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榛受到惊吓,内心如焚,终于急火攻心,一病不起。范家大小事宜,全搁在伯清身上,伯清倒也勤勉振作,终日四下奔走呼号,为天一阁筹集款项,其间,却也没少领教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消息传到了林少卿那里,这天上午,他将管家水根匆匆叫进书房,让水根立刻给宁波范家汇一笔钱去。
水根不明所以。
少卿解释道:“我想……还天一阁一个人情。”
“是,少爷。不过……”水根话说了一半,看了看少卿脸色,试探道,“水根斗胆说一句,少爷既然对范家还有这样的情意——”
少卿却打断了他,有些不耐烦道:“我对范家情意不情意的,我不知道,我只是看在这些书的份上,看在这些书陪了父亲这么多年的份上。”
水根抬头看了看少卿,继续道:“我的意思是,与其这样,少爷还不如把天一阁的书……还回去,这也是老爷的心愿。”
少卿有点愠怒地看着水根,沉默了一下,突然大吼起来:“可是我根本不知道怎么还回去?!”
水根一怔,看着少卿,眼前的少主人似乎变了一个人。
少卿在书房里走来走去,气急败坏地挥舞着拳头:“你以为这么多年来,我爸就真的这么贪心,这么多年,从来不想把书给还回去?不!他想过,他甚至要让若云嫁到范家,希望有一天,能不失体面、不伤和气地把书给还回去。我抱着爸的灵位去范家,范家恁是破了规矩,带着灵位登了阁,了了父亲的心愿,难道,你要我告诉范家,对不起,范伯伯,你把我父亲当作一生的知交,可是对不起,我父亲其实把天一阁的书都藏在自己家里,藏了十多年……我丢得起这个脸,可是父亲的脸丢不起,我不能让他老人家人死了,还要被人瞧不起!这书,我根本不想要,可是我不知道该拿它们怎么办,更不敢就这样还回去!你知道吗?!”
水根吓得浑身一激灵,忙道:“是,是,水根多嘴了……”
“知道就好,你走吧。以后,少跟我再提起这事。”少卿倒也不真怨水根,只是借机吐露胸中郁积已久的块垒罢了。
水根刚要走,又想起什么,对坐回椅子上的少卿道:“哦,对了,少爷,刚才郭襄理打过电话,说公司里这一个月来,亏得厉害,特别是印染厂,自从少爷上回回绝了人家之后,就再没有接到什么单子了。”
“什么单子?我回绝人家什么单子了?”少卿忙问。
水根提醒道:“少爷忘了,那几笔印染单子,日本人的……”
“哼,那些日本人!在自己国家不好好呆着,倒跑我们中国来做生意,想兼并我的印染厂……”不提日本人也罢,水根提起了,少卿又是气不打一处出,“哼,就是亏本,就是把厂给盘了,关了,我也不留给东洋人,凭什么?!就靠一些浪人胡搅蛮缠,完全是黑道的路子,不像话!”
水根罗嗦道:“少爷,水根再多句嘴,这日本人,可得罪不得,少爷消息应该很灵通,日本人可不是江湖上的小混混,他们现在是还暗着来,可是恐怕过不了多久,就连军队都开过来了,吴淞口外,日本人的军舰不是开来开去的吗?那炮口,可有碗口这么粗啊……”
“住嘴!”少卿怒喝,正比划手势的水根忙噤声。
少卿责道:“你可是我们家的老管家了,可是你也管得太多了一点!”
“是我多嘴了!该打!”水根见少卿真的动怒了,张皇起来,重重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
“够了,你这样做,好像我很没有道理一样,”少卿站起身来,一边往外走,一边说道,“我告诉你,我林少卿可能不是一个善类,可是我也是一个有骨气的人,不是卖国贼!”
说着,走到了门口,又停住,对水根道:“……对了,你的老家在江北,是吧?有空了,多回家走走,家里现在也就我一个人,不着您老费心了,省得在家里让我这个小辈当奴才使唤。”
“少爷,我……”水根见势不妙,慌作一团。
少卿却不看他,只管道:“就这样说定了,工钱,我不会少你的。只是有一条,别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给带回家来,也别把家里的事情到处去说。要不,我的脾气可不好。”
水根磕磕巴巴道:“少爷,您的意思,我……要赶我走?”
少卿不语,顿了顿,看着水根道:“水根,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走?当初,要不是你的一句话,天一阁的书就不会留在我家里,天一阁的书不留下,我爸爸不会把若云嫁到范家……若云就不会死,我爸也不会……我们林家不会落到如此地步!”
“我在林老爷身边呆了半辈子了,我十三岁那年,那时候少爷您刚生下来,老爷在一家旧书店里把我带回家,说我人穷,可是还知道看书,说人穷不能志短。只是我没有慧根,做了半辈子看门狗,还是一个奴才命。看门狗做久了,就不值钱了……”水根说着,抹起眼泪来。
少卿有些不耐烦道:“好了,好了,别一口一个狗啊奴才的,你现在好了,人至少是不穷了,只是这志气也不见得长到哪里去。就这样了,我现在啊,是脾气越来越大,就想清静些。”说完,再不理可怜的水根,大步走了出去。
这天午后,韵涟在自己房间,正收拾着抽屉里方子文为她做的一叠彩纸,母亲素影推门进来,找她说话。母女俩聊了一会儿其他兄弟几人,素影的话渐渐转入了正题:“韵涟,我来,是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什么?”韵涟问。
素影问:“你知道前段时间方先生回家了一趟,是为了什么吗?”
韵涟道:“我没问,他也吞吞吐吐的,只说家里有事,没说什么。”
“你得恭喜他啊,你看。”素影说着,拿出一张婴孩的照片,看着韵涟,话中有话,“方先生做爹了!”
韵涟微微一怔,眼睛没去看照片。
素影知道女儿的心情,沉默了一会儿,叹道:“娘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说,方先生是个好人,你们……你们能成为好朋友,好兄妹,娘也是很开心的。以前你和方先生很说得来,娘也知道你的心意,可是生活就是这样,该怎么样,就得怎么样,不要在心里拧着……”
“娘,我知道您的意思……”韵涟难过得掉下泪来。
素影一边帮韵涟拭泪,一边柔声道:“我好几次想跟你讲这话,每次话到嘴边,都咽回去了。现在,眼看着家里上上下下都乱了,我想来想去,我不能不多操点心,想想范家这以后,该是怎么个样子了……”
“娘,我也没有生气,我也大了,懂事了,真的……”韵涟伏在素影怀里,痛苦地抽搐着,肩头剧烈地耸动。素影则抱着女儿,任由她将感情释放出来。
陆大新过来,将素影叫了出去。韵涟伏在床上又哭泣了好半天,终于抬起头来,抹去脸上的泪痕,快步走了出去。
方子文正在纸坊里忙碌,韵涟静静地坐在一边,半天不说一句话。
子文奇怪道:“韵涟,你好像心里很不高兴?”
“没有啊,家里出了这么多事,我能高兴起来吗?”韵涟支吾着,“……你是说,我在你这里,没有以前那么开心了,是不是?”
子文愣了愣,道:“人长大了,就会这样,这很自然,就像你小时候,喜欢彩色的纸,还有纸的香气,现在,这些不一定就能带给你向以前那样的快乐,那种单纯的快乐了。”
“是的,你说得对,子文哥,你说的总都是对的,我把以前留下来的彩色纸,你给我的,都收了起来,它们已经不能再给我带来以前的快乐了,可是我还是留恋,留恋那种感觉,这
种留恋,有时候,会让心很疼痛……”
子文手上的活停下来了。
韵涟继续道:“留恋也好,记得也好,不能再继续了,总是很难受。就像叔涵失去了若云,我们失去了叔涵,还有,少卿哥失去了父亲和妹妹,我们越记得,越痛苦。我想,叔涵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才选择离开,选择……永远地离开……”
子文站起身来,朝韵涟走过去,安慰道:“可是,生活还会给我们布施快乐的,只要你留意,不要错过,以前有以前的快乐,以后,有以后的快乐。”
“长大的滋味真不好!”韵涟幽幽道,“为什么人长大了,就需要放弃很多东西,尝到这么多痛苦,才能长大……我希望能够在快乐中等待快乐,而不是在伤感中乞求快乐……”
子文拍了拍韵涟肩头,柔声安慰道:“韵涟,你不要这样,最近是家里的事情太多,所以你……等过一阵,你会开心起来的……我其实……其实有件事一直想……”
韵涟没等子文说下去,拉过他的手,伏到了他身上,哭出声来——
“我们都长大了,很多东西都过去了,许多的感受都变了,这种感觉真的不是很好受,我们回不去了,真的回不去了……”
子文抱着韵涟,任由她哭,木然地呆在那里,像一截树桩。
韵涟平息下来,慢慢放开了子文,从身上找出一块用丝绸包着的玉石递给了他,语气平静地说:“给你的孩子。”
子文怔在那里。
韵涟把玉放在桌上,起身走了出去。
子文一直僵着,拿起桌上那块玉,释然地笑了,眼泪却掉落下来……
过了两天,敏怡抱着布包的一沓钱从上海赶过来,正遇到伯清要出门去。
“我给你送这个来。”敏怡递过东西,道,“这是我爹给我的,天一阁现在需要钱,你拿去用吧。”
“可是……这钱……我不能收。” 伯清推辞道。
敏怡笑起来:“这也是我的心意,我知道家里现在缺钱。”
“不行,这不合适……” 伯清还要继续推辞。
敏怡不高兴了,提高嗓门道:“这钱可不脏,我是黑社会的女儿又怎么样?!”说着,转身便走。
伯清一时不知怎么是好,慌忙追出去,一路上赔礼道歉,好话说尽,总算将敏怡哄笑了。
见路边有个小摊,伯清招呼敏怡吃东西,不好意思道:“刚才的事,对不起,我这人,太迂腐,又习惯客气,真不好。”
“我都忘了,我也是,说话不考虑分寸,我光想到对天一阁好,没考虑到天一阁的名声,我光想着对天一阁好……”说着说着,敏怡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紧张起来,见伯清正专注地看自己,说话愈发语无伦次起来。
伯清道:“不,我知道你是对我好。”
敏怡没料到伯清这么直接和勇敢,不由得张嘴结舌。
伯清也没想到自己竟会脱口说出这样的话来,忙转移话题,问敏怡:“哦,对了,你刚才说,你爹?……”
“哦,我爹他走了,去南洋。上海现在的局面很不安稳,日本人的势力都进来了……” 敏怡咽下东西,说道,“其实,我爹也只是暂时离开一下,说是避避风头,马上还回来,你也知道,我爹的脾气,和虹口的日本浪人干起来了,所以……哎,韵涟呢?”
“哦,哦,韵涟去了上海,我爹在上海的一些报界的朋友,还有一些文化名流,他们为天一阁募捐了些钱,韵涟去取一下,也答谢他们一下。大新陪着去的。现在,这上海的局面真的就那么糟糕吗?怪不得……”伯清从敏怡嘴里获得这些消息,不免大为诧异。
“怪不得什么?”敏怡忙问。
伯清于是取出一封信,递给敏怡:“喏,季泓他来信了,你看看。”
“我?……”敏怡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看。”伯清重复了一遍,一拍脑袋,大声道,“嘿!我说怎么,我……我……今天说话没分没寸的,都是季泓这信闹的……”
敏怡于是看信,原来在上海读书的季泓背着父母,竟和几个同学一起报名参了军,而且就要开赴前线对抗日本军队了。
伯清恓惶地看着敏怡,叹息道:“季泓啊,终究还是学了叔涵,不愿安分守己,不愿安分守己……”
“当兵就当兵好了,当过兵,会更像个男人,有什么不好。”敏怡不以为然地撇撇嘴。
“可是当兵很危险,万一……”
“吃饭还会被噎死呢,哪来这么多万一,再有万一,也等万一来了之后再说,你现在早早地担心干什么?”
“那这事……要不要告诉我爹?”伯清征求地看着敏怡。
敏怡果断地一摆手:“暂时别提,提了也不能让季泓马上回来,凭空让老人家无谓烦恼。”
伯清笑起来:“嗬,敏怡,很多事情,到了你这儿好像都很简单了。”
敏怡却白了他一眼,道:“你是范家的长子,你本来就得拿主意了。”
说完,又敏感起来,道:“其实,这是你们范家的事,我又多嘴。”把信往伯清手里一塞,转身便走了。
“怎么好好的又……”伯清不明白敏怡女儿家心绪,一头雾水站在那里。
晚上,范榛将伯清叫到自己房间,示意他打开桌上的一个布包,一个木盒装着天一阁的钥匙,另一个锦盒里卷着一张地图模样的纸。
范榛让伯清跪下,郑重道:“爹的身体,越来越不济了,以后这个家,要靠你了。这是天一阁的钥匙,现在我想交给你来掌管,还有一张天一村的地图,是我们祖宗留下来的避难处,天一阁但有难处,就把书尽数运到那里,可保一时平安。”
“这天一村,在哪里?”伯清好奇地问。
“你别急,我会带你去一趟的,这地图,你先收好,连妻子兄弟都不能轻易告知,知道了?”范榛叮嘱道,“还有一笔钱,是天一阁的救命钱,非到万不得已,不能用。你是范家的长子,爹知道你是一个散淡的人,本不宜给你过多的压力和负担,可是爹也是没有办法,才托给你。等爹精神好一点,再会详细跟你交待一些要义。伯清啊,你……还记得当年丢书的事情吗?”
“怎么?”伯清问。
范榛沉吟着,摆了摆手道:“算了,这事,到时候再说吧。对了,季泓在上海好不好?他可安心念书?范家就你们两个兄弟了,现在时局又乱,真不行了,就把他召回来,在家里守着,或许会更妥帖些。人老了,老是容易担惊受怕的,老了哟……”
伯清惶惶地应道,接过父亲传下的东西,回到了自己房间。
却说叔涵陪着明妮,这些天一直寄居在上海的犹太人社区里,等候依泽克先生回来。这天上午,明妮照例出去打听消息,叔涵则一个人坐在房间桌子前,伏案雕刻着什么。
下午,明妮的脚步声传来。叔涵回头,明妮怀里的一捆旧报纸,“咚”地一声落在地上。叔涵于是知道,明妮今天又落空了。
“别灰心。”叔涵伸臂搂过她。
明妮把头轻轻靠在叔涵肩上。
“对了,我有个礼物要送你。”叔涵放开明妮,走到桌前,说,“你把眼睛闭上。”
明妮看看叔涵,配合着闭上眼。
叔涵道:“本来,我想等你找到了线索,用来祝贺你的,好了,现在就送给你——”
明妮睁眼,眼前是两个小木偶,一男一女,拙朴动人。明妮笑起来:“你雕的?”
“是啊,像不像我们俩?”叔涵温柔地问。
“好傻。我们俩。”明妮一把抱住叔涵,吻了他。
傍晚时候,明妮出去买了些菜回来,还抱着一堆旧线装书。叔涵看着熟悉的线装书,一时有点发愣。
“这些东西,哪来的?”叔涵问。
明妮一边择菜,一边答道:“门口的旧书铺啊,我跟书铺老板说了,这些书再不修一修,会散架的,我男人会修书,不过要收点工钱。”
叔涵叫起来:“啊,是……你给我揽的活?”
“是啊,你老不出门,也不干活,我们吃什么?说好了,三天,把书都修好了,工钱我都预支了,喏,买了菜了。”明妮转身快活地离开,“我去做饭了。”
叔涵不再说话,看着眼前这一堆旧书,不由得想起了天一阁,他摩挲着书页,甚至俯首去闻了闻,暗自神伤起来……
末了,他走到窗前,把一直挂在胸前的装有若云照片的项链取下来,四处看了看,拿起屋角的一座耶稣像,见底部有点凹陷,于是将项链放进去,把耶稣像重新放回原处,默默地注视着,默默地告别自己的过去。
叔涵如期修补好了明妮带回来的那些古旧书籍,两人一起抱下楼去,将书还给了书店老板。
回来的路上,两人有说有笑,十分亲密。叔涵像往常一样大踏步走路,明妮跟在后面,拉着叔涵的手,叔涵却顺手把手脱出来,抱住了明妮的肩膀。
突然,叔涵的眼神变了,街对面,韵涟和大新正匆匆走过!
明妮注意到叔涵的异样,正要询问,不料叔涵一把拉住她,逃也似的往前走。好在,对面街头的韵涟和大新并没有察觉叔涵的存在。
“仲淇,怎么啦?”明妮喘息着问。
“没什么。”叔涵停下来,眼里隐有泪光,脸上呈现出极度痛苦的怅然。
回到房间,两人站在阳台上,周围天光渐渐暗淡下来。远处,一些灯火次第点亮起来。
沉默了半晌,叔涵扶住明妮的肩,道:“我想离开一两天。”
“去哪儿?”明妮有些紧张地看着叔涵。
叔涵抱了抱明妮,轻声道:“我想……反正我很快就回来,我想回趟家!”
明妮一笑,道:“好,你去吧,只要你回来。
“嗯,我很快就回来。”叔涵亲了明妮一下。
明妮幽幽道:“我会等你,每天在那个教堂对面的红墙下。等你回来,我们就去结婚!”
“我……会回来的!”叔涵保证道。
第二天一早,连早饭也没吃,叔涵就急急告别明妮,朝宁波方向直奔而去。
挨到晚上,叔涵才靠近自己家门,隐在夜色中,远远地看着,脸上神情闪烁不定。
正难过时,突然听得大门响动,叔涵忙隐入暗处。
范榛从里面走出来,默默地端详着自己住了一辈子的大院,末了,竟一屁股坐在了自家门口,一副苍败垂老的样子。
一阵夜风袭过,他剧烈地咳起嗽来,咳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时陆大新从里面出来,忙将老爷子扶了进去。
沉重的大门重又咯吱着关上。这边,叔涵已是泪流满面,却没有起身上前,回家跪倒在父亲面前的勇气,而是一转身,拔腿就跑……
他心里想着尽快赶回上海,回到明妮身边,把她带回天一阁来见父亲,从此就在天一阁陪着家人,不再离开。
不料,等叔涵紧赶慢赶回到上海,进城的时候却被阻拦在了郊区的一个临时兵站,一些青年人正报名当兵,持枪的士兵则守卫着路口,检查过往行人的通行证,没有通行证的一律拦下。
叔涵没有通行证,正与士兵争执着,一辆军用卡车呼啸着开了过去。说来也巧,他竟然看到车内一个熟悉的身影,像是季泓。
“季泓!”
叔涵大喊,要冲过去,再次被卫兵拦下,于是就朝报名处挤过去,又被那边的士兵拦住。
叔涵指着军车问:“他们去哪儿?”
“去哪?上前线啊,都是学生兵,热血青年。不过……”那士兵看了一眼叔涵,摇摇头,道,“恐怕都是当炮灰的料。”
叔涵一听,着急起来,左右看看,忙道:“我……要过去!”
那士兵问道:“你要当兵?”
“我不当兵!我要过去!”叔涵大声道。
士兵把枪一拦,瞪着怪眼道:“长官有令,当兵才能过去!”
眼看周围人群越来越拥挤,天色已近黄昏,大家不当兵怕是过不了这一关。叔涵心想,那就糊弄糊弄吧,于是挤过去对管报名的士兵道:“我……那我也报名……当兵。”
“报名?叫什么?”
“范叔涵。”
那士兵填了一张表格,啪地一个章盖下去,吆喝道:“范叔涵,过去吧!”
就这样,叔涵和一帮青壮年因为没有通行证,半路上被国民党军队抓了壮丁,跟着队伍还没训练两天,紧接着就被一车拉上了前线阵地。中国青年范叔涵面对日本鬼子的第一枪就这样打响了……
关于这一天,后来的历史教科书是这样描述的:
1931年1月28日,蒋光鼐、蔡廷锴指挥国民党军第十九路军在淞沪地区与日本侵略军英勇抗击,史称“一•二八”战役。
一天夜里,叔涵所在的部队经过一整天的拉锯战,终于得以抓住空隙休息。战壕里,硝烟的味道尚未散去,枪支弹药四散凌乱,一些未来得及撤下的伤员横七竖八躺着,呻吟叫骂声此起彼伏。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不时有冷枪响起,灰头土脸的叔涵咬了几口馒头,就歪在战壕里迷迷登登睡着了。
前半夜,侧翼阵地上过来一群毫无经验的学生兵,闹闹嚷嚷,乱作一团。说来也巧,叔涵找寻多日的弟弟季泓也在其中。黑暗中有人一高一低摸过来,踩着叔涵的大腿过去,叔涵惊醒过来,拎起步枪,正要寻地方撒尿,不料对面日军突然开火袭击,密集的枪炮声在阵地上遽然响起!
叔涵慌忙扑倒在地。一发炮弹呼啸着在附近爆炸,火光闪现中,几个学生模样的士兵齐刷刷地倒下。
“季泓!”叔涵突然看到了季泓的身影,当即顾不得躲避,大喊着冲了过去。
子弹在耳旁嗖嗖地飞,叔涵叫喊着,果然在地上的人群中翻到了满身鲜血的季泓。
“季泓!季泓!”叔涵疯了似的抱紧昏迷不醒的季泓,哭喊着,摇晃着。
“哥,你还活着……”季泓勉强睁眼,见是叔涵,目光一闪,气若游丝道:“哥,带我回天一阁……”
战事越来越频仍,前方吃紧,上海的时局陷入了动荡不安。明妮仍在每天绝望地等待着叔涵归来。
终于有一天,连一向平静的宁波周围也响起了隆隆的炮声,周边的流民、地痞都开始往宁波街头涌来。
范榛心忧天一阁,病情愈发加重,眼看病入膏肓,将不久于人世。范夫人素影急着为伯清相亲,以便他早日完婚,担当范家重任。
伯清却不满意,扬言要与敏怡共结秦晋之好。这一对冤家,看似一强一弱,一个迂腐,一个爽直,可是走在一起,却也是格外地般配和谐。范榛与素影于是依了他们。
这天,两人上街,敏怡见一位豆蔻年华的少女卖身葬父,遭遇流氓骚扰,便出头收留了这个名叫芮洁的女子,带回家做了自己的随身丫鬟。
过了几日,伯清和敏怡夫妇在天一阁举行了简单的婚礼,范榛的精神稍稍好了些,与素影商量着再过几日带她和伯清去乡下一趟。
素影以为是去宁波乡下,范榛解释是天一村,说是范家的一个秘密,老祖宗留下来的,天一阁有灾的时候可以把书都运到那里。
“我怎么从来没有听你说起过?” 素影感到诧异。
范榛道:“是啊,连我,也只是在年轻的时候,爹带我去过一回。范家的每一代守书人,到了晚年,知道自己身体快不行了,才可以带着夫人,还有长子,去一趟天一村,算是认路,也算是交待后事……”
素影心里难过,握住范榛的手问:“那,家里怎么办?韵涟跟大新又在上海……”
“你忘了,我们家,有了一个能干的媳妇了,辛苦敏怡守几天吧。这天一村,按例她还不能去,要去,也得等伯清带儿子去的时候……” 范榛说着,又猛烈地咳起嗽来,嗓子一甜,吐出了一口鲜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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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韵涟和大新来到上海,办完相关事宜,这天下午来找少卿,却见林家大门始终紧闭,无人应答。韵涟这些天心情一直不好,眼下睹物思人,想起从前的光景,越发有些难过,心里不好受,站在那里半天没说话。
大新陪着她等了一阵,看看天色已不早,便道:“大小姐,你看,这都等半天了,要不,我们先去找家店住下,明天再来。”
“都来了,再等等吧。”韵涟道,抬起头四下看了看,吁了一口气,问大新,“大新,你……来我们家好像也很多年了?”
“是,那时候你还很小。”大新站在那里,被韵涟的话勾起了回忆,脸上神色波动变幻,“对了,当年还是林老爷把我带到范家的。这林老爷,是个好人,当年我们家……我们陆家在宁波也有个藏书楼,只是我那个堂兄,是一个见利忘义的东西,偷偷把书卖给了日本人,搞得陆家家破人亡,我……我也……”
韵涟有些意外,没说上话来。
大新有点伤感,叹了口气,苦笑道:“我抢了几箱书出来,跑出来……后来,就遇到了林老爷,他把我领到了范家,这不,都快二十年了……所以,我这次随大小姐来,也是想在林老爷灵前烧炷香,拜一拜。”
暮色渐渐四合。两人沉默着,又等了些时候,周围光线暗淡下来,依然不见少卿回来。大新再次催促韵涟,韵涟只得作罢,一边往回走,一边在心里想着明天再来找一趟少卿。
临走时,大新冲着林家,恭敬地拜了一拜。两人步履匆匆刚刚离去,少卿却拎着一只酒瓶,摇摇晃晃地回来。
第二天,他们又来了林家一趟,依然未能见着少卿。傍晚回到住宿的地方,吃了点东西,韵涟心里有些莫名的忐忑不安,走了出来,一个人在街上寥落地漫步。置身十里洋场,尽管眼下时局不算太平,却依然是灯火辉煌、醉生梦死的浮华场景。周围的人匆匆经过,都和她无关,都有自己要去的地方,只有韵涟不知道自己将要去往何处何方。她甚至感叹起命运的捉弄,先是孤儿一般没了父母,接着又被方子文深深地伤害了,而自己却是无能为力改变局面,感觉就像一只小小的蒲公英,风乍起,身心飘摇,连前面到底是灯光还是生活都不明了。
韵涟心里惆怅,低头思考着,不知不觉,竟又来到了林家附近。正要转身,街头拐角处,醉醺醺少卿正无助地坐在那里傻笑。
“少卿哥……” 韵涟惊叫起来,忙跑上前去,将少卿费力地扶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