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韵涟又迅即愁云上脸,哭笑不得。
陆大新将叔涵回家吃饭的消息禀报给范榛,素影听了,面露宽慰之色,一颗悬着的心稍稍放平。
范榛道:“嗯。大新,晚上辛苦你,守好门,不准叔涵出门一步!”
大新道:“放心吧老爷,我一步都不离开。”
“要是他敢闹,一棍子打闷他。别下不了手,记住了?”范榛扔下这么一句话。
于是,这天晚上,大新果然守在叔涵房间门口,手里抱了根棍子。子文和韵涟忙叮嘱了大新一番,这才出得门来。
两人一路走着,有点沉郁,一时不知从何说起。
后来,方子文犹豫着跟韵涟讲了自己要回乡下一趟,却没说妻子即将生产的事情。
韵涟失落地问:“你要走?多长时间?”
子文不语。
韵涟冲口道:“你总是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离开我。”
子文一愣,还是不语,只顾看着地上。两个人无语前行。走着,走着,韵涟和子文的距离拉开了,韵涟一折身,顺着原路跑去。
身后,子文想要叫住她,张着嘴,却没叫出声来。于是也转身朝纸坊走去,身影单薄萧瑟,在月光如水的街道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却说林正公和少卿当天返回家中,父子俩对桌而坐,沉浸在失去若云之后的悲恸和茫然之中。一桌饭菜,两人都没有胃口。
水根拿来了酒。
林正公黯然道:“少卿,……陪爹喝杯酒。”
少卿默然,端起就干。
林正公又让水根摆上若云的碗筷和酒杯。
少卿给若云的空杯加酒。
林正公幽幽道:“……你当时问过我,为什么我要把若云许给范家,许给伯清?……少卿,伯清有没有跟你提起过天一阁的一件大事?”
少卿看着父亲,没说话。
林正公道:“十年前,一个姓薛的大盗上了天一阁,偷走了天一阁一批书。天一阁的书,对范榛兄来说……后来,他还找过我,让我帮着在上海想想办法……怪只怪我太有办法,没多久,就找到了那批书,而且还弄到了手。再后来……这批书,就一直在我们家里……”
少卿一怔,紧盯着父亲。
“人生在世,最可怕的是贪念,贪念一起,好事会变成坏事,坏事会变成灾难!”林正公连续喝了两杯酒,喝第三杯的时候,少卿拦住了。他叹口气道,“我这一辈子,除了中年丧妻,还算是一帆风顺,诸事如意,可是……一时的贪念,让我在这十年里,时而窃喜,时而,又充满了罪恶感。我讨厌我自己,我希望,总有一天我要从这样的梦魇中解脱出来……”
“所以你才想把若云嫁进范家,两家成了一家人,你就可以把书不失体面地还回去,范家得了书,自然也会看在亲家的面子上,不露声色地收下书,没有人会知道更多的内情。” 少卿明白过来,接过了话头。
林正公颔首默认。
少卿伤感地看着眼前若云的酒杯,欲哭无泪。
“本来,我想,如果若云和伯清能够在一起,好好的,过日子,这也不是一件什么坏事情,我也不想,事情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林正公说到伤心处,几乎垂泪。
少卿却似未听见,愣愣地朝若云的位置举杯,末了,像下了狠心一样,倒上酒,又朝正公举杯,嘴里道:“爸,我也敬您一杯。”
林正公颤抖着举酒。
少卿却又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喝酒!”
林正公僵住了。
少卿喝干酒,起身走开,留下寥落悲戚的父亲一个人坐在饭厅里,很晚很晚。
清晨,大新抱着棍子突然醒来,看见大门虚掩着,大惊,只见叔涵早已人去屋空,桌上留了一张字条——
“我走了,我要去找若云,如果找不到,我也不会回来了,你们就当我已经死了……”
9
却说少卿自从殁了妹妹若云后,一方面嫉恨于范家,一方面埋怨于父亲林正公,而自己也不能原谅自己,整日沉浸在巨大的痛苦之中不能自拔。他无心教学,遂向学校辞了职,拿《悲惨世界》给学生讲了最后一课,讲得酣畅淋漓,众人皆醉,然后回到家中,终日借酒浇愁,一塌糊涂。林正公看在眼里,心中愧疚,也不说什么,只是吩咐家人愈加小心照料好少卿,自己夜里则常枯坐在书房,看着密室里那些据为己有的天一阁藏书,想到它们竟害了女儿的性命,时时无语凝咽,涕泗横流。
而叔涵的再次离家出走,无疑又让范家上上下下兵荒马乱。
遍寻未果,范榛禁不住仰天悲呼:“天啦,难道真要我当他已经死了?……”
范夫人素影情急之下,带上韵涟,赶去宁波天童寺替叔涵求签,不料向小沙弥一打听,方丈寄禅和尚却一早就出门了,还特地留下一句颇含机锋的话,说叔涵也和他一样,该去时自去,该回时自回云云,听得素影一脸悲戚,愈发苦不堪言。
韵涟连忙劝慰:“娘,您千万别这样想,这样,叔涵现在一定已经出了宁波了,如果真按他说的,他要去找若云,就是不去林家,最大的可能也是去上海,我明早就赶去上海,找敏怡帮帮忙,敏怡的爹在上海是很有办法的。”
素影只得点点头,依了韵涟,回到家中。稍坐片刻,大新和伯清匆匆跑来,说涵淇楼原先挂着的匾不见了,众人越发地忐忑起来。
素影心如刀绞,禁不住泪水涟涟:
“这个叔涵,他倒是说过,什么仲淇的命就在他身上,他会和仲淇一块儿活什么的,以前,我只当是小孩子的混话……你们没见他和少卿的样子,他现在不会去林家的,可是这孩子,他会去哪呢?真急死我了!哎,叔涵不会想不开……”
傍晚的时候,陆大新出门去,看街边有个卦摊,于是替叔涵算了一卦。不料算卦的看了叔涵的生辰八字,竟神神道道:“这个八字很古怪,难算!这个人,现在是蛟龙入海,必定是水里去了……蛟龙入海,不死成仙……”
“成仙?不是死就是成仙?成仙,还不是……你……你是咒我们家少爷死在水里了?!”大新气得将卦纸撕了,一把揪过那人,连人带卦台子都给推散了架。
到了半夜里,郁闷多日的伯清头痛病又犯了,躺倒在床,呻吟挣扎,范家上下不免又是一番折腾。熬到天蒙蒙亮,伯清才稍稍安定下来,范榛让众人都去休息,自己也和夫人出来,经过叔涵房间时,素影推门进去,睹物伤神,再次抽泣起来。
“你又来了,这几天,你成天都是哭,哭!” 范榛皱了皱眉。
“我是怪自己没用,守不住叔涵,怪我没有用,除了哭,我也找不回我们的叔涵……我是怕,我是想,叔涵这回,恐怕是……凶多吉少,不会再像小时候一样,我是多想这回,他还是像小时候那样,闹完了又平平安安地回来,可是这回,我的心里隐隐约约告诉我,这回,不一样了……”难过至极的素影泣不成声。
范榛似乎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出了什么错,内疚地低下了头。
素影道:“我自从嫁给你以后,从来没有说过你一句不是,从来没有违逆过你,即使是那次,仲淇没了,我也没有……可是,现在叔涵又……我没有办法,我实在受不了了,你有没有想过,你总是这样强势地对待家人,对待孩子,你以为你是为了对他们好,对天一阁尽责,对列祖列宗尽孝,可是现在,我们两个儿子都没了,这难道还是孝吗?”
触及伤心处,范榛无言以对,痛苦的眼泪也婆娑下来。
开满鲜花的江南水乡,笼罩在无声无息、绵绵不绝的雨季之中,寂寞的天一阁愈发地显得寂寞。
第三天早晨,雨终于停了,地上到处都是湿漉漉的,小水洼一个接着一个,像一地的眼睛闪烁。从码头赶过来的两个渔民清晨出海归来,抬着一块油布包裹的长方形物件,叩响了范宅的门环。
范榛心有不祥预感,一把拉开油布,原来竟是“涵淇楼”的那块匾,匾上沾了些水草。范榛一震,感到叔涵九死一生,无语悲戚,仰头看天,似无力支撑。
一旁大新赶忙扶范榛坐下,嘴里道:“不好,不好,怪不得那算卦的说,说什么蛟龙入海,有去无回——”
等他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范夫人素影已然昏厥过去。
这天午后时分,范家墓园仲淇的坟边又多了一座新冢,“涵淇楼”的那块匾被埋进了叔涵的墓中。范榛和素影白发人送黑发人,在墓园中独自久久地悲伤。
“仲淇走了,现在叔涵也没有了,我们范家,不能再出什么变故了,不能了……素影,我们一定要好好活过去,为了伯清,季泓,还有韵涟,为了天一阁。好好活下去。”
素影低泣地点点头,依在范榛身上:“可怜他们两个,生被拆开了,死……死了,叔涵连个尸首也找不到。”
范榛拍了拍夫人的肩,泪如雨下:“素影,我知道不认命不行,可是,我总觉得,叔涵的命硬,他不应该就这样去了,我冥冥中觉得,叔涵可能……他可能还活着,也许,什么时候,他又会出现在我们面前,素影,你要答应我,我也许等不到那一天了,可是,如果哪一天,他真的回来了,你一定要好好待他,告诉他,几个孩子中间,我最疼的就是他了,还一心想让他来接我的班,守着天一阁的书……”
两个人越说越伤心,禁不住抱头痛哭起来,这时,刚从上海赶回家来的季泓匆匆跑过来,让他们赶紧去看伯清,他的头痛病加重了。
伯清在床上头痛欲裂,大呼小叫。素影和范榛看了,满脸愁苦,却是无能为力,在伯清房间里急得团团转。
大新带来的郎中也是无计可施,末了,把范榛夫妇拉到一旁,建议他们到大医院看西医,又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就匆匆告辞了。
伯清痛不能忍,抱着头在床上翻滚,汗如雨下,脸色煞白。
范榛和素影原本还在犹豫,见此情形,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素影当即回房,从箱子里翻出了一小包烟土来,让伯清吸着镇痛。
伯清第一次吸上大烟,片刻工夫,头居然不再痛了,他陷入了迷醉之中,渐渐安静下来,沉沉地睡去了。
范榛夫妇对望了一眼,心中压力又加了一重。烟雾缭绕中,他们由衷地预感到,范家似乎快要没落了……
转眼到了年底,伯清的病情有所好转,对烟土的依赖却与日俱增,这使得范榛忧心忡忡。
韵涟再次跟母亲提出退学的事,这一回,素影不再坚持,抚摩着韵涟的头,叹道:“也好,女人就是女人,也好……韵涟啊,以后,这个家,我们母女俩,得多挑些担子了。过几天,我想去天童寺做个法事,叔涵、若云的,一起做。我已经让人带信给林老爷了,但愿我们范林两家的恩怨就此了结了。还有这伯清,现在是靠大烟止住了痛,可是这大烟是会上瘾的……”
伯清醒来,听到母亲的话,怔了一下,又虚弱地睡过去。
上海林家,这大半年来也是萧条了许多,少卿照例放纵麻醉自己,林正公的精神日渐虚弱,最后竟病病怏怏起来。
这天下午,少卿回来,见到林正公,连“爸”都懒得叫。林正公也不介意,咳着嗽招呼他坐下,道:“少卿,你陪爹坐一回,我有话跟你说。”
少卿想了想,不大情愿地坐下。
林正公看着儿子,大半年来苍白瘦弱了不少,心里难过,于是问道:“少卿,你……是不是一直在记恨范家的三少爷?”
少卿赌气似的不说话。
“以后,你不要再记恨他了,范家来信了,说,他……死了……”林正公艰难地说完这一段话,又是一阵猛烈地咳嗽。
少卿一惊,盯着父亲:“谁?谁死了?”
“叔涵,范家的三少爷。”
少卿怔在了那里,神情闪烁。。
“不管以前你怎么记恨叔涵,也不管若云是不是因为他才死的,现在,这笔帐,都不存在了。明天,我要去一趟宁波,范家要为若云在天童寺做一个法事,也为叔涵。”林正公喘息着,满脸涨红,好半天才平息下来。
“爸,我……”少卿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林正公叹息道:“你去不去没有关系,我知道你不想去范家,没关系,我自己去就行了。爹现在是跟你一样,没病,有,也是心病。这次去宁波,我想和范榛兄好好聊聊,我们两家,总得有个了结的时候,我和他半世的朋友,现在也都老了,不能到了老,倒成了冤家了,彼此都堵着些什么在心里。”
林正公苍老疲惫的样子,让少卿有所恻隐。当下站起来,关切道:“爸,明天,如果您一定要去……带上水根,我……去了还不方便,明天,我去公司看看,您不是想让我帮着打理一下公司吗?我试试看吧。”
林正公脸色柔和了一些,点了点头。
第二天上午,林正公果然带着管家水根来到宁波范家,两家老人见面,虽有尴尬,却实在是感慨和伤怀涌上心头,彼此站着,竟不知说什么是啊。
林正公朝范榛拱了拱手,没说什么。
范榛表情复杂地摆摆手,朝书房慢吞吞地走去,林正公随后。到了门口,两人都让其他人都退了出去,独自关上门说话。
“范兄,我一直想问你一个问题?”林正公落座,打破了沉默,“天一阁,这三百多年来,一直有一个规矩,凡范家子孙,或得万两银,或得一楼书,取银者,不得书,得书者,不取钱。”
“是,这是先祖范钦所定。”范榛点头道。
林正公道:“也就是说,三百年来,范家只要有一代人,要万贯家产,而不取一楼古书,那么,天一阁就将易主,或者,不复存在?”
“是。”
“换句话说,选择得书的后代,非但不能继承万贯家产,还需要一生劳作,赚取必须的金钱,除了养活一家,还得有大量的金钱用于藏书楼的修缮,用于古书的修补和保存,用于不断采购,扩大天一阁的藏书,如此等等?”
“是。”
“范兄有没有想过,这其中的玄机?”
“其实,这个问题,正公兄在三十年前就曾经问过我。”
林正公看着范榛,点点头,期待着他的回答。
范榛没有正面回答,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步,讲了一个故事:“二十年前我去过四川乐山,临江而立,大佛寺的明慧法师指指天,指指地。我看看天,看不尽大佛的顶,看看地,我的立足之地只不过是大佛脚上的一块趾甲。明慧法师说,一开始雕这尊大佛的人,一定知道在自己有生之年,根本不可能把这座山给雕完了,可是,他们还是一凿一凿地在琢,一凿一凿地在雕,他们知道,他们不是在雕一个佛像,是在做自己的功课,做自己一辈子的功课,大佛雕成,功德圆满,大佛已不再是一座佛像,而是凝聚了无数人的功业,大佛因此也成了佛。”
林正公表情肃然。
范榛不看林正公,继续道:“天一阁功德圆满的时候,我也许见不着了,可是我得修我的功课,修一辈子的功德。”
“听君一席话,如醍醐灌顶,”听到这里,林正公站起身来,满脸愧色,却正声道,“此次来宁波,除了为若云,林某还有一桩功业要做,怎么说呢?范兄,对天一阁,我作了十年的孽,十年来,心中惴惴,终至造下大孽,失去了我的若云,也害范兄……林某不求宽宥,但恳请范兄给林某一个机会,让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若云的法事之后,林某即刻回沪,马上安排运书回来,书归天一,林某也会到天一阁下,负荆请罪!”
范榛一揖到底。
两个半生至交摒弃前嫌,久久相对,眼眶中都涌动着老泪,心中十年的块垒,终于有了一个了结。
年关将至,林正公的精神却越来越不济,老眼昏花,神志懵懂。他数次想将公司全部业务移交给少卿,无奈少卿志不在此,每每借故推托,放浪形骸,不明所以。
这天晚上,林正公终于急了,忍无可忍,寻着一身酒气的少卿,不由分说拉去公司,指着那些空的办公桌一一评说起来:
“这张桌子是老王的,他跟了我几十年了,是上海滩数一数二的会计师,你一定要好好尊重他。这是乔治的位置,他是我的老襄理了,我们公司还有一家印刷厂,一家印染厂,两家贸易公司,一个书店,这些,乔治心里都有一本帐。这是阿宽的,阿宽的酒量很好,不比你差,有什么应酬,你可以带着他,不过,他的麻将不行,一喝酒,麻将桌上就给我输钱,总是把我的交际经费输得一干二净。这是玛丽的位置,办公室有了她,会很热闹……”
“爸……”少卿一直站在原地没动,这时喷出一口酒气,极不情愿。
林正公回身看着儿子,苦口婆心道:“我是想,如果明天你来上班,他们和你打招呼的时候,你能够走到他们面前,一一叫出他们的名字,那么,以后,他们会把你当成一个体贴下属的好老板。”
“爸,我知道了,这里是半生辛苦创下的基业,我……我只是怕自己还不够成熟,不足以承担这样重的担子,再说,我……我的志向真的不在做生意上。” 少卿委屈地叫起来。
“我创业的时候,哪里有这样的办公室,这样的规模,少卿,没有一个人生来就是天才,生来就会做生意,做官,甚至教书……关键是,你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自己的将来。——你站着干什么?跟我来!”
林正公不由分说地走进内间的总经理办公室,指着办公桌前那张总经理的椅子说:“少卿,你到那里给我坐下。”
少卿被动地过去坐下,有点不自在。
桌上放着一个镜架,里面是林正公和死去的妻子还有少卿和襁褓中的若云的合影。少卿的眼光变得忧伤、虚弱起来。
“你母亲要是还在,看到你这个样子,她会很难受的。”林正公拿起镜架,抹抹镜面,缓缓道,“若云已经不在了,要是你一直这个样子,萎靡不振,意志消沉,我到了天上,你娘更加不会放过我了……一转眼,都几十年过去了,我的一生,也快走到尽头了,也好,你母亲在天上等我也等得很久了,我们林家,就靠你了……”
林正公的一番话说得极为伤感动情,少卿被深深地打动了,支起双肘顶着脑袋,内心充满了矛盾,同时无奈地默受着父亲的嘱托。
第二天,少卿果然收拾整齐,开始去公司上班,像模像样料理起大小事务来。
却说伯清,自从第一次吸烟镇痛后便不可救药地迷上了烟土,整日吞云吐雾,浑浑噩噩,眼看难理世事,就要成为废人一个。范榛看在眼里,急在心上,却又无可奈何,徒添了许多叹息。
一天中午,全家人正准备吃饭。菜还没上桌,伯清忽然下楼来,脸色阴沉地告诉父亲:“我想过了,我这病,也不能光依靠抽大烟来止痛,缓一阵,我得到上海大医院看看……叔涵没了,季泓,又还小,我的身体,一定得好起来,才可以帮爹多做点事。”
范榛喜出望外,高兴道:“好,这才是我们范家的长房长子,好,开饭,开饭!”
范夫人素影也很高兴,忙道:“是,是,季泓,你也该回上海去念书了,过几天,跟着韵涟陪你大哥回上海,啊?”
见伯清这样子,一家人都很释怀,席间少有地响起了说笑声。
过了几日,韵涟和季泓果然陪着伯清到了上海,找同学姜敏怡帮忙联系了一家很不错的医院,伯清从此安心住下养病。
过了些时日,伯清精神渐渐好了起来,脸色也不如先前那般苍白。
这天,韵涟给他削苹果,伯清道:“韵涟,我觉得我好多了,等出了院,你陪我去林家看看,爹特意吩咐的。”
“我知道,爹的意思是我们两家已经结了怨,可是不希望下一代再互相怨恨下去,总得想办法化解化解。只是不知道林家是什么想法。”韵涟将苹果递给大哥。
“我相信林伯伯也会有这个意思的,倒是少卿那儿……”伯清接过,拿在手里,话音一转,道,“韵涟啊,其实,你可能不知道,以前,少卿对你,可是很有意的,你们俩要是成的话——”
“哥,你说话像爹。”韵涟打断了他。
伯清笑了笑,顿了顿,正色道:“哥倒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韵涟,你也不小了,哥也知道你从小就和子文亲近,其实这原本没什么不好,可是哥总得提醒你,子文他是个有家室的人。别的不说,你长大了,避嫌总得懂的。”
听到大哥提起方子文,韵涟变得伤感起来,神色一下黯淡下来:“大哥,我知道你疼我,我也不用避你,其实,我和子文……方大哥……他好像好久没有回来了,我是伤心过一阵,我不知道他是回避着什么还是别的缘故,可是我多少有点怨他,我最需要他的时候,他就是……就是不在我身边。”
“韵涟,子文是个知道事理的君子,哥只是提醒你,毕竟他和你没有缘分。你得有你自己的生活,子文有子文的生活,往后,你们还可以是好朋友,好兄妹,可是……”伯清试图安慰妹妹,韵涟却截住了话。
“哥,你别说了,这一阵,我也有点奇怪,他不在的日子,我好像慢慢习惯了,不像以前,每天会想着他,几天不见,心里会空落落的。放心吧,大哥,我会慢慢长大的。”
“那就好,那就好。”伯清看着韵涟坚定的眼神,也受到了鼓舞,狠狠地咬了一口苹果。
一会儿,敏怡过来探望,病房里充满了三个年轻人的笑声。
下午,伯清正在睡觉,医生进来,韵涟忙作了个手势,和敏怡轻手轻脚来到病房外楼道上。
医生交待了伯清的病情:“范小姐,你大哥的病情……恢复了一些,可是不断根。”
“不断根?”敏怡诧异道,“那就是说,什么时候还会再发作?”
“是。老实说,我们查不出什么毛病,这病很奇怪。主要得靠保养,不要吃刺激性的东西,不要喝酒,尤其是不要让他动怒。”医生吩咐道。
韵涟有些着急:“可是大夫,我大哥每次发作,都头痛得要命,很受罪的。一般的止痛药都没有用。”
“是啊,再痛起来的话,就只能靠止痛酊了,可是这药是管制的,很难搞。”医生点点头,有些无可奈何。
“我有办法。”倒是敏怡胸有成竹的样子。
伯清醒来,问韵涟:“刚才医生说怎么样?”
韵涟有些勉强地笑道:“大夫说可以出院了。”
“是吗?”伯清大喜,坐起身来,伸着懒腰道,“我也觉得自己没事了,精神也好多了。”
“那就好啊,我们好好玩玩,庆祝一下,都过新年了,希望从明年开始,这该死的头痛病再不会发作了!” 敏怡爽朗地笑起来。
伯清也笑了,有些过意不去:“谢谢姜小姐。”
敏怡冲韵涟做了一个鬼脸。
伯清道:“对了,韵涟,出了院,我们先去看林伯伯。我答应了爹的。”
敏怡忙道:“我也要去。我还要跟韵涟一起回宁波玩几天呢。”
韵涟征求地看着大哥,伯清开心地一挥手,大度地说:“行,听你们的!”
10
却说范家与林家皆以为叔涵追随若云而去,上穷碧落下黄泉的时候,谁也不曾想,叔涵正奄奄一息地躺在一艘出海远洋的货轮上。
那天离家出走后,他抱着“涵淇楼”那块匾额偷偷躲进了一艘货轮的救生艇,轮船在海上航行数日,他水米未进,匾额也不小心掉进了海里,结果被捕鱼的渔民捡回去送给了范榛。就在叔涵终于挺不住晕厥过去,船上一个叫阿松的中年水手发现并救下了他。
叔涵醒后,神神道道表示自己在船上等一个女人,她喜欢船,大火轮,去法国的那种。忠厚的阿松被叔涵说得糊涂了,又听叔涵在昏迷中不住地念着“仲淇”的名字,便把他当作了“仲淇”,好心劝他,找女人也得有饭吃,要有饭吃,就得有活干,有活干,才能找女人。 叔涵懒得解释,点了点头。
于是,叔涵就成了开往法国的这艘货轮上的一名水手,终日埋头苦干,似忘却了先前的痛苦。
货轮在海上航行了几个月。一天,叔涵正在船舱里看着项链里若云的照片,阿松兴冲冲地进来,告诉他明天要靠港,会有一些人上船到酒吧演出,还说船得绕回上海停几天,再起锚。
叔涵一愣。
阿松又道:“早点去占个好位子,听说有个美女舞跳得可风骚了,对了,仲淇,听人说,她一半是洋人,一半是中国人,混血,懂吗?”
叔涵好像没兴趣,走开。
“你对这都没兴趣,还是男人吗?!” 阿松在后面跺脚大笑,嘀咕道,“还说要在船上等一个女人,这不是来了吗?怪人!”
船果然靠了岸,傍晚时候上来一帮人演出,叔涵无意中看到了阿松说的那个混血美女的背影,却没兴趣去看他们的演出,独自当班去了。
早上,叔涵还在睡觉,阿松抱着一堆东西进舱来,叫他吃饭。
“可惜了,昨晚那姑娘太漂亮了,舞跳得好看,看得让人心都要跳出来。”阿松啧啧赞道,将东西塞到叔涵怀里。
叔涵翻个身,揉着眼睛,起来吃东西。
“哎,你不是来找女人的吗?我见过几个像你这样的人,一开始,嚷着要找自己的女人,要死要活的,后来,见了别的女人,就好了,男人都这样。” 阿松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叔涵闲扯。
叔涵嘴里嚼着东西,反问:“你也是这样?”
阿松愣了愣,撇嘴道:“……是……我也这样。”
晚上,阿松硬拽着叔涵去船上酒吧看那个叫明妮的混血美女跳舞。两人进去的时候,明妮正在表演,黑纱蒙着脸,只露出一双眼睛,舞姿十分曼妙。魔术师在一边伴奏。台下一片叫好声。
突然,明妮一个转身,揭去了面纱,台下的人惊艳无比,一连串地叫好,场面很是疯狂。
叔涵眼神漠然地抬起头,此刻明妮正站在那儿亮相鞠躬,脸型长相竟然酷似若云!
叔涵看得眼睛发直,过去的一幕幕如放电影般在脑海里迅疾地闪过,他分不清眼前究竟是现实,还是虚幻,只是痴痴地站在那里,如中魔障。当明妮从面前飘一样经过时,他一把拉住了她,冲口叫道:“若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