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我正上大学,一时大家都在读《围城》;我有一本1980年版的,被同学借来借去,看得不成样子。此后好像再没有别种小说能这样轰动一时,而且不是炒作,全凭一己兴致。昨天有位大学生来访,我问《围城》怎样,回答说不过尔尔;那么起先我们热中什么呢。或许这书写得太聪明,而聪明人那时久已不见;以后大家都聪明起来,它也就不那么惹眼了。
其实《围城》原本不止聪明,这只是层面之一。聪明在于语言及与之相关的一部分意思,以水作喻,好比浮沤,底下还有潜流,相当深沉,揭示了无奈苦涩的人生实相。此书说得上亦喜亦悲,其间张力极大;前一层面虽然可能掩盖后一层面,却并未抵消后一层面,这显出作者的高超功夫。所以不能讲那些比喻形容多余,只是别光盯着它们就是了。当然要想忘掉也不容易,———聪明与聪明不尽相同,钱氏的聪明毕竟颇富魅力。前述对于人生实相的揭示,现代小说家绝少能够做到;而且揭示之时,态度仍很冷静,并无廉价同情心流露。这种冷静与聪明背后的冷静打成一片,作者看待可怜与可笑的人乃是一副眼光;然而可怜又不尽同于可笑,无非都是众生相之一罢了。
这样的想法,记得后来对作者的女儿钱瑗讲过一些。我们有一点转弯抹角的亲戚关系,我叫她“阿姨”。八十年代后期,我正逢困顿之时,经常去她家里谈天。几乎都是我开口,话题以文学为主,包括《围城》在内———当时据以改编的电视剧正在播放,在我看来简直糟蹋了原著;她和蔼地微笑着,间或插一两句,表示同意与否。将近十年后,我去参加她的遗体告别仪式,看见鲜花丛中,那张脸像是蜡雕的,不见丝毫暖意,我感到非常难过。我曾经托她把《围城》等带给钱锺书,请他签字。此等举止我迄今也只做过一桩。钱著七种,写的都是“进文小友览存”,印章却各不相同。我想这是前辈饶有情趣之处,亦是不肯敷衍之处;过去读《围城》、《人·兽·鬼》和《写在人生边上》,觉得他自恃才高,傲视天下,敢情是片面印象,实际上丰富得多。
前不久我读杨绛所著《我们仨》,其中写到钱瑗许多事情。回想起过去那段交往,我很怀念她,却难以著之笔墨。《我们仨》分三部分,第三部分是纪实的写法,类乎从前的《回忆我的父亲》、《回忆我的姑母》和《记杨必》等;第一部分是第二部分的引子,第二部分是一个“万里长梦”,写的是“我们三人就此失散了”。为什么用这种写法呢,大概是不忍心正面描述人生那最残酷的一幕罢。这是一本悲哀的书,字面却那么恬淡安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