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小第一次接触文学，是父亲从图书馆为我借来王尔德的《快乐王子》。我一生都深深感谢父亲和这篇童话。正是因为《快乐王子》，才让文学真正在我心里留下了一份相信他人的温暖，还有对身边狭小现实之外的无限美好幻想。这种人生信任与梦幻之感至今已知天命仍然挥之不去，我以为那也正是文学予人的神圣之根。《快乐王子》之后，我又由童话而陆续进入法国小说、俄罗斯文学，经过了很多厚厚的名著，像陀斯妥耶夫斯基、蒲宁、加缪、卡夫卡、毛姆这些伟大的名字，更如同纪念碑一般不可动摇地永远耸立在心里了。正是通
过这些历史巨人，通过他们接力般地文学传达，就将那一种灵魂的慰藉、将那一种在人生迷途中却能分明感到温暖的精神薪火，永远永远地植根、繁殖、培养成了人类发展的精神营养的重要一部分。在西方文学之外，中国的鲁迅和老舍，也在阅读中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解放之后，我又看过《创业史》、《晋阳秋》、《平原枪声》等等，可现在连作者和内容都忘得差不多了。
时至今日，偶尔去邮局取稿费，出于少时的文学之恋，我仍然经常会站到那些陈列各种文学杂志的柜架前边去看一看。所有的文学期刊名称，照样保持着改革开放之初的那种朦胧诗意，然而仅仅随便翻翻之间，在封面诗意背后的厚厚内页里，可就是非常令人压抑的文字恐怖了。几十年花岗岩般坚决顽固不变的陈旧版式，十几页甚至几百页密度极大的铅印黑字劈头盖脸堵在眼前，先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阅读口感一下倒尽胃口。这些都在其次，最要命的还是，一两篇小说翻看下来，全是作家躲在家里憋出来的陈谷子烂芝麻老故事，一目十行掠过去，脑子里空空如也不说，有时还会感觉上不舒服，就像很久不进电影院心里会闲得空虚，可真的看完好多国产故事片心情却会更糟糕。
除了国营邮局，街边的大部分报刊亭，几乎没有任何一席文学杂志的立锥之地。这倒也不能怪现在的文学和作家们真是清高饿死也不愿去低就市场和俗人，《丰乳肥臀》、《大浴女》、《有了快感你就喊》、《作女》；仅仅这几个出自于提纯又纯的纯作家们笔下的小说之名，就很够扎眼够刺激了吧？还不算那些更裸露更下半身的“宝贝作家”，问题是如今的芸芸众生，谁都没兴趣再去赏光那些只能在邮局里避世的文学了。
文学和小说到底怎么了？我们的读者又怎么回事？到底是谁心里有病了？
其实我对哪边都不敢说人家有病，就说说我自己现在对文学的不断失落吧——1 2 3 4
就是现在进邮局，我还会经常买一两本像《小说选刊》、《作家》这样的杂志。仍然买是出于两种心理：其一，是对少年热爱文学的一种怀旧式眷顾；其二，在心里还是总断不了这样的念想：我们的文学总该出一些像样的作品，哪怕是零星的、偶然的，那也算让我对我们的作家和文学，还抱有最后一点盼望。
可几年坚持下来，当我不断翻过几十本《小说选刊》、《作家》及另外一些原先名气更大的文学杂志，内心的期望点却不得不越放越低——老太太过年——她们确实是一年不如一年了。甚至后来我还发现了一个很伤作家自尊的事实：比如，每次翻看《小说选刊》，都是附在小说之后的“编辑短评”要比作品本身写得更好更有味道，可再翻回头去阅读小说本身，却十有八九都会让人兴致索然。原来如此，现在的作家小说之“选”竟是如此艰难，以致于编辑不得不煞费苦心，尽量把优点写得更充分更鲜明。这就如同在店里卖货，商品真好假好另外单说，可掌柜的却必须把买卖给吆喝好喽。真是太难为那些纯文学的编辑而不是那些越来越不纯的作家们了。您说说这份挑拣得有多难？从一群侏儒矬子里拔将军，编辑在大量阅读文字垃圾之后，要刨出一篇可选之品，简直就是愚公移山哪！
这样分析，似乎对那些从80年代末以政治控诉而起家并且几十年著名如一日的作家们很有些大不敬。可他们混到现在又都在写什么呢？我且引用有人对那些一直“著名”到如今还仍然在干挤着写的作家的如下概括与总结——
“小说里鸡零狗碎，家长里短，吃喝拉撒，衣食住行，再加点男盗女娼，无非就是这些东西。”
纸面报告文学，因为有了越来越逼近的电视纪实采访甚至《焦点访谈》，所以只得渐渐淡出文化市场。于是就剩下了有人号称能“一天一篇”的散文和越来越多的注水长篇小说。于是“小说不过是挤眉弄眼绘声绘色来炒一把剩饭，但一百零一个贪官还是贪官，一百零一次调情还是调情，你还能让我知道一点什么？”
此君对“著名”作家们总结得真是锋利而精准。我们怎么可能指望当年只能靠政治控诉起家的“醒来吧，弟弟”和“男人的一半是……”去创作真正属于文学的那份梦想、空虚、幻灭感呢？他们如今仍然还会找到各种理由照样控诉社会，比如待遇过低、大款暴富让他们不平不忿、给他们出国观光的次数太少、新闻媒体又恶又俗地抢了饭碗；等等等等。反正是九斤老太的念叨：一代不如一代！可就是真让他们集体组团蜂拥而去法国、美国、英国、德国，回来又能给我们奉献什么作品呢？无非就是他们如何在发达医院看牙、在星级厕所里出恭、又逛过几个古典或现代派的画廊而已。然后再把这些文字零碎兜售到报纸副刊或者杂志上去换一笔崇洋或者爱国稿费。当然他们现在已经无意进行政治控诉了，因为这种控诉模式不但已经不时髦并且文学基本已经可以想咋写就咋写了。但真的有了无限的宽容与自由，他们又可能写得出《鼠疫》或《过于喧嚣的孤独》嘛？根本不能！他们从一开始就是以另外一套受虐控诉的把式而进入文学靠投机而成名的，而像加缪、卡夫卡那样的孤独与困惑他们根本就丁点没有。所以现在他们的“小说成了精神上的随地大小便，成了某些恶劣思想和情绪的垃圾场，成了一种看谁肚子里坏水多的升级竞赛。自恋、冷漠、贪婪、淫邪……越来越多排泄在小说里。”就在这样一番对种种社会腐败既愤怒又渴望、始终怀着虔敬晋谒心态时刻准备着等待张艺谋或冯小刚改编他们作品的“鬼马”式焦虑瞻仰与渴望中，什么人的困惑、灵魂，什么普通人的生活与对最平凡人生的关切，这些文学的基本感觉早就跟他们没有任何关系，甚至就连“悲悯”二字，他们也认为早就该赶紧抛弃不要了。123 4
作者：何东
除了像长久性便秘却还要一腔长篇硬挤硬炒之外，“著名”作家们如今还有一道搅世扰民的风景，那就是互相攻讦与吵架，再加上评奖作弊，这又是当今许多作家和评论家经常用以惹人注意的方式。比如就只为攻打一个余秋雨，也赶前赶后陆续跳出五六条汉子，互相争先恐后都认为是自己最先发现其劣迹并最有嗅觉专利发言权。如果某些读者实在闲得没事还愿意再看看作家们如何往死里掐架，那么就请你们注意两个去处：《文学自由谈》、《世纪中国》的网上沙龙。那里总有一小撮或“新左”或“自由”的文学之人，经常就跟在小圈圈小罐罐里斗鸡和斗蛐蛐一般，互相竟也能打得狼烟四起乌烟瘴气的。
文学呀文学！今天真是纯粹属于各位作家自愤自怒自疯自傻自蹦自跳自我癌变的县团级创作表演了，唱戏的是他们自己，看戏的也还是他们自己。比如要是放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那时谁要是批评王蒙的小说，谁谁谁要是在文学评奖当中被作了弊，谁作家要是和另一作家有了什么是非纷争，一旦再被媒体曝出，那是天大的事情，完全会造成一个星期的轰动效应，弄不好还可能会争出人命的。可现在呢？你爱批哪个泰斗就随便骂，你爱评什么奖作什么弊，就算是一群作家为争作协主席拈酸拿醋打出乌眼鸡来，随便扔在那个网上也不会几条点击率，绝对不像赵忠祥打一个喷嚏就能产生万众注目的轰动。所以赵宗师眼下所烦恼的，却恰恰正是“他们自己的文学”所时时盼望的。123 4
作者：何东
可即便情况就是如此沮丧，我今后肯定还要坚持到邮局里去购买《小说选刊》，当然不是为那些整天梗脖子赤红脸在社会上硬撑自己门面的著名作家，而只为那些甘居名后仍然坚守文学阵地可尊敬的编辑们！123 4
作者：何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