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里的前尘往事
叶倾城
最近熬夜多，越来越往黄脸婆的方向飞奔。偶尔遇到的色彩顾问师便建议我，不妨试试带一点点红调子的白，古称出炉银，会衬得脸如桃花。
出炉银这名字见过。《金瓶梅》里的陈经济：自幼乖滑伶俐，风流博浪牢成。爱穿鸭绿出炉银……两款妖娆颜色，当时的读者已经知晓他是个倾家败业的浮华浪子。果然。后来还勾搭了潘金莲。不过我只亲眼见过新出炉的钢：血一般红，血一般通透，没有一点沸腾的躁动，是静静的燃烧。它真有几千度高温吗？我很想触摸。看它退火渐凉，微泛金属的银光，可还透着诱惑的、隐隐跳动的红———出炉银一定类似于此吧。
这般瑰丽与神秘，出炉银却一向是被摒弃的颜色。百般颜色里，正黄之龙袍加身人所皆知；官吏穿品红品绿品蓝，几品穿几品，错不得；百姓是所谓白衣，事实上多半是土地的褐色，也是农人本色；桃红明绿归乐户———古代的娱乐界人士。惟有出炉银无处栖身，名不正则言不顺，割不正则不食，色不正……当然就是恶紫夺朱。颜色不过是光谱，但也有政治正确性。
《老残游记》里一袭出炉银库缎袍子的美女，是披着尼姑外衣的妓女；《醒世姻缘》里身穿出炉银春罗衫子的程大姐，一望而知是荡妇，闲人立刻上前调戏侮辱；《禅真逸史》的悍婆娘，也系一条出炉银软衫裙子，被正义的勇士饱打一顿。出炉银不正，穿的人也不是正经人；穿的人不三不四，这颜色肯定就有问题———这是一个自圆其说、却难以驳回的价值体系。
专制社会，没有人是真正自由的，甚至包括皇帝。明武帝登基时不过十四岁，心态和现在吵着要买阿迪达斯的少年相仿，一上任就传谕陕西要银鼠皮，指明要柘黄、玄色、真紫……出炉银等十七种颜色。立刻有大臣出于对皇帝的爱护上书：“帝王服食器用，各有法度，不贵异物不作淫巧。制皮为裘，取其轻暖，不在颜色鲜艳。十七色多非正色，而出炉银尤甚……此事虽小，但事关陛下是否崇尚节俭，是否遵循礼制……“絮絮叨叨一如唐僧。皇帝只好作罢。九五之尊，连挑一款自己喜欢的颜色都不能，我同情他。
别以为现代社会就色色平等。二十多年前，刘心武写过一篇《穿米黄色大衣的年轻人》，某落后青年，炫耀身上一件“狂不狂看米黄，匪不匪看裤腿”的米黄大衣，其余劣迹似乎也没什么。后来该青年转变了，日子太久，具体转变事迹我有点想不起，大概就是他抢修机器、清理阴沟或者抢救伤员，让机油、泥浆或者鲜血毁了他曾经心爱的米黄大衣，而毫不以为意———难道糟蹋东西不是浪费吗？浪费不可耻吗？活该，那个时代，米黄是政治不正确的颜色。
《动物庄园》里有一句绝世名言：所有动物生来平等，但猪比其他动物更平等。我一效颦则俗不可耐：所有颜色、声音、花朵……都正确都美丽，而没有任何一种，比其他更正确更美丽。[责任编辑：李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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