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觉民

　　杜宣寄书赠我，喜之不胜。他如今虽有病在床，却在不尽地追索往时的生活，他爱惜过去的年年月月中不寻常的生涯，还追忆着几十年中交往众多的友朋，我也算忝列在其中的一个罢。前些时他来信，有“燕云北望，无任神驰”之句，足见情谊深厚，使我感动无已，但也由此勾起了我对他倍增的思念。

　　1939年夏，我在江西吉安的一家书店做事，那时抗日战争正值二周年。杜宣是喜爱跑书店的，这样我就慢慢地认识了他。我们都是救亡青年，很谈得来，他当时带领一个民间剧团在江西作巡回演出，演的都是激励人们抗战意识的戏剧。我觉得他的工作才是真正贴近人群的救亡工作，我与之相比，呆在书店里算什么呢。他那时的年纪不过25岁，一个青年人能带领一个剧团四处活动，我只感到神奇，觉得他有一种使人难以攀越的才能，他说的话都让我感到新鲜和惊喜，我把他看作是我的师长，不，我把他看作是我的兄长。我们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是我一直将他记在心里。

　　只此一别，彼我天各一方，20余年我没有再见到他，直到上世纪60年代初，在一次作家协会的集会上，我认出他了，见面时惊喜交集，各自诉说着别后情形。自此后我逐渐了解到他20多年中不凡的日子。

　　作家不只是一介书生，有不少作家有出乎意料的特别才能，他们不仅能以一支如椽之笔去抒写生活，还常以别一方面的本领为革命事业作出贡献。我知道的杜宣，就不止是一个戏剧家，他还具有胆识过人的军事工作的能力。

　　抗战期间，他在云南的时候，曾接受过一项军事性的侦探工作。印缅美军司令史迪威考虑要在中国东南沿海一带选择合适的登陆据点打击日军，欲派人去东南诸地寻找皖南事变后新四军部队在江南的行踪，派去的人，选中为首的就是杜宣。这一行动经杜宣向党的南方局请示后批准，他带领了两名美国军人，从昆明出发到福建、浙江诸地，历尽千辛万苦，排除了路途中国民党部队的种种阻难，终于在浙西天目山找到了新四军部队。行动中的日日夜夜，遇到的险难情节，充满着一种传奇色彩。我想不到他什么时候学到了这种神出鬼没的本领，而且有着在急难中善于作出决断的智能。他这段经历，已经不是一个作家而是一个战斗人员了。可惜的是，以后他只在一篇短文中作过一些简略的叙述，这是完全可以写成小说的。

　　1945年日本投降后，他还随着美军飞往香港、广州二地与日军谈判受降事宜，其中的经历也是很奇特的。我觉得他应该作这样的工作以施展他的特长，可是他说，他的志愿还是想回到文艺工作中来，他毕竟是个作家，剧作家。

　　我和他重新相聚后，又因“文革”到来，我们又隔断了十年。

　　“文革”中，杜宣在上海被张春桥之流无端投入监狱。以后我也约略知道他在监狱中孤寂闷苦的生活。“文革”后我和他见面后问过他监狱中的状况，他来不及细说，只说着这有什么好说的呢。以后我看到他的一篇《狱中生态》的散文，我原以为一定写了狱中生活难以想象的凄厉的情状，读后却看到他在散文中别开生面地写了三种小生物，用它们的微小的活动衬托残酷的监狱生活。他的囚室是一个小间，刚进去时就感到有几只蚊蚋不断地对他攻击，他把它们一一打死了，打死它们后他渐渐觉得囚室中一片空寂，他很后悔打死了它们，他又觉得蚊蚋虽然微小，但也是飞动着的一个个微小的生命，如今它们被打死了，剩下的只是他一个，他感到了孤寂。

　　以后，他在囚室的水泥墙地脚裂缝中看到藏着一只红蜘蛛，只要稍有动静，它就钻进裂缝中去，它一直潜伏着不动，它有着顽强的生命力。杜宣对它长时间的注视，似乎获得了一点感悟，他在红蜘蛛的身上看到了顽强的生命力可以战胜一切。

　　长期的监狱生活，又使他注意了在囚室高处的小窗口，常有几只小鸟不时地唧唧啾啾地过往飞叫，“通过这一角苍空，使我和外界联系起来，我可以看到监狱四堵墙外的一块自由天地了。”几只小鸟激起了他对可贵自由的向往之心。

　　他从几个小生物的活动中抒发着他的忧闷、孤寂、愤懑的感情，他从小生物的活动中获得了某种启示和力量。他以这几种小生物对他的感受去透示出监狱生活的黑暗与残酷，很具有别种艺术感染力。杜宣又是诗人，那也许是诗人特有的生活感受罢。

　　然而最使他气愤和痛心的，是在他出狱后见到发还当年抄家时被掳掠去的大量书籍，已大半不翼而飞，那些线装书已被浸蚀成块状，无法揭开。有一次他对我说，这个“文革”，使我懂得了许多许多。

　　“文革”后，我们见面的机会多了，我虽住在北方，但去上海时总能看到他。如今彼此都已老了，已不能再做什么，不过他的心愿，从他的谈吐中我是知道的，他写的赠我的诗中，有“半生踪迹浮沧海，一片愚诚唱赤旗”的句子，我觉得他走过的道路已证实了他的心愿。可是一见面，他总是以为人活着总该尽力做一点事。我此番去上海，到医院去探望他，虽说他已年届九旬，而他的神气几同往时，依然健谈如常。我已同他约好，下次会晤就在他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