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学时,好读狄更斯原文小说———说起来简直是个大笑话,我现在的英语能力只够羞涩地道:“MyEng鄄lishispoor.”还字不正腔不圆。但我的确抱读过。每一本都很厚,我大半囫囵吞枣,《大卫·科波菲尔》里,女房东把手搁在“nankeenbosom”
上,我一错眼看成nakebo鄄som(裸胸),顿时血往头上涌,一定睛才发现是个生词儿。字典说:nankeen,南京布,一种原产我国的本色布。
穿南京布的伦敦市民?
我小小疑惑。我看欧美小说也多,可真没见过这名色。
这些日子看《中国服饰史》,又一次提到南京布,“长江一带生长的一种棉花,花作紫色,纤维细长而柔软,由农民织成的家机布,未经加工多微带黄色,特别经久耐用,在外销上已著名,通称‘南京布’(其实在长江流域均有生产。惟对外商品市场上,以南京民间生产较多且易集中)。”我险险拍案而起。
激动地翻完整本人民文学版的《大卫·科波菲尔》,不见南京二字,奇怪,难道我记错了?又不甘心地找出原文来,中西一对照,原来中文译成“紫花布”。我第二次恍然大悟。紫花布我可真见得不少。
包法利夫人穿过紫花布长袍,让陌生男人见之犹怜;基督山伯爵也穿过高领蓝色上装,紫花布裤子———我记得当时边读边嘀咕,紫裤子?好不花哨的男装。而据说1830年顶时髦的英国绅士,就穿杭绸衬衫和南京紫花布裤子。
南京布会进入欧洲,绝不出奇。中国的纺织业一时无两。
这神秘古国的丝绸、棉布、香料、茶叶……都曾受无数人的膜拜。而南京布是怎么退出的?我想到鸦片战争。轮船兴而沙船废,洋针有而土针无,皮鞋线袜兴盛则钉鞋布袜淘汰。有了洋布,更结实更廉宜———大工业的产品当然不是家织布可比。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南京布不亡,还待何时。
而我上中学时还学过那首歌:“阿哥种棉,阿嫂织布,阿弟裤破,无钱补裤。”而我一直没学会更哀痛的下半段:“阿哥种的棉没人要,阿嫂织的布卖不掉,全家大小嗷嗷待哺。”年老的音乐学师,每在这一部分,就泣不成声。太年轻的我们,看着老师的眼泪,莫名其妙。
而南京布究竟是什么样子呢?有说是本白,又有说带着棉籽未剔净的杂色,还有说颜色在黄蓝之间———纺织博物馆还有样品吧,在南通或者华盛顿。
另一种我念念不能忘的布料,是《碧血剑》里袁承志的一身沔阳青长衫。我是楚人,看到湖北地名分外亲近。
沔阳位于江汉平原,种粮种棉都高产,正是湖广熟天下足之地,容我妄自揣测,自家棉花自家织,颜色质料想必别具一格,一如爱人的青睐异于生人的青丝,于是得名沔阳青。我再不曾在其他地方见到沔阳青这名词,而现在,连沔阳都没有了,改叫仙桃,还保留了棉桃的意象,但并没有一种颜色一种布料,叫做仙桃青。沔阳青的消失,我想不会比南京布晚多少。
叶倾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