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下飞机,我就被电影公司的剧务接去邵氏片场开工。
我的头有点疼,但精神还可以。这些年来,我已经习惯了出机场去片场;由片场赴机场的工作方式。习惯了,什么也不当一回事。拍完戏回家的时候,他们都睡了,我耳朵静得嗡嗡响。我有个冲动想去把父母摇醒,叫他们陪我说话,或者听他们在我身边说话。当然我只是想想,不能如此自私。我走进厨房端出母亲早准备好的鸡汤,一口喝下,又煮了碗面充
饥,反而不想睡了。
我走进书房,拿出所有收藏的古董手表,逐一用布擦亮,逐一为它们上发条。我数一数,刚好60只,来自世界各地。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我躺在沙发上听着这此起彼伏的滴答声,很陶醉。滴滴答答,时间和岁月就这样溜走了。
十年,从训练班至今,从无到有。无心插柳柳成荫,自己也想不到。十年当中,拍了超过二十部的电视剧,超过七十部的电影,或多或少印证了我对这个圈子的热忱和诚意。
当年训练班同期的同学,现在仍在娱乐圈发展的也不少,梁家辉、潘宏彬、吴家丽、戚美珍、符钰晶、戴志伟、连伟健等。我跟潘宏彬更成了莫逆之交。而在过去的一段漫长岁月里,最让我怀念的一个人是庄文清。
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和庄文清的交情正是如此。我们并非那种整天在一起谈心的朋友,但彼此间却很关心对方。每次文清碰到我,她都会对我的演出逐一提出意见。有阵子我唱歌时左手常怪怪地弯曲在腰间,文清看到了会对我说:“你的手这样放,电视上出来的效果不大好,快把这个姿势改掉。”文清吃素,性格恬静,虽然如今她出家了,但在我心目中,她仍然是一个敬业乐业的好演员。
从小荧幕跃上大银幕,中间又兜兜转转地闯进歌坛,幸运之神一直眷顾我。每次当我跌下时,总有一个无形的巨掌在我身后将我扶起,而这巨掌也许就是我对工作的执著。我的确是一个好胜的人,除非不做,要做的话我一定要做得最好。我并非要赢全世界,我要赢的是我自己。过去我为工作而工作,但从今天开始,我希望能在每一件工作中都能掺入一点的艺术成分,就算占不上一半,我也想拥有百分之四十九的艺术成分。我爱我的演艺事业,可是也并不想一生一世当演员。人生应有许许多多的不同阶段。
从出生那刻起,我们永远是父母心中的孩子,以后的日子,我们开始不断地为学业、为事业、为爱情、为家庭做出抉择。而我选择了这一阶段属于幕前,也因此从不介意目前工作、工作又工作的日子。有人问我:“演了十年的戏,可曾厌倦?”这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一句:“没有!”有的只是体力透支的疲劳,然而好好睡一觉后,又是活生生的一条龙了。人生并没有多少个“十年”!当我已走过第三个“十年”时,我也应该开始为往后的“十年”打算了。我会淡淡地、不经意地退出幕前,一年6部戏,下一年4部戏、一年两部、两年一部,慢慢地、漫不经心地解开这个围绕我大半生的情意结。我会偶尔作曲,填首词,写一个惊天动地的剧本,好好地享受我的创作世界,继续追逐我的梦。
很小很小的时候,父亲问我:“你将来长大了要做什么?”我回答说:“我要做牧羊人。”大草原,白色的小屋,蓝天白云,一望无际的羊群和白驹,心爱的人抱着一头蜷缩懒睡的大笨狗。我希望我的另一个故事由此开始。
在娱乐圈十几年,我把一切都看透了!从黄毛小子直到今日,十年人事几番新,当中什么起伏、生死、离合、喜怒无常,我都看过了,也看透了。
诬告、指责、挑剔,曾经为这些无中生有的事情暴跳如雷,情绪陷入极度低潮,扪心自问已尽了最大的努力,为什么仍要面对!那种不被人了解的心情很难受。
这几年老在心中斗争,要妥协吗?看透了并不等于要妥协。看透了只是心境上对人对事的进一步容忍和宽恕,可是如果在不去计较之余,还要皮笑肉不笑去迎合,这也未免太勉强自己了。十年间,擦身而过的嘴脸换了又换,像京剧中的脸谱,青红皂白,台上台下,不曾间断。昔日风光的,也许今日斯人独憔悴;昔日落魄的,今日已经飞上枝头。然而十年过去,不变的仍有几张难忘的面孔:潘宏彬、叶德娴,还有陈玉莲。
对于陈玉莲,我想这是自己的一个情意结,许多人以为我和她相识于拍摄《神雕侠侣》,其实早在这之前我已对这女孩子印象深刻。
我记得十年前在香港电台第一次跟她碰面,电台电视部的朋友向我介绍:这是陈玉莲。然后她很斯文羞涩地跟我打了个招呼。那次是因为我们一大班朋友创作了个剧本叫《蜕变》,得了奖,香港电台拿去拍电视剧,找到陈玉莲当女主角。
漂亮,绝对漂亮,但那种漂亮不属于城市和这个大都市,她的漂亮是一种泥土气息的清新,宁静舒服,毫无侵略性。陈玉莲的眼睛会说话,但说的都是冷冷漠漠、平平淡淡的,我从未在她眼中看到过一丝渴望的眼神,大概她一直是一个甘于平静生活的女孩子。
几年后,我才明白原来她根本就像小龙女,看淡世事,不争不问,但求有自己的一个小世界。拍《神雕侠侣》的初期,我觉得她真像姑姑,不可侵犯,又怕接近她,怕她冷冷地看你一眼,自讨没趣。其实我一直都没有跟她有太多的话题,她的世界不是外人可随便走进的。好几次我都想告诉她,为什么你不多笑一点呢?你笑起来很好看。可是我没有说出口,因为她大多时候都是抿着嘴唇的。
有一次《神雕》出外景,我和她同坐一辆外景车,山路颠颠簸簸,大家都睡不好,开始有点烦躁,只有她仍静静地望着窗外不出声,看不出她的双眼想说什么。也许在她来看,这个世界所有的事物都是身外物。
这么多年了,她依然没变,依然故我。身在娱乐圈,她这种性格是难能可贵,但从另一方面去想,她的坚持是否也让她吃了一点亏,令她在这个圈兜兜转转,浮浮沉沉?近几年偶然在一些场合碰到她,有时会意外地说上一两句,有时则只是打个招呼,我想说一句:陈玉莲依然是几年前的陈玉莲,虽然她的笑容开始释然,但倔强的眼神依旧———求仁得仁,她的坚持也何曾是错!(生活报)
作者:江边小船拦大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