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伦文事
一位中国人与二十世纪下半叶美国最有影响的诗集之暧昧旅程
“我看到我们这代人最美好的精神被疯狂所摧残。”
———金斯伯格《嚎叫》第一句
沃特斯顿(waterstones’)书店是英国的一家连锁书店,伦敦市内最大的分店坐落在皮卡迪里(Picadilly)广场北侧。书店挨着圣詹姆斯教堂,几年前美国诗人弗林吉提在教堂朗诵,纪念金斯伯格逝世周年。弗林吉提是旧金山城市之光书店老板,他出版过金斯伯格的《嚎叫》首版,《嚎叫》第一句吼道:“我看到我们这代人最美好的精神被疯狂所摧残。”
皮卡迪里广场旁的沃特斯顿书店有五层楼,顶层专卖诗歌。我有时晚上来这看书,从书架上挑一本好诗,就坐在沙发上开读。书店到了晚上很静,窗外一片漆黑,我那时不管有多累,总能读得很开心。在那读了很多诗歌,但总共只买了两本。前几天又在那看到一本名叫《美国新诗》的诗集。
那天是星期六,中午书店里挤满了人,五楼的两个沙发都被人占了,好多人坐在书店为顾客准备踩着够书用的小圆凳上,我只好站在人丛中翻开书页。
我禁不住想起二十年前我第一次读这本书的情景,那时我爸有个朋友在北图工作,她能帮我借英文书,有一次我托她借到这本《美国新诗》。我那时写诗,正上中学,经常早上第一节课后就回家接着写作,我跟老师请假说我肚子疼。同学辽云和岩文天天撺掇我一起印本诗集,那时朦胧诗的几个诗人正火,我们也想大干一场搞个文学革命。
那时我崇拜美国垮掉派诗歌领袖金斯伯格,熟背他的格言:“我不是来听你们的赞扬,我是来改变你们的信仰。”借到的《美国新诗》里收有金斯伯格的代表作,可惜我英语水平太差怎么也读不出味道,就拿着一本英汉字典干翻。一天我们三个人开会决定印刷我们的诗集,我大吼一声,开始朗读我翻的蹩脚的金斯伯格。辽云听了激动得浑身颤抖,岩文流着眼泪说:“你再念,咱这本诗就别印了!”
后来我避重就轻,专读书里的短诗,抓住了一个叫斯奈德的家伙。他的诗极美,我翻了一首给两个诗友,他们很喜欢。那首诗的开头是:“面孔隐藏在弯曲的颈项下,感觉到静脉的抽搐,平滑的肌肤,她冰冷的乳房裸露在晨曦中,‘鸟儿在每一个枝头歌唱’,它们都到哪里去了?昨夜我梦见周公。”
岩文死于事故。我希望他闭眼前曾看到斯奈德诗中那种美景。当我站在书店读书的时候,我回想起少年时代。去年年初,我给长久失去联系的辽云打通电话,他说他保存着我们昔日所有的诗作,他一时哽咽。
编辑唐纳德·阿伦编辑该书时并不顺利,那时美国这批新诗人刚刚起步,编者全靠从小型文学杂志和自费诗歌刊物中发掘诗作。诗集首版后引起争议,反对派评论家宣称:“金斯伯格之辈纯属顽童,作诗形同游戏,有如他们吸毒、拜佛、飞刀、换妻或在街头飙车一样荒诞不经。”
新版的《美国新诗》仍在畅销,我看到封面介绍说它是二战后英语世界的最佳诗选。书中所选的美国伟大诗人除金斯伯格、斯奈德、弗林吉提外,还有格里高里·科索、罗勃特·克雷利和查尔斯·奥尔森。1960年《新诗》首版时,很多诗人还没成名。诗集标价十五英镑,我空手走出书店。
我直奔一位中国女士的寓所,那天她家举办一个有关国内考古发现的讨论会。讨论完我们开始喝酒,杨炼帮我倒了一杯,杨炼曾是朦胧诗领袖之一。杨炼的夫人说她听说我又没钱了,我说还过得去。我想说她要是中彩票发了财就给我开张支票,但我怕她伤心就闭上了嘴。
我想和杨炼讲我看到的那本诗集,我早就不写诗了可仍爱谈诗。但是他一直对我讲那些为秦始皇修墓暴死的奴隶,他背起曾为奴隶写的诗句。突然他又跟我讲我们讨论过的超现实主义的问题,突然他又谈到最近访问莫斯科的情景,说到在那里朗诵时看到剧场里坐满衣衫破旧的穷人,他激动起来。他问我什么时候带他去我家附近临河的酒吧,他说想把酒临风登高赋诗。
我走出门的时候风雨交集。钻进电话亭跟约翰通话,问他能不能开卡车带我干点零活,他受雇一家搬家公司,经常连夜驾车从英伦海岛的南端开到北端。打完电话我跳上公共汽车,车里暖和,我打起了瞌睡。我梦想下个月能挣点外快,拍完我报道伦敦毒贩枪战的短片。我想把那本诗集买下来,在片中配上书里的诗句。想着如果钱够的话,还能跟杨炼喝酒,喝醉后读诗,继续我们关于金斯伯格的争论。啸慷(发自英国伦敦)(来源:新京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