见说拜拜，也很容易地接受 并实行了。至于现在，买进口家电，看进口大片，涮进口肥牛，喝进口洋酒，更算是一种时尚。说中国人保守，是一点根据都没有的。

　　但独把农历年当年的这一古老民俗，却是很顽固的我行我素地坚持着，表现出不那么崇洋的民族性格。无须号召，不用文件，却能够上下一致地到了这一天，才认准是“爆竹声中除旧，万户桃符更新”的年。虽然从辛亥革命后实行西历，全国解放后改用公元，但中国人仍旧把农历的大年初一，看作一年之始。现在，过圣诞节者有之，过阳历年者有之，反正日子好过了，热闹是不怕多的，过是过，好像是不作数的，过了以后，还是要过农历年。一般老百姓，当回事地过，准备正经八百地过，还是这个春节。

　　这大概由于长期以来，我们是个农业国家的缘故。而作为小农经济，一年收成的丰歉，是与天时有很大的关系，这才有按农事的二十四个节气的农历出现。从年初的立春清明，惊蜇谷雨，到年底的小寒大寒又一年，正好符合了春播夏种，秋收冬藏的生产周期。几千年来，由于其科学性和实用性，才在中国人的心灵中，获得持续不衰的生命力。于是，岁末年初，成为劳累一年的中国人，欢欢喜喜的全民节日，也就成了一个民族的传统精神了。

　　所以，年年过年，还是要过这个农历年。但是，中国人过这个年，也有其弊端，那就是糜费。这和西方人过圣诞，过新年，所进行的铺张浪费的比赛，是同样的不足为训。一个年过下来，劳神伤体，往往比平时还要累。这可能由于漫长的岁月里，中国人经历了太多的杨伯劳式，王小二式的年，所以，一到农历年，拼命凸现丰衣足食，拼命祈求风调雨顺，便是整个社会使出浑身解数，为之奋斗的大事。前者，大吃大喝，必弄得消化不良，跑肚拉稀为止；后者，烧香磕头，必弄得乌烟瘴气，人仰马翻罢休，这就是像我过了几十个年的人，所曾见过的旧日年关景象。直到现在，这类负面现象，也还不能完全绝迹。幸好，到底是时代进步了，迷信活动总算越来越少，但分东西，买年货，塞满冰箱冰柜，恐怕仍是古老农业社会余风的弘扬了。

　　试想：如果把过年的主旨，不每年如此地停留在简单的物质满足上，而是努力追求“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的新格局，新气象，年是一样的，但过年的人，所采用的过年方式是在变化着的。这样，年年过的这个年，不但是不同于往年的崭新开始，而且还是整个人生途程中，一幅幅值得记忆的画面，那该是多好的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