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皮
一个我喜欢的作家在一篇叫做《我的写作与水的关系》的文章中说: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与思想,可以说皆是从孤独中得来的。
其实,这句话可以应用到许多用心作文的人身上,这样的许多人里头当然包括那个眼
珠幽蓝得近乎忧郁至死的老屠格涅夫。对于这样一个旧俄的新派作家,香港人董桥给出的评价是:干干净净。我一直觉得这是一个对于老屠再精确不过的评价了,还有谁有他那样明净,那样清淡,那样上善若水,那样纯真无瑕。一个心怀渣滓的人拿什么去写青春的慨叹一般轻微的《初恋》,拿什么去写在彷徨里仍然不失激情的《罗亭》呢?
如果说我的青春有点什么底子在,我想屠格涅夫在上头应该着色不少。那些文字好像一些氤氲一样的轻毒,渗透在血液里,浑身萎靡的初春郊游也好,仲夏夜怅然若失的绮梦也罢,横竖都流溢着那些挥之不去的淡淡伤感,来自遥远的十九世纪旧俄的悲伤。落泊的贵族青年,慵懒的庄园主的独身女儿,一场没有收获的狩猎,一段没有结果的爱情……唉,俱往矣,那些撩拨心胸的忧伤啊。
以前,每年冬天,我总要读一读《猎人笔记》,一本酷似小说的散文,我喜欢那里头写到的刁蛮的雇农,和幽幽森林里头忽然奔去的鬣狗,还有那些黄昏池塘里的戏水。笔调,轻,微。也有他后来总是要沾染的忧伤,然而淡,不着痕迹。我想象着自己在那样一眼看不到边际的林子里,凭借一杆总是走火的猎枪坚强地生活下去。我在这样近似的想象中总是对于还来不及触摸到的未来生活充满了盲目的信心,我想我在那样的林子里头一定也会写出一本自己的《猎人笔记》吧。
而在林子里走着的是《父与子》两个人,是性情相距遥遥的两个人,一个守旧一个不守旧,一个沉稳一个焦躁,一个老练一个青涩;而林子外头是那样一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混乱世界,在大时代面前,再伟大的英雄也只是小人物,再了不起的故事也大不了是幕舞台上可以唱唱的传奇,再深入骨髓的忧伤也不过是一点自私的情感,微不足道极了。
我读屠格涅夫的时候,真的很年轻,年轻得像一片羽毛,像一阵轻烟,没有自己的轨迹,也没有完全张开那两只对于世界充满了惊讶的眼睛。我就那样没有斤两地深陷在屠格涅夫的世界里,并且错误地把它当作自己的世界。我想屠格涅夫制造的忧郁是一剂类似爱情的毒药,让患者心甘情愿地成为这样一剂药物的奴隶。这些被忧伤辖制的奴隶组成了只属于他们的《贵族之家》,庭院深深,而深宅大院墙壁上翠绿的爬山虎叶片上汩汩滴下的也都是莫斯科成群结队的怨妇的泪水。
在屠格涅夫晚年杰作《烟》的结尾,他让那个在国外受尽了爱情折磨的里维诺夫在火车窗口总结人生:“烟,烟。”他重复了好几遍;忽然间他好像觉得一切都是烟……
那个时候里维诺夫31岁,屠格涅夫49岁,16年后他悲惨地孤孤单单地在一个异乡辞别人世,甚至不如终于回到故乡的里维诺夫幸运,没有能够回到他自己的《处女地》,一切便皆如烟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