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伯清从外面进来。
敏怡于是一惊一乍地叫起来:“啊!你是方……方……”
韵涟欢快地叫起来:“大哥!”
敏怡又是一声惊叫,满脸通红,赶紧捂住嘴,这回她知道自己认错人了。
伯清微笑着看她。
“姜敏怡,你不要山呼海叫的好不好?这是我大哥,范伯清。”韵涟这时取笑起敏怡来,又给伯清介绍,“大哥,她是我同学,姜——”
伯清接口:“姜敏怡。”
敏怡朝伯清尴尬地笑笑,做鬼脸。
韵涟和敏怡跟着伯清往回走。
路上,韵涟问:“大哥,你怎么回来了?”
伯清说:“娘说,这一阵爹心情不好,老发脾气,还疑神疑鬼的,要我回来陪陪爹。”
“是啊,娘说,爹老做恶梦,说什么有人要偷我们家的书。”韵涟点头道,走在伯清身边。
“韵涟……”敏怡说,欲言又止。
韵涟扭头看敏怡,问:“怎么了?”
敏怡指着一个方向问:“那是不是你家的后窗?”
韵涟、伯清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天一阁的一扇后窗竟然打开着,在风中摇摆。
“天一阁的窗子,从来都是关着的啊……”伯清感到奇怪,自言自语道,脚下加快了步伐。
回到家里,伯清没顾上给母亲请安,直奔书房。正好三叔范桓日前也从上海回来,正和父亲范榛谈论着什么,便当即将刚才看到的情形描述了。
听完,范榛和范桓也觉得不可思议,立刻和伯清赶往天一阁。
家人都留在了院门口,范榛和范桓、伯清三人匆匆进去,把阁门打开。
进得楼来,但见一柱白光不知从何处映射下来,把三人笼罩了,什么也看不清。
“嘭!”
后来,突然听得窗户猛然撞击的声音,天一阁的主人范榛浑身颤抖,虚汗大出,当即昏迷过去。
待醒来,半倚着,范夫人素影喂他喝了口水,他的手还在抖。
“大哥,这件事怎么办?”范桓一旁焦急地问。
范榛满脸痛苦的表情,有气无力道:“老三,你久居上海,那边,有没有什么能想想办法的朋友?”
范桓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无奈地答道:“大哥,我在上海不过是一个生意人,哪里认识什么人啊?”
范榛直起身来,一声叹息,忧心忡忡道:“这次,天一阁被偷走的书,不得了,不像是寻常小偷所为,估计是有背景的人干的,丢的都是孤本,还有天一阁祖上自刻的。”
“那怎么办?”范桓搓着手问。
范榛接着道:“而且,我怕,那些盗书的人,也必定知道天一阁的轻重,他们会把书暂时藏匿起来,一时恐怕是很难找到什么线索。”
范桓像下定了决心似的,过来对范榛说:“大哥,或者,找正公帮帮忙,他在上海关系多,或许有些办法。”
范榛沉吟着。
过了两日,范榛提笔给林正公写了一封长信,诉说了天一阁藏书失窃的事情,托他在上海帮帮忙,加以关照。
信由返回上海的范桓专门给林家送去。
且说林正公收到老友的信后,也是当场一惊,连忙邀范桓到书房里询问详情,末了,拍着胸脯表示,一定尽全力而为,为天一阁做些事情。
林正公确也关心范家的事,当即四处奔走,托各路朋友打听消息,加以关照。
这天中午,林正公身穿笔挺的中山装,提着手杖,从外面回来,过花园、前厅、上楼,匆匆来到书房。书房里,管家水根正在收拾书架,动作娴熟,看到一本什么书,被吸引住了,禁不住站在那里翻看起来。林正公进来的时候,他仍然未觉,看得津津有味。
林正公看到水根专注的样子,觉得有些意思,便静静地看着他。
半晌,水根这才意识到,赶紧放下书,给林正公请安:“老爷!我……”
“没事,没事,难得你也有好书的习惯,到底是书店伙计出身的。” 林正公大度地摆摆手,走到椅子前坐下。
水根接过手杖,一边谦恭地禀报:“老爷,少爷、小姐来信了,在桌上。”
林正公“嗯”了一声,水根吩咐丫鬟送上茶来,自己在一旁候着。
林正公看信。
水根问道:“少爷小姐在法国还好吧?”
“好,好,学了一身洋人的习性,说不定,回来以后我都认不得他们,他们也不认我这个爹了。” 林正公微微一笑,呷了一口热茶,又正色问水根,“……对了,我让你办的事?”
水根满脸堆笑道:“回老爷,朱主编说,消息明天就发,还有,我也跟我以前书行的一些旧交联络过了,一有消息,就通知我。”
“嗯,好,好,范老爷是我多年的至交了,天一阁出了这么大的事,丢了上千卷书,这,肯定和上海的一些大书商有关系。” 林正公放下手里的书信,往椅背一靠,着实替宁波范家担忧起来。
“是,老爷,水根一定全力去查。”水根得体地应道。
“嗯……”林正公看了看眼前自己的这个管家,多年来一直忠心耿耿替自己办事,心里大感欣慰,便对水根道,“水根啊,十七年前,我在一家古旧书店里把你带回家,你就一直在我身边过,你是一个肯上进的人,好好为我做事,我不会一辈子让你做管家的。”
水根依然谦恭有加:“是,老爷的恩德,水根不敢忘,水根只愿在老爷身边,伺候老爷,别的,不敢奢望。”
林正公继续看信,吩咐道:“嗯,这几天,多出去走动走动,那些暗路子的书商常去的地方,你应该熟悉的。”
“是,老爷。” 水根退出书房。
不几日,通过林正公在上海的关系,天一阁失窃一事很快公诸报端,激起了不小的风波。
很快,宁波范家也看到了报纸上的消息。
范榛在书房里拿着报纸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又默默地放在桌上,坐在那里一直眉头紧锁。
一边的伯清也拿起来看了看,高兴地说:“看来林伯伯还真的挺有办法,报上说政府已经开始关注着件事了。看来找回书也不是没有可能。”
范榛仍然没有说话,一脸的云山雾水。
“爹……”伯清叫道。
范榛这才像刚回过神来一样,说:“嗯,没什么。”转而改口道,“我说伯清,你也不小了,平日里,我们父子在一起时间不多,我在想啊,有些事,得慢慢教给你了,你呢,将来也得替爹接过这个担子去。”
伯清连忙摆手:“爹,我还年轻,没有阅历,而且……”
“而且什么?你也不想负这个责任?!” 范榛盯着儿子,紧接着问。
伯清慌了神,连忙说:“伯清不敢。”
范夫人素影推门进来,对父子俩说:“吃饭了。”
范榛坐在那里没动,嘴里说:“你们先去吧。”
“哦,好。”伯清如遇大赦般,放下报纸出门。
素影见范榛有些奇怪,近前关切地问:“老爷,怎么了?”
“没什么。”范榛仍然一动没动,目光游离。
素影看见伯清刚才放下的报纸,拿起来看了看,又问:“怎么了?”
“唉……听说太公死不瞑目,就是因为信了官家的话。” 范榛幽幽道。
“您是想说……” 素影试探着问道。
“也没什么,只是我近来一直有点多虑,这几年,又没有在外面周游,没什么朋友,可以帮衬帮衬……”说到这里,范榛站起身来,“走吧,该吃饭了。对了,叔涵这一阵怎么样了?”
素影跟着他往外走,答道:“没什么,还好。就是不爱说话,整天看书,像变了个人似的。”
“看书是好事。可是,我还听说,现在宁波城里人人都知道‘三少爷’的名字。说是他不好好上学,每天就是胡闹。”范榛对夫人的话不以为然,心里对叔涵又有些放不下。
素影道:“倒也没怎么过分,就是小孩子性子,多少是因为仲淇的事,有点缓不过来,过一阵会好的。”
范榛道:“你别护着他。这个时候,他还这么胡闹,简直和他那个爹——”
话未说完,素影眼圈一红,抢声说:“叔涵是我儿子!”
范榛愣了一下,看着素影,没有再说什么。
自从叔涵经历了仲淇之死,又遭到范榛的惩罚,少年的心性突然大变。尽管依然有些任性,却是自我封闭了许多,每日里没事总爱逗留在仲淇墓前,一待就是老半天。素影看在眼里,伤在心头,想着当年寄禅和尚那番话,对这个孩子自然呵护有加,生怕再出点意外。
这天,叔涵又倚在仲淇墓前看书。
方子文远远看到,走过来,蹲下,看着叔涵。
叔涵抬起头来,打了声招呼:“方大哥。”
“怎么在这儿看书?” 子文问。
叔涵闷闷道:“我陪着仲淇一起看。”
听到这里,子文心里难过,低头不语。
叔涵这时说:“方大哥,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做那本书吗?”
“送给仲淇的那本?”子文问。
叔涵靠着墓碑,眼睛虚无地望着天空,细细地说:“我在想,爹其实也是对的……书,是活的,就像人……可是我不懂,为什么老要让它们困在楼上?”
子文安慰叔涵:“你还小,想太多不好。”
“仲淇……他如果也是一本书,那,他这本书,还没写上什么字,就没了。”叔涵鼻子一酸,掉下泪来。
子文被叔涵的这个说法怔住了。
叔涵泣声道:“仲淇这本书,只有一个封面,里面全是空的……我要替他写下去。”
子文愣了一阵,又陪着叔涵坐了半天,这才起身对叔涵说:“没事的话,多到我那儿坐坐。你不是要学造纸吗?我教你。”
叔涵便跟着子文来到纸坊学造纸。造纸的道具和程序很有意思,捣纸浆、纱网过滤、
揭起一层再一层、晾起……在这样的劳作中,叔涵似乎暂时丢下了心中块垒,显得自在多了。方子文看在眼里,也觉得欣慰。
韵涟手里提着那种木质分层的饭篮进来。
子文上前迎接:“呦,韵涟,怎么来了?”想起叔涵在,又改口道,“还劳驾大小姐您来送饭?”
韵涟笑眯眯说:“娘说了,叔涵和你在一起她放心,只要别误了吃饭就是。”
韵涟取出饭菜,一一摆好。
子文招呼着叔涵:“来来,吃饭,吃完再干。”
叔涵轻松地应了声,过来吃。
韵涟也拿一份吃起来。
子文于是笑着看她。
“我也没吃!” 韵涟一脸无辜,“我想在这儿和你们一起吃。”
子文道:“你们两个也是,别老往我这里跑,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们也乖巧些,多陪陪爹娘,也好让他们宽心。”
叔涵嘴里塞着东西,嘟囔着:“都是书闹的!”
“你说什么!” 子文不满地看了他一眼。
叔涵硬着脖子,涨红脸,大声道:“我说,都是书闹的,仲淇是因为书,现在,全家上下,也是书闹的!”
韵涟急忙阻拦:“叔涵,你怎么这么说话!”
“为什么?为什么要把书捆着、藏着、锁着?” 叔涵激动起来。
“叔涵!”子文放下东西,训斥道,“说什么混话!”
“就是嘛。要是大家都想看就看,哪里还有人来偷?!”叔涵仍想辩解,“还有,我爹明明有钥匙上楼,想上楼就上,给娘念书,可是每次开阁,却还要三把钥匙三把锁的,还要我们都一早起床,候着,像做戏一样。”
子文缓下口气,语重心长道:“这你就不知道了,叔涵,你爹是天一阁的主人,阁主本来就有权上楼,可是开阁呢?那是几百年传下来的一个规矩,是为了让天一阁的书定期出来见见太阳,对于全家来说,又是一种仪式,这凡事都得有个规矩、有个仪式,才算是一种文化。”
韵涟以一种近乎崇拜的眼光看着子文。
“……叔涵,你还小,不懂。你知道吗?这天一阁的书,在你爹看来,是命,比命还重要。在别人眼里呢?那是钱,是比钱还值钱的宝贝,谁见谁抢。”子文心情沉重,犹在那里布道。
叔涵似乎被说服了,闷头嚼着东西,不再吭声。
3
上海市区的一间高档麻将馆里。
两个书商和两个麻将客凑了一桌,吆喝着玩起来。林正公的管家水根挨着另一桌也了坐下来。
小包间里烟雾弥漫,众声嘈杂。水根和一帮人厮混说笑着,手里换牌出牌,耳朵也没闲下。
两个书商左右看看,果然聊上了——
“我说薛老三,你现在手上的东西是一块烫手的山药,要是你不出手,可就不一定能再有这个机会了!”
“你不是不知道,这批书,是人家花重金请来的高手冒死弄到手的,然后,又转了好几道手,现在,上面就是要查,也查不到了。”
“这我知道,要不,还不找你呢。”
“可是……这其中有些珍品,一本就要好几条小黄鱼,你是明白行情的人……”
“你别给我扯市面上的行情,你现在能按市面上的行情出手吗?我告诉你,要不是我们家老爷对这批书实在有兴趣,你别说这个价钱,这书你就打定主意烂在你手里吧!”
“我说,你说的那位老爷……到底是谁啊?”
“你做死啊!不该知道的事情,我劝你少打听!”
“是是……”
“怎么样?”
两人聊着,其中一人忿忿道:“妈的!还以为是天一阁的,就能买个好价钱,没想到,敢拿不敢卖!那个姓薛的王八蛋,真是坑人!”
听到“天一阁”三个字,水根的眼睛倏地一亮。
又玩耍了些时候,水根见那两个书商已不再议论,牌兴正浓,便不再逗留,借故退了出来,匆匆返回林府禀报。
林正公尚有些不信:“是真的吗?那两人的底,你摸到了没有?”
水根点头道:“那条道我熟,一查就找到了。”
“那得马上通知范家,范榛兄一定很着急。”林正公道。
“哎。”水根应着,转身要走。
林正公叫住了他,说:“等等,书在哪儿?你有把握吗?”
“这……这还得花点功夫。” 水根说。
“先别急着通知范家,要是书最后追不到了,落个空头人情,也不妥。”林正公沉吟道。
“那……?”水根目光期待地看着林正公。
林正公似下定了决心,对水根道:“你赶紧找一些关系,范兄是我的至交,不管花多少钱,得把范家丢的书找到,给我全买回来,也算是我给范家的一个人情。”
“老爷,这天一阁的书,就这么值钱?” 水根不名所以。
“不是值钱不值钱的问题,要是光值钱,那批书早就脱手了,”林正公解释道,“这批书,不像寻常古董书画,特别招人,也特别显眼,寻常人,还不敢收。”
“我明白了,我马上去办。”水根退了出去。
林正公点点头,一个人待在书房里,仍在琢磨什么,半天没说话。
宁波街头,上午的阳光和煦朗照,韵涟和敏怡在街上闲逛,见附近有几个小孩在跳房子玩,敏怡很来劲地上去凑热闹,也拉着韵涟一起跳。两个16岁的少女散发着无比的童心,嘻嘻哈哈,原来韵涟跳房子的技巧也很好,轻盈而且灵动。
跳了几下,敏怡和韵涟开心地笑着走开。
“还不错,原来你也有这么小孩子的时候。” 敏怡挽着韵涟的胳膊,意犹未尽。
韵涟反问道:“我很老吗?跳房子我可拿手,小时候老跳。”
敏怡眼珠子一转,鬼精灵地问:“跟谁?”
“和叔涵啊,还有仲淇。” 韵涟怀念地说。
敏怡取笑道:“还有你的子文大哥吧?”
“胡说!……”韵涟的脸立刻红了,脚步慢下来,站在那里,说,“再说,他……也不爱玩这些。”
“我看也是,老气横秋的样子,还真搞不懂你就这么喜欢他。” 敏怡不解道。
“你不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喜好,只要和书有关的,他就行,而且,在他的纸坊里,干起活来,可利落了。” 韵涟脸上还是红红的,目光含着少女情窦初开的娇羞。
敏怡佯装打一个喷嚏,打趣道:“子文哥这会儿一定在打喷嚏,想,咦,谁在夸我呢?啊,肯定是韵涟妹妹!”
韵涟羞坏了,不依不饶追打着敏怡。两个女孩子像两只花蝴蝶在街上玩闹着,一旁经过的路人不时朝这边羡慕地张望。敏怡被韵涟抓得直抖身子,咯咯地笑,求饶起来。完了,又一本正经起来,一边倒着走一边问:
“哎,韵涟,我问你,你对他,到底是喜欢呢还是……爱?”
韵涟秀目一瞪,嗔怪道:“你再胡说!”
“真的,韵涟,喜欢和爱可是不一样的哦。” 敏怡认真地说。
韵涟问:“有什么不一样?”
敏怡似个爱情行家,头头是道解释起来:
“你听我说啊,这喜欢呢,比爱,轻一点,面也广一点,比方说,你可以说自己喜欢跳房子,但是你不会说你爱上跳房子了,你还可以喜欢别的很多很多东西。这爱呢,就是比喜欢更着魔一点。你喜欢一个人,可以看到他,就很开心,但不看到他,也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如果你爱上一个人,就会很想很想跟他在一起,看不到他,就会难受。懂了没有?”
韵涟看了敏怡一眼,觉得她今天格外有趣,有心逗她,便说:“不懂。”
“懂装不懂!”敏怡立刻反应过来。
韵涟笑起来,反过去挽起敏怡的胳膊:“我是真的不懂,我又没有恋爱过,你倒是好像有过经验似的。”
敏怡不容韵涟将话题转到自己身上,灵牙利齿道:“还说你没有?你没有,你发誓?!”
“好好的,发什么誓嘛……”韵涟辩解不过,又被说中了心事,只得软下嘴来,“我不知道,我对他……反正我也不太懂。”
“那,我问你,你有没有这样的时候,很想让他……抱抱你?” 敏怡这个女孩子果然似什么都懂,紧盯着韵涟问道。
韵涟害羞起来,背过身去:“你个疯丫头,说这么大声,想让整条街的人都听见。”
敏怡追问:“你有没有啊?”
“没……有……” 韵涟低下头,声若细蚊。
“真的没有?”敏怡哪里肯放过,转到韵涟面前,说,“你脸红了。”
韵涟的内心恰如一江春水被风拂过,泛起甜蜜而忧愁的涟漪:“有一次,那是仲淇……的那一次,我很难受,他把仲淇找回来的那册书修好了,放在桌上,我心里想,书可以救回来,修补好,可是仲淇再回不来了,想着想着,我就哭起来,还……还靠到他的身上,我,我觉得靠在他身上很温暖,心里的难受好像会轻一点一样。”
敏怡打断韵涟,高兴得跳起来,拍着双手笑道:“啊!那就是了,恭喜你了韵涟,爱神的箭射中你了!”
韵涟慌忙左右张望,回头威胁着敏怡:“别胡说了,哎,你可不能胡乱对别人说,要不,我打死你……”
敏怡倒是大大方方起来,主动对韵涟说:“这样,我也告诉你一个秘密好不好?”
韵涟抿抿嘴,点头。
敏怡和韵涟继续往前走,说:“我呢,也有一个大哥,不是亲的,是我爹的手下,他很能干,也很像一个大男人,而且,我还知道,他好像还很喜欢我,可是我,对他,就像是对自己的大哥,我不开心的时候,我会去找他,我开心的时候,可能就想不到他了,还有,我有难处的时候,他会帮我解决,我觉得很好,可是,我不会爱上他。”
韵涟问:“为什么?”
敏怡肯定地说:“我也不知道,我觉得他就是我大哥,太亲太熟悉了,我要找的,嗯,我还一时不知道应该是个什么样,我的真命天子,他还在天上飞呢!”
敏怡疯颠颠的样子很可爱,说话看似没有章法,在韵涟听来却都有些道理,只是太跳跃了,她又将话题扯到了范家。
“对了,你们家的事,我其实可以找他帮忙。”
“帮忙?”韵涟吃惊地看着敏怡。
“是啊,帮你,帮你们家。谁让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呢。”敏怡像个小大人一般,认真道。
“敏怡,你别闹了,这都是大人的事,你怎么帮?”韵涟说。
敏怡胸有成竹的样子,说:“不信,你等着。”
事情果如敏怡告诉韵涟的那样,第二天下午,天快黑的时候,便有一辆黑色的汽车缓缓地停在范家门口,一个干练的年轻人下车来。此人姓许,是姜敏怡父亲的亲信、得力助手,也就是敏怡说的那个大哥。
书房里,范榛和这位看上去陌生的许先生分别落座。
许先生喝一口茶,拱拱手,道:“是姜先生叫我来的。”
“哪一位姜先生?” 范榛客客气气地问。
姓许的年轻人没说话,递给范榛一张帖子。帖子上印着一条黑龙。
范榛眼里一怔。
许先生道:“姜先生得知府上的事情,也十分着急,特派我来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忙的!”
“哦!……”范榛惊醒过来,忙道谢,“多谢姜先生!”
许先生道:“天一阁失书一事,宁波上下人人震惊。如范老爷不嫌弃,明日我在宁波城外等候,你我同赴上海。”
范榛犹豫道:“喔?只是……请许先生不要多虑,范榛还想多问一句,这姜先生……”
许先生正色道:“范老爷尽管放心,我们家姜先生没有一丝恶意,也不存一点私心,实话说吧,姜先生除了是出于义愤,更多的,是为了他的爱女。”
范榛不明白。
许先生解释道:“我家大小姐和令爱是同窗,所以,姜先生交待,这件事便如同姜先生家自己的事一样。”
“哦,是敏怡啊。” 范榛明白过来。
许先生又道:“是,敏怡是我们家大小姐。范老爷,据我所知,这事,官面上也有人注意了,可是,凭范老爷的世故,范老爷觉得,光凭他们在报纸上写几篇声援文章、宣告宣告,能顶事吗?”
范榛有些尴尬,装做咳嗽了两声,欠欠身,道:“哦,好,我只是怕凭空欠下个人情,我范榛一介书生,还不了。”
许先生站起身来:“范老爷自谦了,事情还没办成,我们又是朋友,哪来什么人情?”
范榛作了一揖:“如此,便劳烦许先生了。”
待送走许先生,天色已经暗淡下来,范榛心事重重走进了夫人素影的房间。
素影见丈夫半天不语,关切地问道:“老爷,这个姜先生……”
“就是韵涟那个女同学的爹,以前在宁波的,也是宁波人。现在是上海滩的老大了。” 范榛道,内心颇有些忐忑,天一阁的事看来是越闹越大了。
“老爷是担心……”素影靠近范榛问。
范榛叹了口气,打定了主意:“这个时候,死马也要当活马医了,再说,今天这个小许,我看也是个有点见识的人,可见江湖里未必都是些武夫,上海,我还是得去。”
次日清晨,匆匆收拾一番,范榛果然随着昨天见面的小许一路直奔上海而来,同行的还有几个打手模样的壮汉。宁波距离上海原本不远,一行人乘着那辆黑色轿车快速前行,一路上,谁也没有说话,范榛兀自想着近日来发生的一连串事情,心里觉着蹊跷,一时却又理不清头绪,总是预感到似乎还有什么更大的事情会发生。
三十年代初的大上海呈现出一派洋场景像,满眼的浮华背后掩不住范榛心中的焦虑,轿车鸣着喇叭,径直朝大仓房外开去。
范桓已在那里等候了。
下得车来,范榛顾不上和三弟打招呼,首先四处打量了一下,显然很不习惯这样的环境,竟然连个落座的地方也没有。
许先生对正在忐忑中的范榛道:“范老爷,社会局的潘局长马上就到,稍候。”
“劳烦许先生了,”范榛忙点头称是,“对了,许先生,有什么需要范某的,请尽管开口,钱不是问题。”
许先生笑了笑,正色道:“范老爷哪里的话?姜先生特别交待过,这件事就请范老爷不要再提起。而且,在上海做事,有时候钱很管用,有时候,又不管用。”
正说着,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许先生便闭嘴不说了。
一个官员模样的人低头匆匆进来,待看见众人,满脸堆笑,抱拳道:“都来了,都来了。我来迟了。”
范桓、范榛迎上前来,许先生一旁介绍着:“这两位就是范家的大老爷、三老爷,这位是社会局的潘局长。”
“都是朋友了,来来,打球,边打边说,”姓潘的局长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嘴里道,“啊,小许这一关照我,我是忙了整整三天啊,忙得我,我八姨太太生孩子也没忙成这样。”
范榛看着他,一时不知怎么说话。
潘局长又道:“那些书……已经知道下落了。”
“真的!”范榛听得这么一说,顿时惊喜交加,脸色大动。
潘局长却吞吐起来,面带难色:“可是,有麻烦……”
范榛的情绪随着潘局长的话一起一落,心里愈发像悬了一只水桶,七上八下,难以名状。
“怎么说?”一旁许先生问道。
潘局长摊摊双手,实话相告:“这个嘛,偷书的人是个姓薛的小人,已经入监了……可偏偏书已经卖出去了,出手了,而且,最要命的,才几天功夫,就转了好几道,现在,根本查不出最后落到哪条道上了。我们又不想把关系搞乱,做事情就怕‘拎不清’,许先生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许先生听了,没有讲话,点上了一支烟。
范榛这时期待地看了看许先生,试探着说:“可书是从我家天一阁偷去的,你们要是知道是谁偷的,不就能顺着线捋下去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