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平
原来北京已经六载有余了,每日奔波于城市的角角落落,紧张而疲惫。北京于我的印象,一如儿时想像中的那样朦胧而虚幻。在国际化都市日渐加速的道路上,北京正如其他许多城市一样,消融在失语的意象里。
除了政治的标志,我再无法感悟到北京那独有的城市灵魂,京腔还在,韵味已逝。
而我脑海中固有的京华印象,全来自一套旧书,一套张恨水的《春明外史》。
最初读张恨水的作品,还是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一天偶尔从喜爱文学的二哥家“偷”来一本小说,名字叫《八十一梦》,心想只听说过唐僧取经经历了八十一难,怎么又有了八十一梦呢?
于是课也不上,在课桌底下就把书看完了。文白相间的《自序》当然看不懂,但里面那些市井传奇、人生百态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梦只有十四篇,按张恨水先生的说法,其余的梦都被鼠咬虫啮去了,自此我便恨起鼠虫,盼望有一天能看到完整的《八十一梦》。
《八十一梦》最终没有看到完整的。上世纪80年代末的一个冬日,读高中的我在县城的书店里看到了张恨水的《春明外史》,让售货员拿到柜台上,立在那儿一读就是两个小时。好在顾客不多,售货员自顾低头读一本言情小说,没有管我。书中那牵人梦魂的男女人物,浓郁的京华情韵,夹以惹人情思的诗词,令我痴迷。只可惜书只有上部中部,价钱也是我这个当时连饭票都吃紧的乡村穷学生所不能承受的。薄暮降临,书店关门,我只有依依不舍地离开,晚上躺在宿舍里竟为之一夜没能入睡。后来再去书店,售货员说那套残书因少有问津而被退掉了。
两年过去,高考那年的夏天我因一分之差而名落孙山。8月19日县城高中招收复读生,我去报名。清晨临出家门,母亲给我一张皱巴巴的十块钱,我不要。我知道钱是母亲每晚熬夜编麦秸辫换来的。母亲每晚收拾完家务就编麦秸辫,熬到半夜才可以编三辫,等到镇上的集日拿去卖,每辫可以卖一毛钱。
我清楚这十块钱对母亲来说意味着什么。但母亲还是把十块钱硬塞到我的裤兜里,说:县城远,中午回不来,可以在城里吃点饭,万一碰见同学,别寒酸。
我转身骑车,眼泪哗地落下来。
办完复读手续,路过新华书店,看见门外有一个小书摊,我不由自主地停下来。靠近书摊,一眼便看见书摊中间那厚厚的一套《春明外史》。砖红色的封面中央是一个四合院,下部是皇城城墙的剪影,一套三册近1500页,定价是7.25元。可能是放久了的关系,上面有些许灰尘。我拿书在手,心中一阵激动。买?我想起母亲那因编麦秸辫而长满老茧的手和布满血丝的眼,况且我没有考上大学,万一母亲说我乱花钱……手伸进裤兜里,攥着那十块钱,从书摊走到停车处,又从停车处走回书摊……
“同志,这套书多少钱?”终于,我指着书问书摊后的老年男人。
“七块两毛五。”
我脸一下子就红了:“能不能再便宜点,你看上面都是灰。”
“便宜不了啦,你不买有人买。”老年男人不再看我。
“我……我买了!”我一下子掏出那十块钱,钱几乎被手心的汗水湿透了,又软又粘。
回家的土路有四十里,我一口气蹬到了家。把剩下的钱交给母亲,不敢看母亲的眼。
母亲看了看厚厚的三本书,什么也没有说,转身给我端出了早已准备好的饭食。
那个夏天,我白天下地干活,夜晚便燃一支蜡,沉浸在旧京华文人雅士、上流底层所构成的虚幻世界里,沉浸在客居北京的编辑杨杏园与梨云、李冬青的感情世界里。书中各种人物变故让人感叹,杨杏园的落魄与风流,梨云的活泼与灵秀,李冬青的矜持与文雅都尤其让我着迷。一个情愫萌发、自以为心怀天下的少年在昏黄的灯光下,在黏湿的暑夜,又做些什么样的梦呢。
多少年过去了,好多书我只看过一遍就束之高阁,而《春明外史》却让我翻了数次,每次读都别有韵味。春明是北京的别号,起于何时何因都不得而知;张恨水先生是何门何派也不去谈论,但这一部《春明外史》写尽了京华的风情与韵味,让人不仅对故事,更对北京这座数朝古都起了无尽的遐思。
只是,这种遐思,在我整日游荡的北京城里却是少有兑现的希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