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志成
《老子》（亦称《道德经》）在国际上至少有四十余种译本，居于全世界“图书发行量排行榜”第二位，仅次于《圣经》。翻看那样的译本篇幅都比《老子》本身多得多，书也比汉文《老子》厚得多。然而就深意而论，又大多不及《老子》的原文。《老子》一书共计五千余字，用五千个单词写出一本巨著，是任何“外语”都望尘莫及的！也就是说，汉语的
语言能量是无与伦比的。
我读英语本的《红楼梦》，对照汉语原本的《红楼梦》，尤其体验到了汉语本身的优势。例如《红楼梦》原文中有这样一段文字：“却说那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十二丈见方、二十四丈大（高）的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而英译本中却变成了这样的意思：“很久以前，当女神修理天空时，她熔化了大量的岩石，在很大的荒山和连名字也考察不出的山崖上，把这混合物捏成36501块巨石，石块72英尺×144英尺。”显然，神韵减了不少。当然，这是英语而不是华人所习惯的汉语，不能苛求。但我要说的第一个问题就是：作为华人本身能否将俗白的汉语升华成文化含量、文采含量颇高的汉语？假如我们懂得或使用汉语的华人本身，都在语言上趋俗趋浅，也必将大大稀释汉语应有的能量。
某些海外华人写出汉语诗文，也曾将刚刚出版的诗集或文集礼赠给我。我在回信时，总是援引一两则中国古诗古文的名句。例如有一次，我在给台湾诗友回信中引用了杜甫的两句诗：“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还有一次，我在给香港文友的回信中引用了《三国演义》中诸葛亮舌战群儒时，对无为文人的几句批评：“青春作赋，皓首穷经。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我的朋友回信说：“先生信中所举之例，我虽不陌生。但今日再次之强调，不得不使我再次感叹汉语言简意赅，余韵无穷。”我基此而联想到的是：语言本身和语言能量是两回事，关键的问题是释放出汉语的较大能量。
举个简单的例子说：如果我们写一首与朋友惜别的诗，可以写上百句，用上千言，但王维仅用了二十八个字：“渭城朝雨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方位、景色、事物、情感都囊括了，而且其视觉美、触觉美、意趣美、音乐美都表现出来了。
我曾在业余时间教过外国人（包括青少年）的简易汉语，无非是像教小学生认字、识词、联句那样。后来我要求他们记下、背诵一首简单的古诗，即唐代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在我将诗的意思讲明之后，只是要求他们反复背诵。再后来，便要求所有听课的人一起朗诵。没想到他们上了瘾，几番喊出“让我们再朗诵几遍！太美了！”我同意了，于是满室里都响起了一次比一次更有激情的合诵：“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仅仅28个汉字，组成一首诗就有多种的美感，包括意美、情美、趣美和声美、韵美，足以说明汉语的能量是出色的。
在当前加速“与国际接轨”、“经济全球化”的形势下，我不仅同意大陆华人多学一点外语，而且主张对汉语中的陈腐因素、僵死因素进行大胆淘汰。有的字、词、语式和语风确实濒于死亡了，不必依恋。但汉语中的优质因素和尚为生动的能量，必须尊重和发扬。中国人在不去精通甚而粗化、浅化、浊化汉语的基础上做事情或搞文学不会成功，学外语、研究外语也不会出色。更何况，越来越多的民族和国家都已开始认识到汉语的特殊能量，占全世界总人口1／4的海内外华人更应当尊重汉语，并提高汉语的质量和品位。用汉语进行写作的文人或学者，有两种趋势是不正确的：一是津津乐道于文学作品的肤浅化、俗浊化、违规化；一是在汉语作品中刻意堆砌生僻而其实并无深意的泊来概念或术语。我的意思是：既通汉语又通外语固然很好，若是两者都平平，达不到“通”的级别，中国人应首先立足于将汉语弄通。“通”者，圆熟深悟之谓也，大不易！
《人民日报海外版》 （2004年06月23日 第七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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