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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新闻网-成都日报讯 像羊羔一样被干掉 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必然归宿——《可可西里》导演陆川访谈
记者(以下简称“记”):《可可西里》这部电影最令我震撼的是结尾处队长日泰的死法——盗猎者一声枪响,他倒下,像一只刚被宰杀的羊羔一样抽搐。这样的镜头让我觉得生命无比脆弱,死亡毫无美感,因而更显出死亡的残酷。
陆川(以下简称“陆”):为这个结尾我前前后后构思了很久:拍一个什么样的结尾,能配得上这样一部电影?我们是顺拍,大家都很明显地感觉到电影拍得越来越有力度,每一场戏就像一棒接一棒的接力,我希望越跑越快,我总想知道最后那一下砸在哪儿。到一半的时候就开始想这事了,可最痛苦的是拍到尾声,只剩两个礼拜的时候,我还是死活都想不出来。然后,有一天就突然想出来了。我觉得这样的死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必然的归宿。
记: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归宿?
陆:这部戏拍到最后,我真的觉得是在拍一个理想主义者的历程,索南达杰(巡山队队长的原型之一)就死在他自己的历程上了。你不觉得绝大部分理想主义者都是没有善终的吗?因为现实和理想差距太大,他倒在通往理想的道路上。很多观众对这样干脆了当的死法可能接受不了,其实生命就是这样。我在那里拍戏,越拍到最后,越觉得生命的可贵。面对可可西里的荒野,我觉得自己很脆弱。生命真的很脆弱,甭管你是谁。所以,片头,一个队员像羊一样被打死了,片尾,队长也一样像羊那样被打死了。我想,这是惟一的结果。
记:你考虑过它和普通观众的审美习惯是相冲突的吗?这样会不会影响到票房?
陆:顾不了那么多,我拍到那儿的时候已经……周围的人都说我已经半疯了,什么都听不进去,什么都不考虑。当然,人还是很清醒,很理智,可我内心有一种劲已经强盛到不会再去顾忌什么了。
记:那是什么劲?
陆:你知道我拍戏的时候,真的有种感觉,就是电影在我面前成长,我得跟着它走,它替我选择。我不能违背它给我的指引,否则这片子就瞎了。它一直走到队长那一枪,最后再补上几枪,这都是一气呵成的,我不能违背它的力量,去做任何别的事情,否则就是对我的情感撒谎了,对可可西里这块土地撒谎了。
记:你说理想主义者没有善终,为什么自己还要来做这样一个理想主义者的事?
陆:韩国电影最终能够改变,是一些韩国电影人剃光了头说“我们要变革”而成的。我总觉得,当理想主义者越来越多的时候,这个国家会成为理想的国度。我觉得每个人内心其实都有理想主义的情怀,通过这部电影能够点燃一部分,照亮一部分,已经够了。你不觉得吗?一个理想主义者他一定是像羊一样被人干掉。人都会死的,早晚都是一枪,我就算是因为拍这部戏而折寿几年也没什么。
电影对我是什么
我要去震撼别人的灵魂,让他们倾听我的声音
记:你认为你的电影是有独立生命的,它自己成长,而你只是发现?
陆:对,对于我自己来说,这是一次发现之旅。因为它,我发现了什么是真正的生命,什么是真正的生存。以前我对生命和生存的概念也有,但不是特别强烈,为赋新词强说愁,都是很浅的惆怅,没有结实和痛的感觉。到了可可西里,身体在严重缺氧情况下的巨大折磨,每天目睹的死亡,都让人不断反省这个问题:生命是什么?我们存在为什么?我们怎么珍惜自己这样短暂的存在?有时候不是理智地思考,而是情感在积淀、发酵、变化,人也在变化。我不能看这片子,拷贝做完的那天晚上,我在北影厂检查拷贝,那是我惟一看过的一次。结果那天晚上,我姑姑(作家陆星儿)去世了。9点多钟,我正好看到喇嘛把白布盖到队长的头上,就在那一瞬间,我姑姑去世了。我在拍这个戏之前,我的同学忽然去世了,是我大学时候的班长。在我拍刘栋陷沙子那场戏期间,同事葛路明去世了,车祸。这一切都让我觉得特别有感触。你说我拿生命拍一部电影,我觉得这对于所有像我们一样的年轻导演来说是件很容易的事情,给我们机会,我们就会用生命去拍,因为我们太缺机会了。其实我最害怕的是,我带这帮人拼了命,结果拍出一傻电影来。
记:可艺术就是这样,你拿命去做的东西,结果可能还是傻。
陆:对,吃苦跟智慧没有关系。所以我一直提醒自己要跟这电影保持距离,我不希望像《寻枪》那样来拍它,我要保持距离,能够凝视它,关注它,找到最感动的东西记录下来。
记:《寻枪》作为你的电影处女作……
陆:它更多的是释放,另外它也是个杂拌儿,说实话它里面糅进了很多姜文的表演风格。我觉得那东西很有活力,但并不大气。这部电影我觉得很不一样。
记:我做娱乐新闻的同事告诉我,《寻枪》时候的你,看上去就像一大学生,但这次看见你明显地老了。你自己也表示,《可可西里》完成了你的“导演青春期”。我想知道,从2001年到现在,是什么带给你如此大的变化呢?
陆:这两年的经历在体力上几乎是有点非人。我前后去了6、7趟可可西里,最后那趟去我一直不停地流鼻血,身体已经不行了。在五道梁住了20多天拍戏,那里根本没法住人,头发大把大把地掉。我现在简直身心俱疲。
记:是电影还是可可西里让你如此玩命?
陆:电影,其他什么东西都不值得让我这样去玩命。在《寻枪》的时候我做过宣传,到各个院线,看到那些院线老板们期盼的目光、观众的热情,这些让我觉得每获得一次做电影的机会,都应该去拼。
记:电影是什么?它对于你意味着什么?
陆:意味?我真的说不清。我手机里全是各种各样的朋友看了片子发来的短消息,刚才我还接到一个电话,一个朋友在北京刚看完,尖叫,他说,老川,我真没想到电影是这样的,我太爱你了,太喜欢你了。(笑)真的,我特别激动,因为他们认识我很长时间了,但他们不看片子不知道我的内心。我觉得这就是电影给予我的最大幸福,它能把我内心最深那层的东西展现出来,一部90分钟的电影,是掩藏不住创作者的内心的。这是最大的幸福:拿着自己看法去跟所有人交流。对于我来说,电影就是这种东西。
你知道我看《红高粱》的时候,16岁那年,我觉得一种巨大的力量从银幕透射出来,把我死死地按在座位上,我站不起来,呼吸不了,泪流满面。我希望我的电影具有这样的力量,我要去震撼别人灵魂,让他们倾听我的声音,我希望以这样的方式跟别人交流。
没有事是突然发生的
幸运背后是一个人巨大的坚持
记:你是从《红高粱》爱上电影的吗?
陆:嗯,从那部开始,我疯狂地喜欢电影。那段时间的电影观众应该是很幸福的,能够看到《红高粱》、《黄土地》、《一个和八个》,每一部都具震撼性。那时候我在心里暗暗藏下了对电影的梦想,但是我真的没有想到自己还确实走上了电影导演这条路,而且现在这一部、两部片子,开始逐渐被大家认可。这次跟《寻枪》很不一样,《寻枪》时绝大部分媒体采访我,我能够感觉到他们热情背后其实是有质疑的。
记:质疑你的能力?
陆:对,他们会想:这是不是你的片呀?你是不是一个投机倒把的小坏蛋呀?借着姜文出来混(笑)。这次我感觉很不一样,所有媒体对待我的时候,是在对待一个成熟的创作者。这种感觉很舒服,我希望让这感觉继续下去。
记:《寻枪》引起大家的质疑其实也很正常,因为那之前你默默无闻,大家感觉是突然蹿红。
陆:你知道没有事是突然发生的,如果你能够被点着,只能说前30年里你长了一根木头,或者一块煤炭。什么事情一定是有积累的。我出生在新疆,小时候就跟着父母颠沛流离,然后混到北京,小学上了两个,中学上了两个,大学到了外地,然后再从军校毕业,最后考到电影学院读研究生。整个就是动荡不安的感觉。我的很多转折都被人说成幸运,那是他们不知道幸运背后是一个人巨大的坚持。我一直奔着那目标去,没有让生活把我冲走,我拼命地在靠近它。而且坦率地说,我的文学积累也有了。
记:这自然跟你的父亲陆天明有关系。
陆:对,有很大的关系。我们家书特别多,我基本上把家里的书都看了。文学精神是最博大的精神,我一直这么认为。电影要有文学精神,而我在文学上有足够的积累。这是第二个原因。第三,有足够的经历和积累后,就等运气了,而运气又是靠忍耐等到的。我电影学院毕业后分到北影厂,也是3年没有戏拍,然后才等到《寻枪》。你说它是幸运吗?我觉得不是,而是忍耐住寂寞,慢慢地打磨出来的。死在半道上的人多了,很多人都会说因为没有机会。不是这样的,是你放弃了,这机会一定会到你头上的,只要你揣着一个好东西。《寻枪》我递遍了全北京的影视公司,我查黄页,一家一家地递。当时有很多人打电话给我,问能不能买我的本子给别人拍,我说不行,你要就只能找我拍。姜文是最后才出现的。你得相信,你找这么一圈后,你就能认识一些人,得到一些机会。我写《黑洞》就是因为那家公司的老板看了《寻枪》,觉得我剧本写得非常好,就让我写《黑洞》。真的是这样,你努力做了,机会慢慢就会积攒。最后,也是这个老板,他说《寻枪》我帮你拍不了,给你个姜文的电话,给他看看吧。就是这么着,一扇一扇的门就打开了。外人觉得我陆川一蹴而就,或者以为是我父亲的缘故,真的不是。你不知道中间的艰辛。《寻枪》拍了,很多人又觉得我是仗着姜文。只有那些跟我一起工作的人才知道我是怎样拍下来的。现在《可可西里》又给大家一个惊喜,那后面肯定就没有问题了。一个年轻人必然要走过这几步。
记:可以这样总结吗,你是积累,坚持,机会,再借助一个前辈的影响完成亮相,然后长大成人,走上独立的道路。
陆:不是一定要借助前辈,说实话,没有姜文,《寻枪》一样拍得非常好,只是不一定能受到媒体那样的关注。后来很多人找姜文拍戏,我就没觉得拍得怎么样。而且,我当时找姜文,脑子里真的没有想他是谁,而是他适合这个角色。我现在这样说可能别人会觉得我是得了便宜卖乖,但当时我真的没有那么想。
记:对于像你这样年轻的导演而言,你觉得自己面临的中国电影市场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陆:当然是不好了,前有狼后有虎。前面是外国大片、港片,后有国内几个处于垄断地位的大导演,我们要打破他们的垄断,不容易,一定得拿出自己的真东西来。当然,国产片在走上坡路,至少有我们的片子证明国产电影在进步。
关于删掉的那个结尾
如果一场眼泪了事,那太便宜了
记:看资料,我发现你数次提到自己写剧本的时候边写边哭,难道你是一个爱流泪的男人?
陆:那倒不是,是《可可西里》太让人……你如果掌握那些资料———我家里关于可可西里的资料堆起有半人高———真的很动人。但我不是一个爱哭的人,亲人去世,我只会流一次眼泪。但创作是要求你用心去投入的,你自己都不被打动,怎么去打动观众呢?
记:你希望打动观众,你愿意看到他们哭吗?
陆:不希望,我特别不希望。谁要跟我说看这电影哭了,我会觉得心里难受,因为我们两年半拍这么一部电影,不是让人来哭的,是让人来想的。如果一场眼泪了事,那太便宜了。
记:你因此要删掉原来结尾那场让所有人都哭得一塌糊涂的戏?
陆:那个结尾真的是……我们老板看到那里都是泪流满面,他特别期待看到那个结尾。原来的结尾是这样,喇嘛把白布蒙了之后,一黑场,再起的时候就是一个特别暗的环境里,一只手在纸上写,他写着写着突然崩溃了,开始痛哭。
记:前面太压抑了,观众需要释放。
陆:对,无数的人看到那里失声痛哭,因为我们内部放过很多场。为此我很痛苦,想:要不要留着这个镜头?然后我跟田壮壮商量,田壮壮给我一种勇气,他说你应该拿掉,你做一部电影已经坚持了那么长时间,何必要在最后自己跳出来呢?我想了想,还是坚持吧。这样做对片子确实是一种提升,那些眼泪真的是会冲淡很多理性的思考。
记:采访之前,刚在网上看到你父亲对《可可西里》的评价,他说很震撼。
陆:真的吗?你给我多说说,他在什么场合说的?他还没有夸过我呢。
记:是吗?
陆:对呀,之前我请他来内部看片,他也没有夸我,完了只说了两句话,一句是“小子,你在电影圈算是站住脚了”,另一句是“以后不会再有人怀疑你的才华”。
采访手记(10月9日成都)
虽然陆川说自己的内心已经很沧桑了,但他给我的感觉依然“青年”。
有一种人,永远“青年”。比如崔健。被我喜欢的时候他20多岁,我采访他的时候人已中年。中间十几年的岁月,只是时间的概念,崔健曾经打动过我的那种燃烧、沸腾、倔强、尖锐,一个都没少,一样都没变。即使到老,我相信他都结实地活在青年时代,是我们走过他,在我们的青年时代走过他,然后各自老去。
也许陆川也会这样。
这是我看了《可可西里》再和陆川谈话过后的判断,因为二者共同呈现出来的理想主义气质,只有青年才敢于如此赤裸裸地表达。陆川和他的电影正是在这个基础上具有了一种力量,来震撼观者。
毫不隐瞒地说,陆川第一部电影《寻枪》吸引我的是姜文,虽然电影也好看,但焦点是姜文。到了《可可西里》,才是电影本身吸引了我,那些巨大的山脉、无边的荒漠、渴望生存的眼神压向我,我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它们,一呼吸就知道难受。忍不住再提一下队长日泰死亡的镜头。尽管之前我看过资料,知道队长是很简单的死,不是中国电影中英雄习惯的死法:用尽了烘托才死去,但真的看到队长倒下去的瞬间,我还是不敢相信:那个看上去什么都摧不垮的男人死了!他的身体在地上抽搐,跟那些被射杀而死的藏羚羊没有什么区别。
陆川说一个理想主义者就应该是这样的归宿。
所以大多数人过了盛产理想主义者的青年期后,迫不及待地世俗起来,希望能平安一生。但陆川停留在了他的青年期,事实上无论是从他的年龄,还是他做导演的资历来看,现在他也确实还会理想主义。为了拍这部电影,他在平均海拔4000多米的地方呆了120多天,差不多是玩命般地拍摄。据说后来电影送审一刀未剪被通过,就是评审们被影片的真实所打动了。
我也因为陆川的真实而对他印象良好。有个很有意思的巧合,本来陆川和崔健就有相似之处,巧合的是他们在接受我采访的时候都接过一个电话,而接电话时,这两个板脸男人都露出了温柔的表情,声音也很温柔。那一刻,我被打动。
如果多年以后,陆川如他所愿,成为了一个被观众喜欢的导演,或者真正的著名导演,我希望还是能够看见他戴着银项链,认真地和采访者谈内心的力量,偶尔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