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方子文正在纸坊里忙着整理纸张,制作书函。叔涵居然把留声机抱去了,还拎了一瓶洋装葡萄酒,声称要与他买醉。
子文不喝,叔涵也不强求,倚着桌子顾自喝起来,似有些心神不宁。
子文见叔涵半天不搭理他,反倒觉得奇怪,过来顺手拿起酒杯,闻了一下。
“很香是吧?喝葡萄酒,得晃一晃,才好。”叔涵道,“你还是尝尝吧。”
子文犹豫着,晃晃酒杯。
叔涵笑道:“对,就这样,酒,是需要自由的,你晃晃它,它的活性就被挑逗起来了,
荡漾开来,然后,品一口,先不要吞下去,在舌齿间徘徊一下,然后,你就知道酒的好处了。”
子文笑着,试着喝了一口。
“我……还是不习惯喝酒。”
叔涵笑笑,突然说:“……子文哥,我姐回来了。”
子文一怔。
“还有,若云也回来了。”叔涵喝了一大口。
“若云?哪个若云?”子文有点想不起来。
叔涵冲子文一笑:“就是林家的二小姐,小时候,经常来我们家玩的,那时候,仲淇和我……仲淇还说要娶她,真的,她去留洋,我们去送她,这不,这会儿,她一定去看仲淇了,仲淇还有个锁在她那儿……其实,仲淇不知道,其实,我也很喜欢她……嗨!那都是小时候的事了。”
子文怔怔地看着叔涵说了一段随时转向的话,不知道这家伙又要惹出什么事来。
叔涵一干而尽,不再跟子文说话,俯身鼓捣起他那台留声机来,吱吱哇哇调试了半天,过了一会儿,扛起来径直跑了。
第二天上午,若云走过叔涵房间外面的时候,被里面传出的留声机的音乐吸引住了,这音乐中间或还可以听到口琴声。
若云下意识地推门进去。
门虚掩着,叔涵正吹着口琴,和着留声机的音乐,面前放着小时候若云送仲淇的那条项链。
叔涵似乎意识到若云出现在背后,停下吹口琴。留声机转到了头,“咝咝”作响,若云的手伸过来把针把移开了,屋子里一片静寂。
叔涵转过身来:
“你是林若云。”
“范叔涵!” 若云百感交集。
“……”叔涵不语。
“昨天,我就来了,没见到你。” 若云道,热烈地看着叔涵的眼睛。
叔涵避开眼神,淡淡道:“我怕我自己惹事,让爹娘生气,出去了。”
若云注意到了桌上的项链。
叔涵这时问:“锁呢?”
“锁?什么锁?” 叔涵突兀地提及长命锁,让若云有点猝不及防,吞吞吐吐道,“哦,我……我没带,在我房间。”
“去你房间!” 叔涵转身便走。
若云觉得叔涵好怪异,却跟着出去了。
不料伯清却在若云的房间里,左手拿着若云的照片,右手揽着一盆花。
叔涵问:“大哥,你干嘛?”
“我……我,”伯清有些慌乱,解释道,“韵涟让我,哦,是少卿,让我来送盆花。”
“来,哥,给我。”叔涵上前,从伯清手中接过那盆花,顺手就放在地上。
若云看着眼前的两个男人,竟是如此地不同,一个永远是在珍惜一切,另一个却是随性
张扬。
若云拿起了地上的花,道:“范叔涵,你真是没变,这是范伯清送我的,你就一点不懂得珍惜。”
若云将花放到了书桌上,书桌上有一艘帆船。
伯清一听若云这么讲,马上开心地以大哥口吻说起来叔涵来:“叔涵,若云说得没错,你呀,不能总是这样张扬。尤其是不知道珍惜,今天爹还问你昨晚去哪了呢?还有那个留声机,可别又弄坏了,什么东西一到你手里头就容易坏……”
“哥,什么话一到你嘴里就变多,是娘让我昨晚出去躲一躲,说若云他们来,怕我惹事,至于那个留声机,我是不会弄坏的,因为我喜欢的是不会不珍惜的。”叔涵反驳道。
伯清语噎:“那就好,那就好,那行,你们聊,我还跟少卿下着棋呢。”说着往外走去。
若云一直看着这兄弟俩你来我往地对话,不禁笑了,招呼道:“范伯清,坐会儿吧,范叔涵,你也坐。”
两兄弟莫名其妙地听话坐了下来。
若云回身沏茶,叔涵和伯清皆有些不知所措。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一会儿,伯清见叔涵在场,有些坐不住,找个借口出去了。
叔涵于是找若云索来长命锁,二话不说,拉着她来到“涵淇楼”前。
“这是什么地方?” 若云好奇地问。
叔涵指了指匾额:“还认识中国字吗?涵淇楼,范叔涵的涵,范仲淇的淇,我和仲淇小时候的心愿,我们自己的藏书楼。”
“藏书楼?这是藏书楼?” 若云叹为观止,想笑,看看叔涵的表情,强忍住了。
叔涵没理她,走到几案前,把长命锁和若云的那副画放下,郑重其事道:
“仲淇,林若云回来了,她还没忘记我们,锁也没丢,还给你画了像,还不错,你看看,她在法国学的就是这个,除了画画,她还说,她交了很多男朋友,我觉得这很不像话,不过我觉得那些洋鬼子,她都不会真的喜欢上的,是不是?林若云,你自己来对仲淇说——”
若云被叔涵神神道道的一番话说得有点晕乎,又被叔涵拉到几案前。
“范仲淇……你们两个,总是这样神神道道的,我……范叔涵他……你知道的,范叔涵和你一样,喜欢乱说话,其实,其实是这样的,我胡说八道的,我……回来了,你又不在,我看范叔涵那个样子,你知道的,他总是这样什么都不在乎的样子,所以我就想刺激刺激他,你也知道,我是一个不服气的人,我……我去看过你,也来看你,我会再来看你的,好,我走了。”
若云七颠八倒说了一通,转身就走。
叔涵也不拦她,看着她离去。回转身走到几案前,看看长命锁,重新压到画像上,再看看,没什么动静,他不禁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不明白刚才是怎么了。
看着若云渐渐走远的背影,叔涵愣着神,心如乱麻,自言自语起来——
“仲淇,今天,我觉得我有点不对劲,若云来了……若云她就这么着突然回来了,她变漂亮了,还是小时候那样不好欺负,可是我和她说了很多话,这么多年没见了,刚一见面就罗里罗嗦说了一大通,很没出息的样子。可是我不知道自己是这么了?……仲淇,我想,我是不是喜欢她?你小时候问过我,我们可不可以一起娶若云,现在想想真好笑……可是仲淇,现在我真的想,我是喜欢上她了,我还从来没有喜欢过一个女孩子……这是怎么回事,仲淇……”
6
黄昏时候,韵涟去找方子文要纸做风筝。
方子文翻出一叠纸给韵涟,笑道:“这行吗?也就是你们读洋学堂的人,没事出去爬爬山,放放风筝。”
韵涟看着子文道:“子文哥,你跟我们一起去好不好?多罗曼蒂克啊。”
“我?算了吧。罗曼蒂克,对我……挺陌生的,这里还有好多事情没做完。”子文推辞。
两人之间好像有一种淡淡的隔膜。
“我给你找些篾片什么的,做风筝。”子文不看韵涟,转身到一边去找东西,韵涟话没说完,有点寥落地看着他的背影。
韵涟眼神游离地看着屋内,周围的世界到处是她喜欢的纸张,书香宁馨的氛围。
“篾片、棉线,都有了。” 子文抱着些东西进来,一副殷勤关心人的样子,却分明是一个为看顾小妹妹而忙碌的大哥哥。
韵涟目光热切地看着子文:“那……那你教我做风筝。”
“呦,这我可不会,我就会这些……”子文刻意与韵涟保持着距离,指指周围造纸修书的环境,笑笑说,“哦,对了,做这个,叔涵一定拿手。”
韵涟有点失落,接过东西。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子文一直忙这忙那,韵涟心里明白,悻悻地告辞。
走到门口,不料子文却叫住了她,涨红着脸说:“你别走……我试试吧。”
韵涟的心立刻开朗起来,高兴地重新在桌子前坐下,笑眯眯地看子文笨手笨脚地给自己做风筝。
“原来,子文哥也有不会做的事。”
韵涟此刻的心情,别样的安宁和舒适,她由衷地感到在自己和子文之间的那道隔膜,无形之中已然消失在了风中。
子文脸上的表情也舒缓下来:“我不会做的事多着呢。”
韵涟浅笑,看到桌上叔涵留下来的那瓶葡萄酒。
子文道:“那是叔涵留下来的,说是你送的,他不愿意一个人喝闷酒,就带我这儿来了,
可是,我又喝不了。”
韵涟过去,打开,倒了一杯。
子文忙道:“你可不能喝。”
“为什么?”韵涟欣赏着玛瑙般的酒色,反问。
子文道:“哪有女孩子喝酒的?”
韵涟晃晃酒,深深地嗅了一下,幽幽道:“子文哥,你哪里来这么多条条框框的?”
子文不语。
韵涟看着子文,似在跟自己说话:“其实,我也不能喝,一喝就醉。可是,我爱闻酒香,子文哥,你知道吗?喝葡萄酒之前,得轻轻地晃一下,让酒和空气接触,融合一下,这样,
酒就有了活气。”
子文一怔,这话,说得和叔涵类似。
“叔涵也这么说。”
韵涟晃着酒,眼神迷蒙起来,走近子文,悄声道:“子文哥,你要是……有叔涵的一点样子……就好了。”
韵涟一口把酒喝干了。
“你不能这么喝。” 子文阻拦不及。
韵涟目光挑衅似的:“你要怕我喝醉了,你也喝啊。”
子文一怔,拿过韵涟手里的酒杯:“你……已经喝醉了……”
“子文哥,你……你对大嫂,说过我爱你没有?” 韵涟突然问道。
子文一愣:“过日子,哪有这么多爱来爱去的?你还小,不懂。”
韵涟不说话,又拿酒。
子文坚决不让。
争执间,子文紧紧地捏着韵涟的手,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坚决把酒给收了。背对着韵涟,平息着自己内心的波动——
“韵涟,你真的喝多了,你不能喝酒的……”
韵涟看着子文单薄而尽力忍抑的背影,目光幽怨道:“是的,我喝酒了,可是你没有喝……”
韵涟靠过去,从后面一把抱住了子文。
子文一怔,去扳韵涟的手。可是韵涟紧紧抱着,不愿松手。
“子文哥,还记得七年前你要回老家成亲那一天吗?……我真后悔,那天,
我为什么没有能这样紧紧地抱着你,不放你走……”
子文不语。
“我说过,等你回来的时候,你就不是原来的你了,你知道,我那时候心里有多难受,可是我却一点没有力气去留住你,抱住你……”
子文僵着。
“我是不是不是一个好女孩?”
“你是一个好女孩,你是。”
“可是,每一个女孩子都希望有人对她说,对她说一句话……”
“韵涟……我……你长大了,你也见了世面,你知道,你会遇到很好的男孩子,你会听到那句话的……”
“可是我怕,我怕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我怕未知的一些东西,我不习惯,我不熟悉的人、不熟悉的味道,我想,在我熟悉的人面前,我熟悉的有书香纸香的地方,听到这句话……我怕,我再等不到,会发生很多事情,很多不是我预料之中的事情……”
子文的手紧紧握着韵涟的手,两人的手绞在一起。
“我做过一个梦,我爹把我许配给一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一个陌生的男人,在梦里面,我的心像被刀子狠狠地扎了一刀,疼得我想哭,还哭不出声来……”
子文猛地回身,两人冲动地对视着,呼吸急促起来,拥吻在一起,互相抚摸着,撕扯着对方的衣服。
韵涟白皙的肩膀露了出来……
身边的纸被蹂躏着,地下未完成的风筝被踩破,红酒杯倒翻,红酒渗入白纸,洇染开来……
子文忽地清醒过来,停住了。
而韵涟已然在酒精与迷狂中沉醉过去,软软地伏在子文怀中,香肩半露,云鬓纷乱,风情柔美……
子文怔住了,再也没有进一步的血气。
夕阳如血。
韵涟沉睡在子文的床上,周围还散乱着一些白纸。
子文在一边收拾着,把酒杯放好,看到那些被红酒渗入的白纸,愣着。继而疯狂地在纸浆池子里拼命捣纸,歇斯底里。
韵涟又换了个姿式,眼中滚落下一行清泪……
清晨。酒醒。
床头,已摆上了子文为韵涟做好的风筝。
一切,都很素雅,平静;有温情,也是淡淡的,像清晨的空气。
一干青春少年快乐出游,少卿和若云穿着洋派,叔涵一身轻装,只有伯清,特意穿了平时不太穿的休闲装,脚下却是双皮鞋。季泓昨日随三叔范桓从上海回来,开心地举着一个特大风筝,蹦蹦跳跳走在韵涟身边。韵涟则一直低头想着自己的心事。
叔涵和少卿还各推着一辆自行车,有说有笑。
在一块空地上,大家停下来歇息。伯清和少卿席地而着,少卿拿出一个洋酒壶喝一口,向伯清示意,伯清摇手拒绝了。
韵涟安静地在一边摘着野花野草,时而抬头看一眼。附近,叔涵帮着季泓学自行车,若云骑在另一辆自行车上,姿势很漂亮,像云一样远近飘浮。
突然,若云好像颠了一下,晃荡着稳住,发出敞亮的笑声。
少卿看看伯清。伯清看着若云的眼神满是激赏。
少卿道:“我这个妹妹啊,泼辣的时候像火,安静的时候像云,火烧云。”
“不,就是云,安静地美丽地在天空中飘拂,千变万化,撩人心怀。”伯清诗意起来。
正好韵涟摘了一束好看的野花过来。
少卿看了一眼花,对伯清道:“有本事,过去啊?”
伯清犹豫一下,站起身,从韵涟手里抢过野花,冲动、僵硬而可爱地朝若云走去。韵涟也不说话,站在那里笑吟吟地看着大哥。
叔涵也看到了,奇怪地盯着这位向来内向的大哥。
若云也看到了,笑着喊道:“范伯清,你干嘛?要向我献花吗?”
伯清也不回答,直愣愣站住。
若云骑车径直冲过来,嘴里叫起来:“有本事站着别动!”
大家都停下来,看着若云的车一直冲到伯清面前,伯清在最后关头,几乎连眼睛都闭起来了,可是还是挺着没动,或者,是已经被吓得动不了了。
若云急刹车,停下,车轮就在伯清的双腿之间。伯清呼吸粗重,努力忍抑着颤抖,把手里的花直直地献上。
“谢谢。”若云把车一扔,劈手接过花,娇喘吁吁、阳光灿烂。
伯清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突然,叔涵骑着车,前杆上还坐着季泓,一路冲来,朝着若云和伯清中间冲来。两人本能地一让,叔涵季泓的车唰地一下穿过去了,把若云和伯清分开,抛下一阵坏笑。
伯清惊惶未定,若云反应过来,冲着叔涵的背影追了几步,把手里的花猛地投过去——
“范叔涵!你这个混蛋!”
叔涵、季泓赶紧跑远。伯清怔怔地看着一地散落的野花。少卿也和韵涟对视了一下,韵涟的眼神却在回避着少卿的灼灼目光。
伯清帮着若云放风筝,不慎将风筝兜在了树上,伯清手忙脚乱,企图扯回来。
“没招了吧?我来。”叔涵远远地看见,折身过来,嘴里取笑着,手上径直用力一扯,将风筝线给拽断了。
若云愣在那里,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伯清立刻急了:“你怎么搞的?这……这……”
叔涵阴阳怪气道:“这风筝说,放我的人笨,我懒得飞,想回家了。”
“范叔涵!我不会放过你!”若云顿时面红耳赤,大声叫起来,“你怎么这么跟你大哥说话?!没教没养的?!”
叔涵一轮怪眼:“说谁呢?谁没教没养的?!”
“就是你!”若云指指季泓手里的风筝,不依不饶,“我不管,你赔我的风筝!这个!”
季泓顺手把风筝递给了若云。若云拿过就走。伯清则愠怒地看了叔涵一眼,恨死了这个调皮捣蛋的家伙,心里暗骂他是张飞卖刺猬,人也刚强,货也扎手。
叔涵却装着没看见似的,将视线转向了若云走开的方向。
若云终于倔强地独自把风筝升上了天空,开心地欢笑起来。叔涵在一边阴阳怪气地拍手叫好,若云装做没听见,放着风筝转了一圈,回到他面前,得意地看着叔涵,脸上慢慢露出坏坏的神情。
叔涵也坏坏地和她对视着,突然,若云手里使劲,把风筝线也给扯断了。
“你——”叔涵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若云将风筝线把一扔,学着先前叔涵的口气道:“风筝说,它想回家了,飞回家。”
叔涵跳起来,拔腿就跑,顺着风筝的方向追去。
叔涵跑到仲淇墓前,一屁股坐在地上,累得几乎喘不过气来。他靠在墓碑上,脱下鞋子,里面全是土。
沉默了一阵子,叔涵和往常一样自言自语说起话来,然后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天色不知不觉暗淡下来,伯清他们回到家中,发现叔涵还没有回来,若云便独自寻了过来。果然,叔涵正默默地坐在仲淇墓前吹口琴,吹得很伤感。
若云站在叔涵身后,许久没说话。
叔涵回过头来,也没说话。
若云开口:“风筝,你没追到?”
叔涵不语。
“你为什么要去追风筝?” 若云又问,她有些搞不懂眼前这个家伙,太复杂了。可是自己偏偏又好奇。
叔涵道:“我想追就去追了。……我不知道我的风筝会落到什么地方,或许是一个我不喜欢的地方。”
若云不知说什么是好。
过了一会儿,叔涵道:“我想起来了,我们小时候,真的没有一起玩过风筝!”
若云在叔涵身边坐下。
“你这人,跟我一样,一会儿发神经,张狂得要命,一会儿,小大人一样,谁都不爱理,这样不好。”
“是的,这样不好。” 叔涵点点头。
若云看着天边,悠悠地说:“你说的对,风筝也要回家的,老在天上飘着,自在是自在了,可是总不是一个归宿,人也一样。”
叔涵不语,重又吹起了口琴。若云呆了一会,听着伤感的调子,见天色愈发暗淡起来,遂起身离去。叔涵没送她,独自又坐了一会,方才起身回去。进得屋来,季泓正坐在那里等他。
“你这么在这儿?”叔涵问,“这么晚了,还不睡?”
季泓诡秘地四下看看,招呼叔涵过去:“三哥,我告诉你一个天大的消息!”
“什么事?你又尿床了?” 叔涵一笑,亲昵地摸摸季泓的头。
季泓道:“我告诉你,我知道为什么今天大哥这么勇敢了,原来,大哥和若云姐已经定婚了!”
“什么?!”叔涵闻言,大吃了一惊,盯着季泓。
季泓道:“真的,我在书房门口,听爹和三叔在说,下月开阁,给大哥和若云行定婚礼!”
叔涵怔住了,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季泓离开后,这一夜他也没睡好,翻来覆去在床上折腾,胡思乱想着什么。
天亮前后,叔涵迷迷登登做了个梦,竟然惊出了一身冷汗。于是翻身起床,在屋子里潦草地收拾了一下,饿着肚子出门,去赌场、书馆一类场所胡乱晃荡去了。
上午,若云坐在小山坡外的草地上教季泓写生时,也从季泓口中得知了自己和伯清将要定婚一事,当下心头一怔,觉得好生意外,隐隐有些恼怒起来,顾不上再指点季泓画画,站起身来,风风火火就往范家大院赶去。
季泓见状,心知自己说漏了嘴,赶忙背着画具,一路小跑着追上若云,跟着回来。在门口,正好碰见伯清出来。若云挺冲地问了他一嗓子:“范伯清,我爹回来了吗?”
伯清愣了一下,见若云的脸色不对,讨好道:“怎么啦?林伯伯还没回来,说就这几天会回来的,你知道啊。”
“那……那你来一趟!”
说着,若云径自往自己客房快步而去。伯清不明就里,看看季泓,季泓心虚,匆匆逃开。
伯清一头雾水,朝若云的房间走去。
待得气冲冲的若云说出了原由,伯清不禁大喊冤枉:“我发誓,我可以发誓……向……向天一阁发誓,我真的……不知道。”
若云似信非信,看着伯清,脸上却是冷若冰霜。
伯清看到心上人这般模样,难过得几欲跳楼,拍着胸脯道:“一定是你爹和我爹……我真的不知道。我要知道,我……我会不自在的。”
若云委屈地站在那里,泪花开始在眼眶里打转。这边,看得伯清揪心地疼,又不愿放过机会,遂鼓起勇气,吞吞吐吐道:“可是,可是,我真的……很……我真的很喜欢你!”
气头上的若云见伯清头一次这么勇敢地表达心声,顿时一愣,又是诧异,又是欣赏,又是娇羞,一时竟百感交集,顾不得生气了,痴痴地坐在椅子上。
伯清说完这番话,也僵坐在那里,半天吭不出声来。又偷偷瞅了若云一眼,见气已渐消的样子,于是心头稍宽,期期艾艾道:
“对不起,我不该这样说话,在你不开心的时候。可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生气,好像这是件丑事一样?”
若云这时冷静下来,不想令伯清太过尴尬,便口气缓和道:
“你不需要道歉,可是,你不明白吗?范伯清,这不是我们俩互相之间喜欢不喜欢的问题,感情、婚姻,这是件大事,我不希望,满世界所有人都知道了,就我自己不知道。我很不开心,很难过。难过的不是你今天说,你喜欢我,我难过的是……我还没有……我还没有来得及有时间去体会,体会有人对我表示爱意时的那种快乐,就必须直接面对一个安排。”
“你……是不是不喜欢……你是不是讨厌我?”伯清听若云这么一说,心头一紧张,又变得语无伦次起来。
若云不看他,看着自己的手指,摇摇头道:“可是,你知道吗?这好比有人已经给你安排好了结局,然后,又让你在过程中傻乎乎地走,那还有什么乐趣吗?”
伯清不是很明白。
若云又道:“我现在讨厌的不是你的……喜欢,而是一种安排好的结局,我所不知情的安排,这很不好 ,对你也一样。”
伯清道:“其实,对我来说,我没有你这样敏感,我不是一个强硬的人,这点我知道,只是我想,其实什么安排也好,结局也好,如果两个人是互相……好的,那样的话,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若云截住了伯清的话,正色道,“我说过了,我不喜欢这样,我还没有来得及有时间去体会一种快乐,一种心动的感觉,甚至是一种女孩子的虚荣,就必须直接面对一个安排、一个结局,我不喜欢!”
过了几日,林正公风尘仆仆地从外面回到范家大院,听陆大新说若云正在急着找自己,以为出了什么事情,顾不上休息,径直来到若云的房间。
“若云,你找我?” 林正公看着女儿,一脸关切。
若云站起身来,看着父亲的样子没吭声,似乎一下子没了什么好声气。
林正公在椅子上坐下,若云跟父亲说了几句,走到了窗边,盯着外面。院子里,伯清和叔涵难得一见地居然下起了棋。若云却不知兄弟俩在为各自最喜欢的打赌呢。
林正公叹口气,走近若云。若云有情绪,扭身走开了。
林正公道:“难道你不喜欢伯清?”
若云扬声道:“爹,我说了,这是两码事。我是问你,为什么爹不先问问我的意思?”
林正公道:“爹不是一个老派人,老顽固,但也肯定不是一个新派人。我承认,我应该跟你说一声,这怪我,我习惯了自己想好的事情,就办下去了,你知道的,爹身边一直也没个商量的人,多年来场面上的习惯也是,所以就疏忽了。再说了,我和你范伯伯提这事的时候,我们也商量过的,让你们自由恋爱——”
“让我们自由恋爱?你们做父亲的就是这样做家长的,同意我们自由恋爱?既然是自由恋爱,就不需要谁让、谁同意的。”若云听父亲这么一说,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激动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林正公见女儿这样,反倒沉下来,恢复了平日的严肃,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有条不紊道:“你看看你这个样子,这样跟爹说话?!爹就是不放心你这一点。我承认,伯清不是你最理想的夫婿,可是,他安分守己,脾性、学养也都好,范家又是天下知名的书香门第,你就应该找这样一个夫家,收收你的心,你很小就到了法国,爹又一直没有在你身边管教,你现在根本就……就心野了,整天个性啊、独立的,这在国内,不合适,将来会被人看不起,我不希望你被人看不起,我不希望我们林家被人看不起。”
若云激愤道:“个性、独立,有什么不好?人活着,又不是为别人活的,别人怎么看,不关我事。”
“年少轻狂!这不是时髦,是幼稚!”林正公勃然大怒,呵斥道,“个性啊民主啊,口头上叫叫可以,过日子不行!你说爹男尊女卑也可以,说爹家长制也可以,总之,爹是疼你的,也希望你过上安稳的日子,爹给你安排婚事,不是包办婚姻,是用爹的阅历和经验,帮你选择自己将来的生活。”
若云一言不发,突然起身往外走。
林正公忙在身后叫道:“你到哪儿去?”
若云转过身来,看看父亲,欲言又止,想了想,放缓了口气:“我要出去走走,这天太闷了,我出去透透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