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十年的江湖行旅,不仅难觅安身立命的所在,而且越发觉得,中国的大城小镇,一天胜似一天地不堪入目。少年读痖弦的诗:整整的一生是多么的长啊。眼看整整的一生就要过半,剩下的一半,还得直面日渐增多、无处不有、品味低劣的垃圾建筑,真是无可奈何,只恨自己没有买棹远逸的豪气。返乡亦是断肠,故园夷为平地,人心多是浮夸,熟悉的古城越来越现代,却又带不来多少惊喜。我不抗拒现代化,但面目可憎的高厦与川流不息的通衢,让我看不到过往。文化就像疏落小巷里渐行渐远的跫音。
所以重温这样的文字只会让人心痛:“我就是喜欢这种现代与传统结合一起的地方:有历史的通道,就不会飘浮;有时代的气息,则知道你站在那里了。”但那里不是中国,那是十多年前金耀基笔下的海德堡,那是多小城的德国,很多是有古老大学的小城,“气氛好,趣味多,几乎没有例外地,都有博物馆,都有书店,都有画廊,都有生气蓬勃的小街,都有随时可以坐下来喝杯咖啡、饮杯酒的咖啡店和酒馆,更叫人喜欢的是,都有中古的钟声,都有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精神”。
不要说现代东方的金耀基,19世纪来自新大陆的马克·吐温亦要赞叹:“这片土地真是个乐园,多么清洁的衣衫,多么美好的面孔,多么安详的满足,多么繁荣,多么自由,多么了不起的政府。”
如果马克·吐温的赞叹不无溢美,如果两次大战的灾难,证明当时的德国政府未必有多了不起,当时的德国人民未必有多自由,金耀基的欢呼,也许更让读者信服:“战后的德国在一片战火灰烬中迅速复兴,到处见到文化的活力、自由的精神,确是一只劫火重生的火凤凰。”
金耀基这本《海德堡语丝》给我最大的感触,不光是那些温雅含蕴的文字,不光是小城故事与大学轶闻折射出来的绝世风光,我留意到书中不少文字,都谈到了传统与现代的和谐。二战中幸免于盟军轰炸的大学城海德堡不用说了,被炸得只剩断垣残壁的小城佛莱堡与大城科隆、汉堡,它们的重建,要么着意保留了中古原趣,要么到处都是古罗马的遗风,就连新起的屋宇,亦归复了原有的趣味与风格,难怪作者要说:“德人战后的建设是真正的‘重’建。人不能活在‘过去’,但不能不活在‘历史’中。”
我非常喜欢金耀基书中引述的那句席勒:“小巷就是自由。”我亦感怀于作者徜徉在德意志的山水间流露出来的故国情丝,“欧洲的小城真懂得保存古趣”,“苏州的玲珑清雅,是江南文化中特有的美的展现,也是人类文化中特有的美的品种。如何使那个古城在现代化中保有她历史的原趣呢?”曾经执教海德堡大学的龙应台说,历史上,多小城的德国就像中国的春秋战国,反而是个幸福美好的时代。像席勒这样不容于专制独裁的诗人,可以择枝而栖,因为还有两百多个同文同种的德语国家让他待价而沽。金耀基说喜欢小国的歌德与厌恶日耳曼民族主义的海涅所追求的唯有自由,与海德堡关系“美妙”的社会学大师马克斯·韦伯更有种“对生命的悲剧感”,因为他亲身体验到西方科学与经济理性投射给人类实存的巨大阴影。可叹因为历史进程的差异,中国很多知识分子乃至当权者缺乏韦伯式的悲剧感,沉溺于“整齐划一”,他们没有小巷就是自由的认知,这就难怪中国的大城小镇都在大拆特拆,大扩特扩,向所谓的现代化高歌猛进,恨不得一夜间全部变成光鲜的国际大都市与国际小都市。
重读《海德堡语丝》,不禁想起作者的另一辑美文“剑桥语丝”。那是金耀基上世纪70年代中期游学剑桥的所见所闻与所思,我特别喜欢其中两段文字:“剑城的房屋、店铺,都是清淡、古朴的,都是经过历史的风雨浸染的那种色调,这里没有高楼、没有巨厦,没有大烟囱。
古旧,但不残破“:”剑桥的建筑很少有鲜明的颜色的。虽然满眼是红砖的房屋,但那种红是深沉的,带点褐色的,是那种经过几世纪的风雨洗礼的红,已经不红了,这种不红的红更好、更有味道,至少在我眼里。“其实无论剑桥还是海德堡,它们都如作者所言,既完美地保留了历史的通道,又不乏时代气息。身为普通读者的我,除了慕羡与叹息,惟有感谢金耀基先生博雅清淡的文字,让我有机会神游这样的人间乐土,如沐春风,如回精神故国。
(金耀基,社会学家,曾任香港中文大学校长。《海德堡语丝》,金耀基著,香江出版公司1986年11月,定价港币20元。《剑桥与海德堡———欧游语丝》,金耀基著,辽宁教育出版社1995年3月,定价8元。)
周成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