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年轻时的事情了。
那时中外文学被一扫而光，统统认作“封资修”，书店空空荡荡。但是，文化毕竟是进化为人的动物之天然需求，在地下，流传、交换文艺作品依然不可禁绝。我有幸在那些年里，靠那种自发顽强的传递，读了一些西方的古典文学，听过许多大师的音乐，看了一些画页。
即便是在没书的年代，那些极珍贵的伟大著作并不能一律打动我。例如《安娜。
卡列尼娜》。我知道托尔斯泰是伟大的，但他的《安娜》实在没读出什么好，竟然读到一半就放弃了。那时，我对婚姻不感兴趣，对婚外的情感更无体验，只觉得老头子写得实在无趣。爱就爱了，私奔就私奔了，用得着那么折腾吗？巴尔扎克的《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等书是读完的，却不佩服。写那种发散霉味的场景有什么意思，写一个吝啬的老头子有什么意思？再如，我对莎士比亚认同甚少，只觉得这个英国人太花哨，说话不着边际，我盼的是直奔主题。那时，对巴赫之流敬谢不敏。后来再读再听，有非常不同的观感，但当时确实那么断定的。
年少无知，但有一个人不敢不尊，他是贝多芬；有一本书不敢诽谤，就是《约翰。
克利斯朵夫》，傅雷所译。
这套书繁体直排，是我朋友晓松家所有。他父亲知道不免被抄家的噩运，事先转移了一些挚爱的书籍。等我看到，书已残破，可见不知哺育了多少人。它用我能懂得的语言，对我讲述一个奋斗者的一生。环境是恶劣的，命运是坎坷的，情感是丰富的，思绪是深沉的，主人公勇敢不屈。它有一点格言的意思，有一点“主题先行”的意思，很好归纳“中心思想”或“段落大意”。但写作的毕竟是法国作家，人文环境如彼，他即便不想守文学的本性也乱不到哪里。何况，书中具体的段落和人物，由傅雷先生再现的文采，那正与邪的评判，一一深得我心。“江声浩荡，自屋后上升”，“献给各国的受苦、奋斗、而必战胜的自由灵魂”。
直至今天，我依然认为这是青春期不可多得的一本小说。
读者可偏重它的情感，偏重它的苦难，也可偏重“励志”。
它是一部教人正派的书。
在我二十来岁的时候，有幸读到此书，令自己的一生有一把标尺。它虽然并不显赫，但有端正的形态；虽不深刻深邃，却不世故。这书，是罗曼。罗兰在年轻时写下的，它有年轻人的激情。那时候，给我读《尤利西斯》或《寻找失去的时间》，我肯定读不出好。我曾读过一点卡夫卡，非但不敬畏，还认为他很滑稽。那些大美，来得不是时候，我们会错过的。我们正自作聪明着呢。但克利斯朵夫不容错过，它浅显明晰，字正腔圆地告诉说，一个人会走过什么路，遇上什么难题，得到什么命运。尽管这书展示的冲突多半是外部冲突，没能深究人性之井，行文也过多汁水，但对那时的我正好并足够了。对伙伴的爱，对神秘女性的爱，对肉体的发现，对自己理想的忠实，对长辈中智者的期盼，所有这些，正是这个年纪的一贯症状。再说，重重叠叠的重压，全书云层低垂的压抑气氛，以低调书写，正合那时的环境和心境。我在许多深夜手抄此书，念叨此书，修葺此书，并将它改编成一个幼稚的电影文学剧本。许多年前，我最大的梦想是成为罗曼。罗兰而不是托尔斯泰。这之后的十年，我写傅雷之死，仿佛回到从前。
可以说，我至今没有对另一部书表现出那么大的热情。
今天，我早已知道并辨别出这部小说并非文学史上最重要的作品，它在巨作如林的法国被冷落情有可原。
但是，那些判定，就同认定我初恋的情人并非最美的姑娘，对我全无意义。
刚才，我在孔夫子旧书网发现一部旧版《约翰。克利斯朵夫》，120元，立即下单订购。我可能不会再去完整地读它一遍，但它在我身边，至少是一个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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