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涵于是安慰弟弟:“喝汽水吧!”
季泓老老实实喝了一口。
叔涵回头对老何道:“多少钱?”
老何笑得眯缝起了眼睛,点头哈腰道:“三少爷是就结今天的,还是一起结?”
叔涵也不在意,大大方方道:“我喝了多少了?”
老何从口袋里摸出一个白本子来,蘸了口口水,一边清点一边计算道:“嗯……您上一次是两个月前结的,到现在一共是……7块3毛钱,三少爷!”
叔涵摸出一张钞票递给老何。
老何接过一瞅,犹豫道:“您这是10块,我该找您……”
“别找了,我老是欠着你的,就算是利息吧。”叔涵说着,转身要走。
“那哪成!那也多了!” 老何在身后叫起来。
“那就这样吧……”叔涵说着,抢过季泓手里的瓶子,在地上摔了,对老何道,“今天让我弟弟听个响儿,这多出来的就算是瓶子钱!”
老何表情尴尬地站在那里,不敢再说一句话,虽然他知道钱足够抵瓶子的价了。
季泓眼瞅着这一切,也在旁边愣着。
“怎么了?” 叔涵问。
季泓有些不情愿道:“哥,你为什么老要这样?”
叔涵一脸无所谓道:“你哥我这样不行吗?”
季泓道:“大哥说这样不好……”
“我是你三哥,三哥我就这样!”叔涵一听季泓提到伯清,脸一拉,口气生硬起来。
季泓看着叔涵,不敢说话了。
叔涵站在那里,看了看一脸无辜的季泓,心一软,拍拍他的肩,说道:“好,我跟你回家吧!”
季泓一听,马上又笑起来,高兴地应了一声,兄弟俩搂着肩,说笑着径直往天一阁方向而去。
回到家中,叔涵和季泓没去书房和父亲照面,就各自回房去了。书房里,范榛却是如热锅上的蚂蚁,在房间里来回踱着步,心事重重。
素影进来,默默地给范榛披上一件外套,在椅子上坐下,陪着丈夫,却不说话。
范榛突然道:“等开了阁,季泓是不是该去上海念书了?”
“是,伯清会陪他去,顺便看看韵涟,” 素影答道,想起了什么,“对了,林家的孩子也要回国了,我顺便让伯清去看看他们。”
范榛若有所思,点点头:“对了,少卿和若云快回来了。”
“是啊。一转眼,孩子们都大了……” 素影感慨道。
“都大了,林家的两个孩子,都留了洋了,回来,该有些作为了。还是正公能干啊……”范榛也是由衷地感慨,在夫人身边坐下来,道,“素影,你说,我对叔涵,是不是苛刻了一点?我本也应该放他出去读读书、见见世面的……”
素影看了看范榛,想说什么,又合上了嘴。
范榛道:“你应该懂我的,我一来是为了天一阁,怕放出去了,也跟他爹一样,心
野了,都不管天一阁了;二来 ,范家的家底,到了我这一辈,也大不如往前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这年头,生意也不好料理,老三天性就弱,在上海滩,不容易啊!”
素影道:“这些,其实老爷都不担心,老爷真担心的是叔涵,对不对?”
范榛略略有些惊诧地看看素影。
“明天就要开阁了,老爷是怕叔涵还是不来?” 素影又道。
范榛一怔,被夫人说中了心事,嘴上却不复软:“我怕?我不怕!我……我总不能去求他来。”
素影道:“可是老爷知道,伯清像他三伯,脾气虽然不错,可是难当大任,季泓又还小,还有仲淇,又……嗨!将来能接老爷班,掌管天一阁的,只有叔涵这孩子了。老爷不是怕明天开阁叔涵不来,老爷是怕叔涵总这样下去……”
“终究还只有你最知道我的心思,我就是怕叔涵这孩子血气不定,心性不稳,跟他爹……一样,到时候,天一阁……血脉不接!” 范榛长叹了一口气,扼腕道,“可惜,他不是我的亲生骨肉,我觉得他才是能撑住家的人。”
素影微微一笑,柔声道:“不是亲骨肉?我知道你最疼叔涵。叔涵真像你年轻的时候……”
范榛也不禁嘿然,伸手揽过了素影。
过了一会儿,两人起身,走出书房。素影回到卧室,范榛则背着手,朝叔涵的房间走去。
灯下,叔涵点了一支烟,正在静静地看书。他看书的方式很特别,面前是一堆散乱的书页,线装书竟被拆成了活页。
范榛举手敲门。叔涵应了一声,坐着没动。
范榛进来,叔涵微微一怔,站起身来, 父子俩什么都没说。
“烟……”
范榛看见叔涵手里的烟。叔涵没说什么,把烟捻灭了。
范榛轻轻一笑,大度地挥挥手,说:“你长大了,想抽就抽吧。”
叔涵顿了一下,果然拿起一支抽上。
范榛没有阻拦,道:“也给我一支。”
轮到叔涵一愣了,他看看爹,脸上竟然没有生气的神情,于是缓缓递上烟,为他点上。两人坐在那里,抽了几口烟,沉默了一会儿。
后来,范榛开口道:“明天开阁,你……来不来?”
叔涵不语。
范榛又道:“这十八年来,天一阁开阁,你一次都没有来过。”
叔涵还是不语。
范榛继续说:“可是今年你十八岁了,按照规矩,你以后应该每年和爹、三叔、伯清一
起参加开阁。”
叔涵仍然不说话。
范榛忽然语调一转,幽幽道:“如果仲淇还在,他会听爹的话的……”
叔涵闻听,猛然抬头,直视着范榛,似乎被说到了心底的痛处,脸色有些扭曲。
范榛不管不顾,继续说话:“你不是口口声声说替仲淇活着吗?就是你自己不情愿,你也得替仲淇来。”
叔涵这时开口说话了:“仲淇也不愿意来,仲淇和我约定的,长大了我们自己要建一个藏书楼,我们自己的藏书楼。按照我们自己的规矩。”
“你们自己的规矩?什么规矩?把书都拆成这样子的规矩?整天去赌场、去书馆瞎混的规矩?!”范榛听得叔涵这么一说,生气地站起来讥讽道。
叔涵仍嘴硬:“我……我就是玩一玩。”
范榛今天不想和叔涵争吵,努力平息一下,重又坐下,郑重其事地问:“叔涵,你信命吗?”
叔涵不明白什么意思,抬头看看父亲。
范榛道:“爹知道,你……对范家的种种约束,不服气,你不是一个愿意受约束的人,什么规矩、旧制,你烦那一套。”
叔涵听父亲这么一说,心情有所舒缓。
范榛望着眼前自己这位个性鲜明的儿子,虽然不是亲生,可他早已视若己出了,而且从私心里讲,叔涵现在的模样竟酷似自己当年的风格,自己喜欢还来不及,又哪里曾厌恶过他?只不过,为了范家的大业,为了祖上传承下来的天一阁,他却不能不对叔涵要求严格,那当真是慈父教严的情怀。当下,也不管叔涵怎么想,自己径直将掏心窝子的话说了出来:
“这几天,我一直在想,我年轻的时候是个什么样?我是怎么样接过范家的这一套规矩、这一套旧制,就像往自己头上套上了一个永远不能卸下来的套子,一直走到今天。祖上传下的规矩,授金者不授书,授书者不得金,可是,祖祖辈辈下来,每一代就是有我这样的死心眼、不怕上套的,偏偏不要金银家产,就死守着这一楼古书,不能换钱,更不能换个一官半职,你说,这是为什么?”
叔涵回答不上来,一时无语地看着父亲,手里不自觉地把一堆散页拢了拢。
范榛道:“我思前想后,只有一个说法,我们范家的人有种,能真正明白祖上的良苦用心,知道这守书的事不光是千秋万代的事,更是一件常人所不能经受、常人所无法承担的大难事,大困苦,大艰辛!也是常人所不能享受的大快事,大因果,大欢喜!”
叔涵心头一震,没料到平日里自己最看不惯的封建教条的父亲,原来竟有这般深沉的心事和这等宏伟的抱负,一直低垂的头不由得抬起来了,目光里,是难以形容的神情。
范榛看在眼里,语重心长道:“爹一直很看重你,你不管做了什么面子上过不去的事,爹一边责怪你,一边在心里想,你还小,等你经一些风浪,经一些磨砺,经一些命里该经历的因缘之后,你还是会回来,替爹守着这范家的祖业,守着天一阁的书,担你的大艰辛,受你的大因果的。这就是命,命里注定的,你想逃,都逃不了!”
说完,范榛起身朝门口走出,又回头道:“爹走了,明天开阁……你来,当然好,不来,也随你,爹不会怪你。”
叔涵愣在那儿。
范榛跨过门槛时,重又停下,回身叮嘱道:“烟,还是少抽,对身体不好。”
叔涵摁灭了烟,一直愣在房间里。后来,想起了什么,胡乱地穿上外衣,夺门而出,像一只大鸟般迅疾地投入屋外巨大的黑暗中……
叔涵来到仲淇墓前,点上一支烟,倒插在土里,自己没再抽,静静地坐在地上,一任冰凉的夜风吹拂自己凌乱的思绪——
“仲淇,你说,我们错了吗?还是我们太小,不明白太多的道理?爹说的话,不是没有道理,我一直把你的事情迁怒到爹头上,这是不是很不公平?……仲淇,你知不知道,你不在,我没有人说话,我好难受,有很多事情,我总是想不透,也没有人可以商量,我只有闹,到处胡闹,大家也都不明白,我为什么就这么着不守规矩,不听话,我也不明白,我看了很多书,想找一些答案,可是书,和你一样,都不会说话,连我自己,都变得快不会说话了……”
叔涵就这样坐在仲淇墓前,一个人断断续续地说着话。不知过了多久,烟头灭了。叔涵抽泣着,在口袋里摸索着,一会儿,风中呜呜咽咽响起了口琴的声音。
天一阁前,范榛和素影披衣而立……
在夜里,叔涵的口琴声吹得十分地凄凉无助,像一只受伤的蝴蝶般在夜空里颤抖着、飘荡着,掠过古老耸立的天一阁,掠过范榛夫妇的头顶,一直往前飘摇,飘到了方子文的纸坊里。
床边,子文掀起被褥,拿出韵涟写给他的信,细细地读起来——
“子文哥,今天的天气不好,云压得低低的,让人透不过气来,突然有些想家。子文哥,我跟你讲过我的身世,记得当时你还说我,不应该总记着,老爷和太太对我都很好,我也知道,爹和娘对我视若己出,可是我还是知道我不是什么大小姐,我只是一个……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说,亏了有你,有了你的纸坊,我除了有一个家,有爹娘,有伯清大哥和叔涵,对了,后来还有小季泓,这些之外,我还有一个子文哥,一个永远有纸香,书香的地方……”
子文看着,陷入了沉思。
不知不觉中,外面叔涵的口琴声好像早没了。
屋外这时却传来沉重的敲门声,子文忙把信放回去,把被褥盖上,起身开门。
门一开,叔涵软软地倚进来,手里拎着个酒瓶子。
子文惊道:“一身的酒气,这么晚了,喝什么酒?!”
“我……难过……想找人说说话……我就去找仲淇,可是仲淇他……不仗义,光听我说,也不吭一声……我就想,我不管,我还得来找你……找……子文哥你……”叔涵口齿不清地嘟哝着,软倒在椅子上,“啪嗒”一声,口琴掉落出来。
子文连忙拣起。又给叔涵拿来水。
叔涵接过,咕嘟咕嘟一气喝了,还嘟囔着:“怎么……不是酒?……”
子文嗔怪道:“你都多大,这样不要命地喝酒?”
“我十八了!我都十八了,还不能喝酒?”叔涵强打精神,手舞足蹈。
子文递来一条湿毛巾,说道:“喝,可以喝,你八岁就偷喝了,喝了十年了。”
叔涵抓过毛巾,在脸上胡乱地抹,突然问道:“子文哥,我问你,你……是不是喜欢我姐?”
子文一惊,喝道:“你胡说什么?!”
“可是我知道,我姐她一直就喜欢你,你回家成亲,她一个人关在房间里两天不吃不喝……”叔涵醉笑起来。
“叔涵,不许胡说,韵涟一直把我当大哥……”子文将椅子上的叔涵扶正,埋怨道,“好好的,你说起这些干什么?”
叔涵挣扎道:“子文哥,你什么都好,小时候,我有什么事,都躲你这儿来,韵涟有什
么烦心的时候,也躲你这儿来……可是你就是有一条,你怎么……好像什么都不敢做,不敢做……”
“是,我什么都不敢做,你反个个儿,什么都敢做。我的三少爷!”
“你骂我?”
“我骂你干什么?”
“方大哥,你说实话,我……做的很多事情,是不是很荒唐……很混蛋……很坏?”
“我知道,你只是想看看自己,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什么不能做的。”
“对……还是你知道我。”
“可是你还是不知道你自己想做些什么。”
叔涵一愣!
子文小小地坏笑。
叔涵振作着直起身,瞪着子文:“你还是觉得我很混蛋?”
子文看着他:“有时候。”
“比方说?” 叔涵追问。
“比方说,你看书,是好的,可是你总是把书给拆成那样,我跟着你屁股后面修书装订,你以为这好玩吗?”子文不急不徐道。
“可是……我觉得书不应该被这么着绑着,捆着,还被封着,和人一样,书也应该是自由自在的!”叔涵踢开地上的酒瓶,挥舞着手大声说。
子文不理他,批评道:“可是书就是书,书就是有线串着的,就像人得有脊梁撑着,书要散了,就像人没了精神气,就像你现在这样,软成泥了。”
叔涵跳起来。
子文转身淘毛巾,说:“你刚才不是问我,为什么我什么都不敢做,不敢为?我承认,我没有你的硬朗气,我……甚至是懦弱,可是我知道,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
叔涵摇摇晃晃站在那里:“那……不是会错过很多的乐趣?”
“命里该撞上的,你躲不开,命里该错过的,你也只能错过。”子文递给叔涵毛巾。
叔涵甩手,不接:“我不信命!我什么都不想错过!”
“有志气。那你就得什么都敢做,什么都不逃避,包括你讨厌的,你一直不想做的事情。”子文紧盯着叔涵道。
叔涵觉得子文好像要说到什么上去了。
果然,子文语气坚决地说道:“包括明天的开阁。如果明天我在天一阁看不见你的人影,那,往后你也别在我面前说什么酒话,什么都敢做之类的胡话!”
叔涵怔怔地看着子文。子文这番话说得内敛而有精气,又好像是郁积甚多之后的一种自我悲壮。
第二天一大早,陆大新推开叔涵的房门,嘴里叫道:“三少爷……”
屋中竟然无人,被子很整齐地在床上。
大新不由得愣在那里,嘴大大地张着。一想不对,赶紧往外跑。
天一阁前,范榛带领众人已经等候在那里。
范桓看了看表,对范榛道:“大哥,时间到了!”
范榛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回头看了看院门。大新正气喘吁吁跑来,着急失望地朝这边看。
一旁方子文的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喝下家人递上的一碗姜汤,然后把长衫脱掉,光着上身。陆大新紧走几步过去,递上开阁仪式专用衣服。衣服是一袭纯白,没有一丝杂色,几乎就是一前一后两块布用线连在一起,没有任何的口袋。
子文站着,举着手,一动不动,由旁边的人帮忙把带子系上。
子文穿好衣服,默默地看着范榛。
一干人等皆看着范榛。
“不等了!”范榛闭上了眼。
不远处,所谓的“涵淇楼”前,一只香案,香火正旺。
空气中传来陆大新喊出的“开阁”的调子。
叔涵独自站在空地上,喃喃自语:
“仲淇,我们的涵淇楼盖成了,我说话算话,我们十八岁的时候,我们有了自己的藏书楼……虽然这里还没有一册书,一册书都没有,可是,会有的。方大哥说得对,我们都还小,还什么都不懂。这么多年来,我拆了很多书,也看了很多书,可还是没有一本是真正读懂的,我想,这书,不是你想懂就能懂的,可是仲淇,我们不怕,我有两条命在身上,从今往后,我读懂一本,拿这儿来放一本,总有一天,这涵淇楼里,会陈满了我读懂了的书……”
说完,叔涵转身便跑。
在大新的“开阁”声中,叔涵冲进了院子。
众人皆惊,范家父子四目一对,会心地一笑……
过了几天,季泓终于要去上海念书了。这天上午,方子文正在纸坊里忙碌,伯清推门进来道别。
伯清道:“我下午就要走了,来和你道个别。”
子文问:“走?去哪儿?”
伯清道:“上海啊,送季泓去念书。”
“哦,下午就走?……”子文显然有些忙乱,道,“我这……还答应给韵涟多做几种好纸,也真是的,这么赶……”
伯清拿起一刀新纸,嗅起来,嘴里赞道:“这纸好香!”
“是,哦,是啊,人有品,纸也有品。”子文不自然地笑起来。
伯清也不多说,拿起子文为韵涟制作的新纸出了门。
下午,范家为伯清和季泓送行。
范榛少不了一番叮嘱。
季泓似仍有牵挂,像等着什么人。
伯清递给他一个东西,说:“这个是叔涵给你的。”
季泓一看,是一个木头雕的弥勒佛,很好玩的样子。于是开心地笑了。伯清道:“叔涵说,你大了,应该到外面去见见世面,外面有很多事情,你会更开心,见更多好的人、好的东西。他还说,他最讨厌送来送去的,又怕你掉眼泪,所以就不来了……”
伯清和季泓抵达上海,韵涟自然喜出望外,赶紧约上敏怡。敏怡获悉,也是开心极了,带上父亲手下的两个小弟,便与范家兄妹几个相约出了门。
一伙青年男女漫步在三十年代的上海繁华街头。季泓眼里,是满世界的惊奇。
敏怡挽着韵涟的手,羡慕道:“你看你天生的小姐命,又有这个大哥那个弟弟的,还有我这个大姐,多热闹!哪像我,孤零零的。”
韵涟抿嘴一笑,看看左近两个穿黑衫的小弟。
敏怡看了他们一眼,悄悄对韵涟说:“我爹在上海的生意做开了,怕我出事,整天派人跟着,跟屁虫一样,烦死了!”
韵涟调皮地吐吐舌头。
伯清这时说:“对了,韵涟,少卿和若云要回来了,明天你和我去接他们。”
“是吗?” 韵涟似不相信。
季泓道:“那我也去。”
伯清摇头:“你得到学校报到,刚来念书,可不要说出来玩就出来,今天是例外。”
敏怡一旁笑起来:“呦,还蛮有大哥样子的。”
伯清有点不好意思,对敏怡笑了一下,敏怡旋即又翻脸,白了他一眼。伯清尴尬地收住了笑容。
韵涟看在眼中,咯咯笑着:“别欺负我大哥哟……”
范家墓园,这天,叔涵又靠着仲淇的墓碑,独自拿刀雕着什么物件,嘴里自语道:
“仲淇,季泓走了,我没去送,我想,这天一阁,会越来越冷清了。仲淇,你说,我是不是也应该出去到处跑跑呢?不对,我得守着你,要不,你多孤单啊……”
手里的东西渐渐雕出模样来,竟是个双面人,前后各有一张脸,仿佛古希腊神话中那个四张脸的门神雅努斯。
天一阁院子里,范夫人素影坐在池边,听范榛在楼上为她朗读古文。
“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
叔涵默默进来。
素影看到叔涵,做个手势,不让他出声。
叔涵蹑手蹑脚过去,陪母亲一起听范榛读《桃花源记》。
叔涵悄声问:“爹怎么老是念来念去,就这几篇文章?”
素影笑笑:“你爹就爱这篇《桃花源记》,他是把这天一阁,当作不知有汉、无论
魏晋的桃花源了。”
叔涵道:“娘,我听说,当初,你嫁给爹,就是为了能上天一阁看书,可是谁知道,
我们范家有这么多古怪的规矩,你……”
素影瞪了叔涵一眼:“不许胡说!你就是范家人。”
“可是……娘,我一直不明白,娘是一个女人,为什么就……”叔涵纳闷地看着母亲。
素影接过叔涵的话道:“娘一个女流之辈,为什么也像天下人一样,就想登一次天一阁是不是?”
叔涵点头。
素影叹道:“我也不知道,这世上有很多事情,就是这么冥冥之中就安排好了,这就是命了,我为了天一阁嫁到范家,可是注定这一辈子就只能这样望着天一阁,这么着就在眼面前,就是不能上去……”
“娘,那你现在呢,还想登阁吗?”
“现在……不想了,就想能你爹这样读书给娘听,都习惯了,别破坏了规矩。”
“要是我喜欢一个女人,我才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
“娘倒真是想看看你喜欢一个女人,到底是个什么样子的。”
“我这不是打比方嘛。”
“你也不小了,真要喜欢上什么女孩,你不告诉爹,可以告诉我,娘帮你
先看看。”
“是啊,我喜欢的,爹肯定不喜欢,到那时候,娘,你帮我还是帮爹?”
“说你还是个孩子吧。叔涵啊,你爹,不是你想像得那样不近情理,他只是……很多事情,你还不明白,他肩上压着担子,别人都可以坏规矩,他不行,你三叔可以在上海做生意,一年只回来一两回,可是他不行,还有你二哥……其实,你爹也是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你不知道,他每次在楼上念书,那都是念给我听,我就这么着坐在这里,他念,我听,不就是等于我自己上了楼吗?”
“那还是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到了现在,其实,我也根本无所谓上不上楼了,我想,我是命中注定该到范家来,成范家的人,我也就知足了,我的命,就是陪着你爹,还有你们,过一辈子。”
“娘……”
“娘在这里听了你爹念了大半辈子书了,你爹念书的声音,从年轻气盛、血气方刚,到气定神闲、内气充沛,一直到现在断断续续的中气不足,娘都听得出来,听着听着,就知道,你爹他老起来了,你娘,也老起来了……”
……
母子俩从来没像现在这般和谐地坐着聊天,楼上,范榛的读书声依然琅琅,天一阁似重又回到了从前的和平与宁静。叔涵甚至感动地想,父亲也许完全从7年前的藏书失窃事件中解脱出来了吧?可是,此刻他们哪里想到,上海林正公的书房里,范家的老朋友林正公正在翻阅着那些古籍。当年,管家水根从黑市上花重金购回这些书后,林正公事实上就一直占着没还给天一阁。
第二天晚饭时,叔涵不知什么原因,破天荒亲自下厨,为父母做了一道招牌菜——宁波雪菜黑鱼片。
范榛笑道:“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叔涵道:“爹,这是我花了一下午时间抓的,又花了一个钟头给做的,尝尝。”
范榛便问叔涵:“外面混腻了,换花样玩了?”
素影一旁嗔怪丈夫:“你看你,叔涵顽皮的时候你骂他,难得他收心孝敬你一次,你非得……”
范榛不语,笑吟吟举箸品尝,点头称好。
叔涵想起一件事情,奇怪道:“哎,爹,今天我在河边,遇上一个游方和尚,他给我看了相,说,我上辈子也是一个游方和尚,命中注定,这辈子也得云游四方,历经九九八十一
难,方能修得正果……”
“这是什么话?” 范榛闻听,当即放下筷子,连连摇头道,“一听就是沽名钓誉的那种,说的全是陈词滥调,你也信?!”
“可是我想,要是这辈子能到处走走看看,也是挺好的。”叔涵不这么认为。
范榛道:“像你这样的,一游出去,就不知游哪去了。不行,父母在,不远游。”
叔涵吐吐舌头,笑道:“林伯伯不是就把少卿大哥和林若云都送去留了洋吗?”
“可是他们还是回来了啊。你大哥这回送季泓去上海念书,顺道也是为了去见见他们。”范榛道。
叔涵像第一次听见似的,问:“他们……回来了?”
范榛像没听到叔涵的话,顾自说:“更何况,你和伯清都不能离开这天一阁,天一阁,得靠你们两兄弟接班。”
话又说到这上面去了。
叔涵不说了,餐桌上气氛低落下来。
素影嗔怪地看了范榛一眼。范榛低头吃饭。素影调和着气氛道:“是啊,少卿和若云这回,该已经到家了,该和伯清、韵涟见上了。这么多年了,他们也不知长什么样了?少卿应该能认得,若云怕是认不出了……”
却说少卿和若云从法国留学归来,和伯清、韵涟相见,彼此都是大吃一惊,感叹起各自的变化,言谈之间,不免参杂了许多的心绪。
伯清问:“少卿,这次回来,今后可有什么打算?”
少卿道:“我想做教育。”
“搞教育好啊,我们中国就是需要一些见过大世面的人来参与教育,教育救国的思想,我一直以来是很接受的。”伯清认同道。
少卿笑笑,踌躇满志说:“也不敢说教育救国了,我只是觉得,在我们国家,最聪明的一批人都挤到官场上去了,所有聪明人都在一条羊肠小道上讨饭吃,人心就变,变得不是更聪明,而是学会避实就虚、尔虞我诈,于国于民于己都不是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