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记者 石 寒 向 群
六月的凤凰风疏云淡。我们采访的汽车路过田畴和屋院，在散漫着新榨茶籽油香味的公路上行驶。黛山、溪流、青檐、老牛，把这条蜿蜒的公路两旁装点得满眼都是田园诗意。一股感动在人胸口，经久不散。
黄永玉，68年前就从凤凰的小道走出去，走出一条才情四溢的艺术之路。今年是他八十华诞，老人决定在全国举办“黄永玉八十艺展”。这个系列除去在中国国家博物馆（4月）、广东美术馆（10月）、香港艺术馆（12月）的展出，还包括8月将在湖南省博物馆举办的一场让家乡人期盼已久的艺术展。
黄老近日都在凤凰小住，和家乡亲朋聚首。我们有幸来拜访这位享誉世界的艺术骄子，聆听这样一颗丰富而淡泊的心灵谈话。这时，正值棕叶飘香的端午佳节。
人生不是为了意义而活
“人生不一定要为了意义而活。强调那意义，就不像过日子了。过日子，是哪个地方都会有意思的。”
八旬老人黄永玉和他心爱的烟斗
黄永玉小传
我反对行为艺术
“我一边画一边想毛主席，那我怎么工作呢？画画是个技术问题啊。我一边画一边哭怎么工作咧？艺术靠的眼泪吗？”
记者：上次看报道说您对一些年轻人的行为艺术不是很赞同。
黄永玉：是反对，不是不赞同。懒，人懒，不愿意在美术范围里来用功。像破坏公共建筑的行为艺术，在香港将维多利亚女王像打碎了，淋了些油漆，像这样算是艺术吗？那人家将他抓起来，揍他一顿，也是行为艺术啊。主要还是懒。艺术这么深广，他却想来个创新，打出牌子，永远就靠它了。这不是真正从事艺术踏踏实实的一个心态。艺术好比一根锁链，好不容易焊成一个环，不小心就会掉链。
记者：很多年轻人发现没有创作气氛，或缺少资金，这些都妨碍发展。
黄永玉：是这样，当然他们还不太懂事啦。比如说什么画画听音乐能促进创作气氛，怎么可能呢？创作是从这个音乐开始的吗？是你原先就想好的。要等音乐来促进你，不是你还没想好吗？
有时候我也听音乐，那是因为第三种干扰。像沈从文写文章一样，写东西时把破收音机打开，一开就赫啦赫啦地响，有它那么第三种声音干扰就进不来了，在工作时开音乐大概就是这样一种状况。
人家问我画毛泽东纪念堂那张27米长、9米高的大画，“你在画的时候心里想什么？”，我说“画了8个月，我心里想的是要快点把它完成”。“不不不！不是这个意思。你一边画一边在想什么？”我猜你是想讲我一边画一边想毛主席是吧。我一边画一边想毛主席，那我怎么工作呢？画画是个技术问题啊。我一边画一边哭怎么工作咧？艺术靠的眼泪吗？意大利歌剧唱得很悲哀它也没有用哭啊，中国京戏表达哭也不要流眼泪啊。
（聊到这儿，我们发现五五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安安静静脸贴地睡着了。）
记者：五五睡着了。睡得很乖。
黄永玉：哦。我那条大狗都没放出来，晚上才放，那是一条凶狗。
画画这职业那么美好
“画画就像吹笛子一样。五六个人一起来摁这个笛子，就吹不好了。”
小七 摄
黄老谈笑风生，记忆力惊人的好 小七 摄
“开画展，是很多人检阅一个人。我带着我的兵——兵就是我的画，请大家检阅。”
“人家不愿意看那老太婆跳舞啊。看老太婆跳舞，人家顶多只是怜悯。”
记者：4月在北京中国国家博物馆，您的展出是《1999年画展以后画的200来幅作品》。人家大寿办回顾展，您八十大寿个人画展都是新作。
黄永玉：哎呀，回顾展我是不赞成的啦。为什么不赞成呢？回顾就是把以前的作品给人家看，这是回顾。意思就是说，我现在不工作啦，给人家看我以前的东西。我每天都在工作，用不着回顾不回顾。到老到最后的一天，到死了最后的一天，完了。完了以后人家还会给你开画展哪——遗作展哪！哈哈，对吧？
（这时，一条白黄相间体态优雅的猎狗安静地走过来，仿佛听到黄老说老，便靠近黄永玉，依恋地将头往黄老膝头上靠。黄老抚摩它，它就撒娇往老人手上蹭着脸。）
记者：它有名字吗？
黄永玉：叫五五，“一二三四五”的“五”。它抓狐狸、抓兔子，特别会跑，跳得很高过去抓。
（这名字令人不禁想起沈从文的小说——《三三》）
记者：它身形很漂亮，很潇洒。
黄永玉：是的，它腰身很细。
黄永玉：开画展是什么意思？检阅，是一个人检阅很多人；开画展，是很多人检阅一个人。性质是一样的，都是检阅。我带着我的兵——兵就是我的画，请大家检阅。你画画要人家看。看什么呢？看我有没有长进嘛，是吧。要是人家说，看这个老头一天到晚在画，画得还有点不一样啊，回回都有点进步啊，那就好了。
画画学问那么大，不存在你比人家好，画画是大家一起繁荣，一起好，是吧。每一个人都有他的长处，有他的特点。别人也画得很好看，我画不出他的那种。看年轻人画得这么好，也开心。但我们不这么说：这年轻人为了祖国，为了社会主义建设，画得这么好……，我不太讲这些东西，我上升不到那个地方去。画画就是画画，让人家开心。
记者：您最近在看谁的画？
黄永玉：什么人的画我都看，通过不同的渠道。我看画有个特点，不看人家的短处，说这里有缺点，那里有缺点。说人家有缺点就说明你不吸收他的长处，看到了缺点。所以人家说我看人家长处不看短处，这比称赞我什么话都开心，因为这就说明我还在学习。
记者：年轻人更应该这样。
黄永玉：另外，就是不要成群结党，成一个这个那个派、什么集团，不拿群体的力量来压一个个体。画画就像吹笛子一样，不是好几个人来摁的，是一个人来摁的。五六个人一起来摁这个笛子，就吹不好了。（黄老打的比方不正是一幅典型的丁聪式的讽刺漫画吗？）画画也是这样，的的确确是个人行为。如果成了集体力量的话，本身的创作力量就消退了、减弱了，就不能发挥了。
画画这个职业是这么美好。还有什么事让人开心呢，不就是这事让人开心？年纪大了，老得不得了了，手颤悠悠的拈起笔，人家觉得这个老头挺可爱，临死前还弄那两笔，人家也感觉到挺好。跳舞就不行了，人家不愿意看那老太婆跳舞啊。看老太婆跳舞，人家顶多只是怜悯。运动更谈不上了，老头翻跟斗那更不可能了，翻单杠啊，踢足球啊，没有八十岁的人踢足球啊。
记者：但是两个事情可能是例外，一个是画画，一个是写作。
黄永玉：写作到老也不行。脑袋慢慢僵化了，就很难像画画这样。所以像画画这事情呢，你看看，自己又开心，周围的人也开心，还有钱拿，对不对啊？
记者：是的。
黄永玉：这样就好嘛。大家讲老实话就是这样嘛。
记者：大家叫您画家还是叫文学家，您开心些？
黄永玉：人家爱怎么叫就怎么叫，那有什么！人家叫我什么，我管这个事干嘛？不叫我流氓就行了。（大笑）也不要叫我做圣人。叫我画家还是作家无所谓。
编后手记
采访顺利得出乎意料。我们先到的凤凰。历经七十多年岁月的黄家老屋里挂有黄永玉的字画、黄氏兄弟五人前年端午在家乡团聚的合影。大家围坐在清静院内喝茶聊天。只有石榴树上偶然会落下一两朵红石榴花，发出轻微“啪”的声响。
两条狗突然吠叫数声，黄家老二黄永厚老先生进来院子。据说他和大哥黄永玉现在常一起看美式摔角（ｗｒｅｓｔｌｉｎｇ），兴致盎然。那天他就刚和黄永玉一起看完拳击赛过来。老先生看上去心情很愉快，说起话来比画着幽默的手势。听说我们要采访黄永玉，他帮我们打电话问大哥现在是否有空。征得同意后，他向紧张的我们眨眨眼睛，说“去吧”。没想到采访时间安排得这么顺利，我们两个记者的神经都瞬间兴奋起来。
在玉氏山房，八旬老人黄永玉思维敏捷，谈兴酽酽，记忆力惊人的好。聊天时，他从不接人家的话尾重复，他用自己思维中找到的最合适的词说话。人生心态、画画写作、足球电视、音乐漫画……听黄老聊天有如游凤凰山水，层层迭迭，意趣无穷。
仔细想来，端午节属于一个饱含忧思的文化纪念日，也是一个团圆的佳节。而我们和黄老一席谈话，领略到老人返虚入浑、积健为雄的艺术人生气韵；恰巧在端午节凤凰一行，感受到黄氏兄弟浓浓手足情，自然也是一份意外难得的纪念。
（本版除署名外其它均为资料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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