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拉东诺夫是高贵的还是卑劣的？是悲剧性的还是喜剧性的？”尽管导演王晓鹰在“导演的话”中谈到了《普拉东诺夫》会带给今天人们的多重理解，但显然，国家话剧院选择在舞台上展现给观众的，是一个悲剧的、令人同情的普拉东诺夫。
普拉东诺夫是一个思想敏锐善于挖苦讽刺的年轻人，常常有出格的举动却又能讨人喜欢，家有佳妻却在邂逅旧情人后不顾一切地向她展开追求，一方面却又和将军遗孀态度暧昧
，还兼顾戏弄单纯的小姑娘。契诃夫当然不会停留在此讲一个无形浪子的故事，接下来他让我们看到的这个普拉东诺夫，在女人们终于奋不顾身去爱之后的犹豫、退缩和混乱，看到他在这种摧毁自己和别人的爱情的重压下，面对生活的茫然、痛苦和挣扎。然而他却连行动的能力都没有，连死亡都靠别人来完成。这是一个道德上应受到谴责却无法让人恨的人物，在他身上我们能看到奥涅金、皮巧林、罗亭等经典形象的影子，显然，这又是一个俄罗斯文学中典型的“多余人”的形象，是那类在现实中永远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而厌倦生活、行动远远小于思想的苦闷的知识分子的总结。在这类俄罗斯文学作品中，与“多余人”相衬的，必然是女性的勇敢、纯真和哀伤。
有了这样一个解读的坐标，使得国家话剧院版的《普拉东诺夫》在表演中弥漫着标准俄罗斯式的抒情与哀伤，全剧除了那个大概意在表现人物扭曲生活状态的歪房子舞台设计感觉有些跳之外，其余从导演到演员表演的风格都很“正”。这样的处理应该说是很得当且观众效果很好，俄罗斯式的抒情和忧伤一向在中国观众中最有共鸣，而且这也是契诃夫的戏剧中最常为人称道的特点，能将之表现充沛，就应该是成功的。
然而，尽管作为观众，我也深深地为这样的悲剧氛围所震动，但回味契诃夫的创作和舞台上的处理，却感到一点小小的不满足。剧中的核心故事虽然忧伤、人物内心的痛苦虽然沉重，但这绝不仅是一个惯常的以爱情检验“多余人”本质的故事。事实上，剧本的创作中具有相当强的讽刺意味，剧中的人物和很多场景相当具有喜剧色彩，显然契诃夫不只交代了普拉东诺夫和几个女人的纠葛，他剧中写了生动的一群人：负债累累的没落地主安娜，想借着暴发户布格罗夫做个商业炒作，好让自己的庄园在贵族格拉戈列耶夫手中卖个好价钱，最终却只能无奈地看着庄园落在她瞧不上的暴发户手中；布格罗夫的商人身份虽然让大家都看不上，但他的财势却让大家奉之为上宾；有钱的格拉戈列耶夫父子争相追求安娜不成，齐齐弃家去巴黎享乐；而那个暗恋安娜的盗贼奥辛普，则讽刺说自己可以大摇大摆是因为俄罗斯的丑恶……这一系列人物包括普拉东诺夫的塑造，几乎将俄国19世纪末期处于社会转型和变革前夕的众生相简单而丰满地勾勒出来，他们的出场和台词的设计都极具讽刺意味和喜剧色彩，甚至就连普拉东诺夫和安娜、妻子、小姑娘格列科娃的感情戏，也是很富喜剧感和荒诞感的。我不能苛责导演塑造悲剧气氛的努力，但是这些具有辛辣讽刺色彩和喜剧色彩的戏被很正地处理，淹没在哀伤之中，我总感觉有些遗憾，削弱了其原有的分量和色彩。喜剧的处理并不一定就冲淡了悲剧的力量，或许还有另外一番滋味在心头。
也许让我再想得大胆一点，索性将《普拉东诺夫》按喜剧的方式处理又有何不可呢？从另一个角度看，契诃夫塑造他也不无讽刺之意，一个行动的矮子，没有能力和勇气开始新生活，连自杀都动不了手的人，应该不会是相信会有新生活的契诃夫所赞许的人物。所以剧中，死掉的人物只有普拉东诺夫和盗贼奥辛普，悲剧的处理会让他们的死震撼人心，而按喜剧来理解，他们的死才意味着新生活新秩序的开始。全剧的最后，医生那一句双关语是多么的积极：“埋掉死人，医治活人！”
当然，这可能是《普拉东诺夫》可以提供给我们的另一种理解。但既然契诃夫将表现留恋过去、难以接受新生活的贵族的《樱桃园》定为四幕喜剧，这部戏也无不可吧。
作者：刘净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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