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林兄说的事……?”
“哦……是这样。‘百宋楼’陆家的书,并没有完全被日本人拿走。”
“哦?怎么讲?”
“陆家有一个远房的堂弟,名叫陆新洲,趁乱拿走了两箱。”
“那就太好了。”
“现在,日本人和官方,都在找这个陆新洲。所以我想,看能不能让他先躲在范兄府里?”
范榛一拍胸:“这个自然,天一阁从来没有把上门的人往外赶的说法!”
“那我就代他多谢范兄了。” 林正公也是深深一揖。
两人施施然朝书房走去。
范家花园里,伯清正坐在凉亭里看书。一少年过来,走到面前:“你叫什么?”
“我叫范伯清。” 伯清合上书。
少年说:“我叫林少卿。”
伯清于是笑了:“你是林伯伯的孩子吧?”
少卿道:“是啊。听说,你一下子有了两个弟弟?”
伯清点点头。
少卿好奇地问:“他们好玩吗?”
听到这里,伯清咧嘴一乐:“很可爱,不过,就是爱闹,老哭。”
少卿便点头,说:“我也有个妹妹,不过,她不爱哭……”一侧头,正好看见了韵涟,于是问道,“哎,那是谁?”
远处,韵涟正在花丛中玩,好像在嗅着花香。
伯清说:“哦,爹说,她是我妹妹,她叫韵涟。”
少卿马上站起来,双手合在嘴边喊:“韵——涟……,韵涟!”
韵涟听到声音,朝这边一看,转身便跑。
少卿于是开心地笑起来:“嗬,胆子还挺小。”
伯清也笑了。
韵涟跑开一段,又回身在暗处看看这边,伯清和少卿还在说笑着什么。少卿看上去一副很小男生的样子。
她扭身朝范夫人房间跑去。
门外,素影正悄悄地站着,听着里面的动静。寄禅和尚闭目面对着仲淇和叔涵,手捻佛珠。
素影急忙示意韵涟悄声。
韵涟轻轻过来。
只听得屋里寄禅说:“可难煞和尚我了,两位小灵童,你们是相生相克,两人本是一条命啊!”
门外的素影一怔。韵涟也听见了,似懂非懂,看着素影。
寄禅从袖中掏出两个小铜锁,分别挂在仲淇和叔涵颈上,说:“但愿和尚这次是看错了……阿弥陀佛!”
素影连忙拉着韵涟走开。
且说书房里范榛与林正公商议了半晌,黄昏时分,先后走出来,来到大厅旁边一间屋子。
一个17、8岁的青年坐在两口古旧的书箱上,已然倚墙睡着了。
两人推门而进。
林正公唤了声:“新洲!”
年轻人睡得原本不沉,听见声音醒了过来。
林正公指着范榛说:“这就是天一阁的范榛范老爷。”
年轻人赶紧起身,恭敬地鞠了一躬:“范老爷。”
范榛点点头,不语,只顾上下打量着他。
林正公一旁道:“范兄……”
“不用多说,留下吧,这年头,爱书惜书的人不多了,只是,要委屈陆家兄弟一下,把名字改了。” 范榛缓缓说道。
年轻人接话道:“新洲一切听范老爷吩咐。”
范榛于是道:“这样吧,新字还留着,就叫陆大新吧。”
陆大新恭敬地应道:“谢范老爷。”
三人再次从房间里出来,叫做陆大新的年轻人顾自按照范榛老爷的吩咐前去安顿,林正公则随同主人来到大厅。
周岁酒席早已准备停当,不难看出,范家此时还是大户家庭,喜庆物件一应俱全。
一阵喧哗,周岁婴儿仲淇和叔涵被放在地上铺设的大红地毯上,四周则堆了一些彩色线团、玩具兵器、铜钱、小元宝、银项圈、玩具小秤、毛笔、砚台,其间还有一本线装的《三字经》。
“抓周喽……抓周喽……”一个小孩子高兴地嚷嚷。
长辈们自然含笑点头:“好,好,看看这两个小东西的志趣到底是雅是俗。”
素影对范榛说:“这都是客人准备的。”
范榛似乎没有听见,显然他很在意两个孩子的表现。
只见仲淇和叔涵爬行在红地毯上,嘴里咿咿呀呀,手里却是抓抓这个,抓抓那个,都没有住手的。大人一旁看着好玩,随着小家伙的动作不停起哄。
韵涟悄悄把那本《三字经》往孩子边上推了推。
范榛看在眼里,脸上露出了喜色。一边问夫人:“哎,寄禅师父找到没有?”
素影道:“我找过了,下人说,大和尚早早就走了,从西门走的。”
“这个大和尚,就是这脾性。” 范榛看着两个孩子,不经意地问道,“他没说什么就走了?”
“他说……”素影有些吞吞吐吐,看了看韵涟,说,“他没说什么。”
“可是,我总觉着他好像有什么没说似的……” 范榛仍旧注视着两个孩子的举动。
在众人的一阵叫好声中,只见仲淇把《三字经》抓在了手里。
长辈们于是七嘴八舌道:“好,好,不爱金,不要银,不愧是范家后人,书香有继啊。”
范榛大喜。转而,又僵了;仲淇把书丢下了。
众人轻笑。
范榛也解嘲地笑笑。
接着,又是一阵叫好。这回是叔涵把书抓在手上,还转了那么一下。
长辈道:“好,好,好兆,吉兆,这就是书性啊,书性啊。”
这时仲淇爬过来,和叔涵抢书似的。
长辈又道:“早知道,应该准备两份,一人一份。”
另一位插嘴:“争也是好的,都要书,都是天一阁的后人。两个小东西都是要学好的。”
闻此,范榛脸色一变。
他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两个小家伙竟然一起把那本《三字经》撕烂了。一页,半页地撕,还嘻笑着。
众人的笑靥僵住了。
素影紧张地看着范榛。范榛的脸色很不好看。
偌大的大厅里,鸦雀无声,只留下仲淇、叔涵两个小家伙撕书的声音,嘻笑的声音……
这对天一阁的主人范榛来说,无疑是极其难过的一夜。
只是,他不曾想到,这一夜,在黄灿灿的烛影下,韵涟一直在试图用小手努力地围拢那本被撕坏的《三字经》,想恢复书页,把揉皱的抚平,把碎裂的合并。
她能抚平童年别离的记忆吗?
小小的韵涟知道。或许,不知道。
而日子就像一座烛台,每一个人都在烛台上燃烧着孤单的火焰,在动荡的时局与平淡的生活中度过一年又一年,并且渐渐习惯了睡眠、孤单。反正,时间有时候既是遗忘,也是回忆。
十年如一梦……
其间,范夫人又为范榛生下了一个儿子,取名为季泓。
不觉间,范家有女初长成,16岁的韵涟已是落落大方的少女,日日在天一阁进进出出,天真细腻,若人怜爱。
这已是1923年的中国,1923年的江南,1923年的宁波。天一阁已巍峨矗立了几百年,碧落苍茫,风骨嶙峋,矗成了中国知识分子心中的图腾。而在范氏家族的上上下下,一代又一代人的灵魂深处,谁又能说天堂不是一座图书馆的模样呢?
这一天,少女韵涟又来到方子文的纸坊看他工作。
23、4岁的方子文稳稳地坐在那里,目不斜视地修补着一部古书。旁边,一双秀气的眼睛则一直在偷偷注视着这双手。韵涟暗自想,这是多么奇怪的男子呀,他的双手怎么那么苍白、纤敏呢?在韵涟眼里,子文修书的动作和神态无疑洒脱极了。
方子文是范家的修书师傅,兼造纸,在范家附近开了一个纸坊。纸坊里有自然有一些造纸工具、修书工具以及许多的纸。纸,多数是宣纸,朱丝栏、蓝丝栏或者乌丝栏。
“出来吧,韵涟。”子文一边做事一边道,头也没抬。
因为被发现了,韵涟大大方方地走来,去玩子文身边的一些宣纸什么的,一边找话说。
“你怎么这么有耐心呢?老半天不动弹,比女孩子还细心。”韵涟在背后看着这个青年男子,问。
“嘿,多大的一个小人,说起话来倒老三老四的。细心怎么了?我本来就是一个修书匠,又不是打铁的。”子文依旧没抬头,双手的动作熟练而专业。
韵涟浅笑。
子文也抬头朝她笑笑。
这在韵涟眼里,这个文弱书生的笑显得温煦、安全。她指了指书,道:“又是仲淇、叔涵闯的祸吧?”
子文答道:“那两个小家伙,根本就不像是范家的孩子,整天跟书有仇似的,没少给我找活干。哪像你啊,文气、懂事,读书也勤快。”
韵涟于是粲然地笑了。随手翻到了子文新造的一叠彩色宣纸,她捧起来,爱不释手地端详,还凑到鼻子底下闻一闻。
子文不期然朝她看了一眼,无意中看到了韵涟已然开始发育的美好胸部,眼神不禁迷离了一下,急忙游离开了。
韵涟不觉,在那里称赞:“真好闻,你这儿都是这个味道,连你身上也是。”
子文顿时紧张起来:“胡说!”
“真的。”韵涟的眼神天真无邪。
子文道:“韵涟,你不是小姑娘家了,以后,在外人面前,可不得胡乱说话。”
韵涟道:“可你不是外人啊。”
“我……”子文语塞。
韵涟又说:“而且,我也没有胡乱说话。”说着,取出一张彩色的纸,顾自折叠起纸鹤来。
面对韵涟生涩而青葱的少女情怀,子文有所触动,又很无奈。想了想,他闷声道:“在我们那儿,你这样年纪的,都到了嫁人的年纪了。”
韵涟似乎不愿意顺着说下去,过来给了他一张纸,要他也学着折叠纸鹤。
“我……这个,我不会。”子文推委道。
“不会,我教你啊。”韵涟好像没有任何障碍一样,扯着方子文的手,手把手地教他折起纸鹤来,两双手交叠在一起,手指轻滑、点触,子文心弦紧动,而韵涟则在有意无意之间体会着一种肌肤相亲的亲切感。
子文紧张起来,有些慌乱说:“韵涟……”
“嗯……”韵涟抬头看他。
“我……我只是一个修书匠,你们范家请来的一个工匠,老爷太太对我好,这我是知道的,可是,我毕竟只是一个外乡人,一个……”子文语无伦次,期期艾艾。
韵涟停下了动作,看着子文:“子文哥,你知道吗?我也不是范家的人。”
子文一怔。
韵涟低下头,淡淡地说:“我六岁的时候到了范家,那天,下着雨……”她的记忆仿佛又回到多年前的那个雨天,马车穿过狭窄的巷弄,一路急驰到天一阁范家外……
子文连忙阻拦:“韵涟,你别胡说,你怎么不是范家的人?!你是范家的二小姐,全宁波都知道……”
韵涟黯淡地说:“我那时候已经记事了,朦朦胧胧的。但我知道,那不是梦,你看,我还记得我日本的爹教我折的纸鹤——”
她手上的粉色纸鹤已经折好了。
“这是我小时候学的,忘不了,可是,我记不得我爹的模样了。” 韵涟说着,伤感起来,“我只记得,他的手指也很轻柔,很灵巧……可是,他的脸,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了……”
韵涟这种少女突来的伤感,让子文分外无措,也分外心动。他手上的纸鹤已经折得不成章法。
韵涟继续说:“爹和娘对我很好,我知道,从那时候开始,我就是他们的女儿,我不会对不起他们。可是,我是范家的人,但不是什么二小姐……我和你,是一样的。”
子文无意间分享了一个少女的隐秘心事,正在他手足无措时,外面一阵喧闹,陆大新的声音传了过来:
“三少爷!三少爷!……二少爷!二少爷!……”
子文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样,重新找到了话题:“啊……又是叔涵、仲淇,这两个调皮蛋!”
韵涟有点落寞,只是勉强笑了笑,不语。
子文于是装模作样地朝窗外张望。
待回头,韵涟已不见了,桌上两只纸鹤,一只是韵涟折的,另一只歪歪扭扭,不成样子。方子文取过自己那只,试图折得更仔细点,一向灵巧的手却不听话,一扯,扯破了纸。
外面,陆大新寻找着叔涵、仲淇的身影,边跑边喊:“二少爷!三少爷!”
10岁的叔涵和仲淇坐在假山上,正撕着一册账本,折纸飞机玩。
附近传来了陆大新的喊声。
仲淇把折好的纸飞机一扬手飞出去,抢过叔涵手中的账本,起身便跑:“叔涵,快跑!”
叔涵手中的纸飞机还没折完,说:“怎么了?”
“快跑……”说完,仲淇径自跑了。
叔涵慢悠悠折着纸飞机,折好了,一扬手,纸飞机飘向匆匆跑来的陆大新。
陆大新顾不上喘气,问道:“三少爷,您看见二少爷了吗?”
“看见了……他怎么了?”叔涵鬼精灵。
“二少爷在哪?”陆大新焦急地问。
叔涵一撅嘴,说:“你先告诉我他怎么了?”
陆大新叫苦:“嗨!鱼铺的石掌柜来结年账,二少爷抢了账本跑了,他说人家的鱼都是死的……”
叔涵喋喋笑起来:“他们家的鱼就是不新鲜的,不给他结账是他活该!”
“三少爷,您就别添乱了。二少爷往哪儿去了?”陆大新在假山下直作揖。
叔涵随手指了一个方向:“那边……”
待陆大新火急火燎地跑远,叔涵这才一折身,跑向范家附近的一处草甸。果然,在那里见到了仲淇。
“怎么样?”叔涵老远就问。
仲淇坏笑着从怀里拿出那本撕得乱七八糟的账本。
叔涵说:“其实他们家的鱼也没什么问题,每次送来的时候不都是活的吗?”
“管他的,我不喜欢那个人的样子。”
仲淇正说着,前面拐过处传来一阵女孩子的笑声。
仲淇过去,停下不走了。前面有一块草甸,被整理成小型网球场。已经20出头的伯清、少卿带着妹妹若云正在打网球,两个大男孩宠着一个小妹妹,若云和仲淇、叔涵年龄相仿,显得娇小而洋气。
仲淇的眼睛看得直了。叔涵推了他一把,撇嘴道:“没出息!你知道吗,在学堂里老说我们坏话的就是她,林家二小姐!”
“知道,林若云。”仲淇盯着若云,对叔涵道:“我有个想法,憋得不行,一定要告诉你。”
仲淇指指若云的方向,豪迈地说:“我长大了,要娶了她!”
“娶……娶林若云?你……不嫌她讨厌?”叔涵回头,吃惊地瞪着仲淇。
仲淇摇头晃脑说:“所以才要娶她。”
叔涵说:“你不怕她嫁过来之后,整天管你?”
“我是她男人,她敢?!”仲淇不以为然。
叔涵道:“当真?”
仲淇道:“当真!”
叔涵于是站在那儿,喊:“林若云,你过来!”
若云看到他们,没在意。
叔涵大声说:“仲淇说,他要娶你!”
“什么?”若云问。
“仲淇说,他要娶你!”叔涵重复了一遍。
若云走过来,盯着叔涵,问道:“你说什么?”
叔涵的声音低下来,指了指仲淇,说:“仲淇说,他长大了要娶你……”
“真的?”若云目光一闪,看着仲淇。
仲淇挺出来,说:“是。”
“好啊。”
若云轻描淡写的一声,倒把仲淇和叔涵给镇住了。
若云又问仲淇:“可是,你拿什么娶我?”
“拿什么?你要什么?大花轿,描龙雕凤的那种,八个人抬的?”仲淇不示弱。
“我不要花轿。”
“那你要什么?
“反正不要花轿。”
“那……洋人的汽轮船?很大的那种?呜呜叫的。”
“好,我喜欢汽轮船。”若云眉开眼笑说。
少卿过来,打趣道:“嗬!好大的口气,什么汽轮船?”
若云说:“哥,范仲淇说要娶我,用很大很大的汽轮船。”
“娶你?好啊,只是得等你们都长大了。不过,汽轮船你是马上能坐上了。”跟过来的伯清“扑哧”笑出声来,他问少卿,“确定要走了?”
少卿点点头:“是啊,爹安排我们去法国留洋,我们得坐大轮船去。”
一边仲淇听了,赶紧问若云:“你真的要走?”
若云点点头。
仲淇于是不知说什么好。若云则看着他身后。
仲淇回头看,叔涵一言不发,掉头走了。
若云便问仲淇:“我从法国回来,你们还会在这儿吗?”
仲淇说:“当然。”
两个孩子笑着拉钩。身边各站着他们的兄长。似乎谁也没注意到,走远的叔涵背影显得那样的绝然而孤单。
傍晚的时候,仲淇溜进叔涵的房间,叔涵正笔直地站着练毛笔字,左手还放在后腰上。仲淇有些奇怪:“范叔涵,平日里爹要你练字,你跑得比我还快,今天是怎么了?”
叔涵没搭理。
仲淇过来捣乱,两人扭打了一阵子。
仲淇仍想找茬,道:“你看你,先生说了,掌要空,要能握个鸡蛋。”
叔涵兀自练字:“胡说,大人练得握一个鸡蛋,我们才多大的手?”
仲淇便嘿嘿地笑:“叔涵,你长大了想做什么?”
叔涵摇摇头:“不知道。”
仲淇说:“我长大了要像大哥一样,去上海念书,念完书,就很有学问,然后,到处跑,什么地方都去。或者,去法国找若云,对,去找林若云……哎,叔涵,其实你也很喜欢她是吧?”
叔涵愣了愣。
仲淇于是大方地说:“那,长大以后,我们一起娶若云好不好?”
叔涵没说话。
仲淇生气地说:“嘿!叔涵,我问你呢!”
叔涵想了想,很认真地告诉仲淇:“我想能吃各种好吃的,每天睡懒觉,还有……活得
特别长。”
“活这么长干什么?” 仲淇不明白。
“吃!还有……睡觉,做梦。”叔涵依然一本正经。
仲淇则咯咯地笑着。
屋外,已是黄昏时分。
天一阁,在夕光中格外地安馨祥和。
投林的鸟儿不停地吱唧着,少卿和伯清坐在天一池边,一汪清水映出二人的身影。
少卿侧头打量着天一阁,好奇地问伯清:“这就是天一阁?伯清,我一直想问你,为什么,这儿一直要有几把锁锁着,连你们家的人也不能随便上去?”
“是啊,我跟你想的一样。”伯清显然也不理解,“说白了,这不过是一个藏书楼,可是我真的不懂,我的祖祖辈辈,一直到我的父亲,他们究竟守的是什么?这满楼的书放在这里几百年,就是不许人读,书不能读,就是一叠废纸,书不能为社会、为我们年轻人所用,就是无用的垃圾。我常想有一天能砸开这门上的几把铜锁,让世人都来读书,一起救国!”
“可是,你还是要遵循祖训,以后,你还要接你父亲的班,所以,你念了书,还是没有留在上海,还得回宁波,回来,守着天一阁,否则,你就是天一阁的忤逆。”少卿看着伯清说。
伯清只好无奈地点点头。
少卿又问:“伯清,你是天一阁的长子,你上去过吗?”
伯清点点头:“前年开阁,我爹和三叔带我上去过,他们说,我十八岁了,可以上楼了,可是,上了楼——”
“楼上是什么样?”少卿的好奇心一下被撩拨起来。
伯清沉吟着。
“伯清!”少卿催促道。
伯清眯着眼,仰头看看夕阳,答非所问地说:“明天,又是天一阁开阁的日子了。”
“开阁?什么是开阁?”少卿愈发好奇。
“开阁,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说简单了,也就是定期打开天一阁,晒晒书,整理整理书楼,看看有没有需要修补的。” 伯清淡淡地说,“可是按爹、还有子文的说法,那是让书出来见见阳光,透透气,因为,书是活的,书是有灵性的。”
少卿不明所以,看看伯清,又看看天一阁,黄昏的金色光线下,他看见一个少女的身影出现在院门口。
是韵涟,她没有进院子,只跟伯清打了个招呼。
少卿看到光晕下的韵涟,却像是触电一样。
“大哥,你们在干什么?” 韵涟问。
“我和少卿在看天一阁。”伯清说,坐在那里。
韵涟也笑吟吟地抬头看天一阁,嘴里问伯清:“很美,是吗?”
伯清回答着。一旁坐着的少卿几乎痴迷地望着韵涟,他发现,自己的心突然被这个少女的光环笼罩了起来,咚咚狂跳……
最后一抹夕晖沉下远处的地平线。
天一阁重又陷入巨大的宁静之中。
2
第二天一早,范家上下早早起来,收拾停当。
今天适逢天一阁的开阁仪式。范家的气氛于是较平日又多了几分庄严和肃穆。三老爷范桓也特意从上海回来了。
方子文一身素衣,双手张开,家人从后面把一白色的大褂给他披上。
天一阁主人范老爷范榛掏出怀表看了看。
范桓说:“大哥,时辰到了……”
范榛点点头:“开始吧。”
于是陆大新中气十足地宣示:“开——阁——”
范榛从自己衣带上解下两把钥匙。范桓也拿出一把,递给范榛。三把铜钥匙汇集在范榛手里,他慢慢地走到天一阁前,把古旧的铜锁一一打开。
陆大新再次中气十足地唱颂:“请——锁——”
早已守候在一旁的锁匠急忙上前,把锁拿到一边上油。范榛不无威严地回头看了看众人,缓缓把天一阁的门推开。
古旧的门窗一一洞开,吱呀声中,天一阁敞开了神秘而肃穆的怀抱,像一个包容万千的图腾。阳光如潮水般涌进尘封已久的空间,空气里氤氲起一圈一圈的光华,天一阁愈发透着无比的神圣和庄严。
众人鱼贯而入,男丁们把书一一搬到院子里,在范榛的指挥下,一本本地小心摊开。方子文一边记录着数目和位置,手里的一页纸上画着方位,标上了“经部、史部、子部、集部”四个大类。书全部摊在特制的木架和竹架上,铺设的过程极富仪式感,而其间的布局也有如下围棋似的,颇讲究章法。那都是多年传承下来的习惯和讲究了。
阳光明媚,空气中很快弥漫起一股古旧图书特有的刺鼻味道……
范榛、方子文、陆大新等人,悉数站在院子里。微风鼓动,有几本书哗哗翻动。
范榛问陆大新:“林家兄妹是不是今天走?”
大新微一颔首,答道:“是,就是今天,大少爷已经去送了。”
“嗯,让他带话过去,我走不开。” 范榛说。
大新道:“大少爷知道的。”
旁边,方子文专心清点着书,抬头看了看天,有些疑惑地说:“起风了。这天会不会要变?”
范榛于是也看了看风向,语气肯定地说:“不会。”
大人们还在那里忙碌,欣赏,仲淇和叔涵哪里耐受得住?趁大家不注意,互相使了个眼色,偷溜出来,跑到江边崖石上晒太阳。
两人光着身子,就穿了一条小内裤,盘腿对坐着,中间则放了一本摊开的书册,封面上有“洪武四年进士登科录”字样,不知是谁顺手带出来的。
仲淇看看叔涵,挠头说:“叔涵,我们家为什么要老晒书,而且还搞这么麻烦?”说着,模仿起陆大新的样子,煞有介事地拖长了嗓子“开——阁——请——书——”
叔涵附和着:“爹说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怎么就我们家这么多规矩?”
“是啊,我们这样晒书不也挺好,自在?”仲淇摇头晃脑,又担心起来,“哎,你说,爹会不会发现少了一本,找我们算账?”
叔涵撇撇嘴:“不就是一本旧书,有什么?还有啊,这么多书干什么都捆着绑着关在楼上?要是这些书也是活的,他们不憋死了?……每年就几个好日子搬出来晒。”
“哎,叔涵,你说,这书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先生教的什么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什么如玉来着。”
“呀!我明白了,爹这么宝贝这些书,是不是……?”
“什么?”
“我们家这些书里面是不是都藏着金子?金叶子!对,方大哥不是说过么?有些古书是金叶子做的,印着佛经。”
说着,仲淇开始翻面前那本书,根本翻不出什么金叶子来。
两个人很失望,呆呆地看着江风吹动书页出神。
半晌,叔涵说:“我说,这书是活的,有风,就会动。”
仲淇灵机一动,眉飞色舞地看着叔涵:“叔涵,你说,我们长大以后,盖一个自己的藏书楼好不好?”
叔涵抚掌而笑:“好啊!我们自己的藏书楼,不由爹管,由我们俩管,我们自己定规矩,想什么时候晒就什么时候晒,谁要看,只要我们俩说行,就可以看。”
“还有啊,娘也可以看,自己家的书,娘都不能看,算什么?!” 仲淇补充道。
叔涵点头,说:“对!韵涟也可以看。”
仲淇便一脸坏笑:“这楼就叫天二阁,比天一多一道杠。”
“不行不行,天二,不好听,要文气些,用我们俩的名字吧。”叔涵说,挪挪身子。
仲淇站起来,脱口而出道:“好啊,就叫涵淇楼。”
“好,涵淇楼!” 叔涵也兴奋地站起来。
仲淇高兴地说:“我们说定了,等长大了,十八岁……不!十八岁以前,我们就得盖成我们的涵淇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