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京报:你为什么会想到翻译桑塔格的著作?
黄灿然:我最早翻译桑塔格,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动机较单纯,就是喜欢,自己喜欢,加上对别人也有意义,这便是翻译的主要驱策力。后来我又译了若干桑塔格在报刊发表的文章,这些文章她写得很应时,我也译得很及时。
上海译文出版社大概是知道我译过一些桑塔格的东西,便邀请我译她那本《重点所在》。最近上海译文社又要我译桑塔格的一本小书《关于他人的痛苦》,由于篇幅不大,我也答应下来了。
新京报:你认为桑塔格的著作有哪些显著特点?
黄灿然:关于桑塔格的著作特点,我只能略谈印象。而且我不读她的小说,只能谈她的散文,也就是论说文或曰随笔。Esssay在中文没有对等的译法,论说文较接近,却不通用;随笔较通用,但不太准确。桑塔格的随笔分为前后两期,前期就是六七十年代那些建立她的威望的随笔,是文学、文化评论。这时期的风格,文采飞扬,充满灼见,极能激发读者的智力。这个时期,可称为随笔家时期,并兼写小说。八十年代以降,桑塔格专注于小说创作,可称为小说家时期,兼写随笔。
小说家时期的桑塔格之随笔,是探求真理,而真理有时是很老套的,因为真理永在,毫无新奇,却需要一代代作家和知识分子不断重复和强调。这就需要勇气。而智慧也正是与勇气不可分割的。有时需要大智若愚。小说家时期的桑塔格写的是大智的随笔。这惹恼了她前期的拥戴者。他们攻击她,因他们觉得她背叛了他们。有人甚至说她把重心移向小说创作,是为了得诺贝尔文学奖。
新京报:在桑塔格的小说、文论和其他题材的作品中,你最喜欢哪一类?原因何在?
黄灿然:如上所述,我像大多数读者一样,喜欢她的随笔或者说评论。她的小说我没看,原因是十分功利的。好小说多的是,很多经典小说还排着队在等我去看,我忽略桑塔格损失不大。但是,像她那么好的评论家,却寥寥可数。文学创作的历史非常漫长,可以说一开始就出现经典,好作品汗牛充栋,但评论是近一两百年尤其是近一百年来才日趋成熟的,大评论家相对少。身兼创作家和评论家的作家,往往会被读者“分割”或厚此薄彼。
新京报:也就是说,你认为她是作家兼评论家?
黄灿然:但桑塔格这位作家兼评论家,仍与一般作家兼散文家或随笔家不同,就是她还是一位公众知识分子。桑塔格作为一位作家兼公众知识分子在美国特别重要,因为这个角色不容易做好。除了做好大胆敢言的知识分子角色外,还得充分发挥作家的角色。美国尚有一些大胆敢言的作家或学者兼公众知识分子。作家如诺曼·梅勒和戈尔·维达尔,学者如爱德华·萨伊德和诺姆·乔姆斯基等。萨伊德和乔姆斯基的立场都是非常清楚的,但他们都非常激进和激烈。作为读者,我认同他们的立场和观点,但是总觉得可以让人反省的东西不多。
新京报:苏珊·桑塔格是一个启蒙运动的知识分子,有一些学者对于启蒙观念提出了挑战。你如何看待这个问题?
黄灿然:我想,启蒙这个观念并不很重要,重要的是行动。任何观念都是可以挑战的,与此同时,就像我上面提到的,真理却屡遭忽视,要一代代的作家和知识分子不断强调。桑塔格是启蒙式的知识分子,德国的格拉斯也是,他们其实很老土,只不过在重复前人的做法。
新京报:如你所述,汉语的写作陷入了某些困境?从苏珊·桑塔格这里,我们可以得到什么启发?
黄灿然:我的确在别处论及汉语写作的困境,但这也是机遇。桑塔格可以给我们启发的,我想我上面所谈,已经涉及到了。就是尽量发挥才智,但别忘了灵魂和良知。桑塔格作为知识分子或公众知识分子的某个榜样,其实我们倒不必越洋去找。鲁迅作为一位公共知识分子或陈寅恪作为一位知识分子,相对桑塔格而言有过之而无不及。她的被引介,由于她毕竟是尚健在的,毕竟是当代的,也就使我们多了一个活生生的榜样。本报记者张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