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冷清凌乱得不像样子,大大小小的蜘蛛网已经出现在墙角旮旯。韵涟端着水盆进进出出,给少卿擦脸、喂水,少卿瘫倒在椅子上,昏昏沉沉,嘴里自言自语:“若云……你走了,爸也走了,你们都不要我了……”
韵涟听得伤感,忍不住鼻子发酸,将少卿扶到床上,刚直起腰,少卿一扑,嘴里叫道:“若云,你别走!”
少卿一半身子扑出床外,把台灯扑到地上,灭了。朦胧中,韵涟好不容易把少卿挪到床上,自己也失去平衡,倒下去,少卿就势一把搂住。
“少卿哥……是我……”韵涟挣扎着叫道。
少卿紧紧地把韵涟搂在怀里,喃喃道:“你别走,不要离开我……”
韵涟想要挣开少卿的胳膊,可是她哪里有力气,渐渐的,她放弃了……黑暗中,少卿沉沉睡去,松开了韵涟。韵涟无力地坐靠在床上,周围全是这个醉酒男子的气息,刚才少卿那一次用力的搂抱,令得她又惊又慌,心旌摇荡,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弥漫起来。她慢慢拉开了少卿,然后抱着他,让他的头靠在自己的腿上和胸前,像圣女膝抱着弃婴一般,眼前这个青年男人的痛苦彻底激发了韵涟作为女性的温柔……
一夜过去,无风无雨。
清晨,少卿醒来,穿着内衣出来,见韵涟穿着整齐,正跪在林正公的遗像前默默祈祷着,忙叫了声“韵涟……”
韵涟回过头来看着他,无语,表情不知是喜是悲。
少卿心里一冲动,一膝跪倒在韵涟面前,握起双手,温柔而热烈道:“我……昨晚的事,我知道我做了什么……韵涟,我想娶你!”
韵涟愣在那里,少女的心百感交集,任由少卿将自己搂住,眼泪簌簌滚落下来……
过了几日,报上消息说淞沪地区的战事已渐渐放缓下来,国民党军队开始战略转移,其实也就是全面撤退。上海的街头,一时间多了许多的伤兵和散勇,每天都有人滋生事端,弄得人心恍恍。
明妮仍然住在犹太人社区里,每天去教堂外面张望,等着叔涵回来。而因为战事突然爆发,依泽克先生也推迟了行期,以至明妮终于没能见着他,不免双重地打击,两倍地伤心,哭了大半天,最后抹着眼泪幽怨地去泊在码头上的货轮找阿松寻求安慰。
阿松大吃一惊:“仲淇呢?你们……不是结婚去了么?”
明妮扬起那天收拾房间时无意中在耶稣像下找着的项链,带着哭音问:“阿松,你见过这个吗?”
“原来你还不知道啊?我早见过的,以为……原本以为你知道的。你知道的,我不是个多嘴的人。”阿松支支吾吾,明妮“哇”地一声扑到阿松怀里,大哭起来。
阿松不知所措,两手悬起来,不敢直接抱明妮。
“阿松,我要找到他!我恨他!我要问他,他为什么这么对我!他为什么这样对我?!他说他离开几天,要我等他,可是,可是,他一直没有回来……”明妮伤心地抹着眼泪,放开阿松,抽泣道,“你能不能帮我找到他,我一定要找到他,我要报复,我要让他知道,他让我受了怎样的痛苦……”
先前在船上时,阿松曾听叔涵提起过天一阁,虽然自己也不知道到底在哪里,这时却拍着胸脯表示:“明妮你放心,有我神偷阿松在,没有我找不到的地方,没有我找不到的人!”
两人于是赶在船开之前溜了出来,四下打听着天一阁所在,朝宁波方向走去。
却说误入战场的叔涵侥幸在炮火中拣了一条命,没少吃苦头,这天焦头烂额随着部队撤下来,半路上,他和几个同伴趁人不注意,夜里开了小差,带着弟弟季泓的骨灰盒,直奔宁波而来。他上身穿着一件没有任何标志的军衣,下身却是一条破破烂烂的普通裤子,头发胡子老长,脖子上挂着个军用饭盒改装的骨灰盒,疲惫不堪地走到了自家门口。
黄昏时分,叔涵眼神茫然地看着熟悉的家门,周围人来人往,谁都没有注意到这个邋遢的军人就是范家著名的三少爷。
叔涵虚弱地举手拍门,刚随敏怡来到范家的丫鬟芮洁一开门,叔涵人就整个瘫了进来,吓得她立刻尖叫起来。
敏怡闻声赶出来,叔涵已经瘫倒在芮洁怀里。
家人忙请来街上的老郎中给叔涵把脉,所幸只是连日疲劳焦虑所致,略无大碍。方子文闻讯赶过来时,叔涵已经沉沉睡去,陪在床边守了一夜,第二天早上叔涵醒转过来,伏在子文怀里,大放悲声,听得子文也热泪盈眶。
子文劝了一阵,告诉了这段时间来家里发生的大小诸事,其间不客气地批评了叔涵。叔涵以前从没见过子文如此严厉,也不知晓他和韵涟之间前些时候发生的事情,却也深深意识到了先前自己的荒唐,不免愧疚起来,趴在床上,再次垂下泪来。
敏怡和芮洁拿着衣服进来。叔涵可怜兮兮地看看敏怡,叫了声:“大嫂……”
敏怡与伯清完婚后,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叫自己大嫂,当下脸上一红,心里却是极受用,遂柔声道:“喏,这衣服,你凑合着先穿,赶紧起来,吃口饭,啊?”
正说着,一个家人慌里慌张跑进来禀报:“大少奶奶,不好了,出事了!”
“什么事?慌慌张张的!”
敏怡斥道,忙和芮洁一起出来,见院子里两个家人正顶着门。其中一人嘴里大叫:“大少奶奶,见鬼了,有人来找仲淇少爷。”
另一个则声音颤抖:“真是撞鬼了,若云小姐也来了。”
“什么乱七八糟的,开门,让他们进来!” 敏怡生性爽直坚强,哪里相信两个家人的胡话,一叉腰,令他们打开了大门。
门一开,捶门的阿松就撞进来,正好,叔涵也听到声音出来。阿松一眼就看到了,嘴里大骂起来:“仲淇,你这个王八蛋,你还真在!”
“阿松……”叔涵吃了一惊,感到诧异,又看到阿松背后的明妮,忙又叫了声,“明妮?……”
明妮也不说话,来到叔涵面前,冷不丁扬手就是一记耳光!
“哎,你怎么打人呢?”芮洁叫起来。其余众人看着院子里酷似若云的明妮,都已说不出话来。
叔涵静静地受了明妮一记耳光,也不争辩,一把拉起明妮就出了大门。
明妮举着手中嵌有若云照片的那条项链,大声质问叔涵:“当初你看到的我,根本就不是我,是她,只是因为我长得和她一样,你的眼中才充满了感情,是不是?我根本就是个替代品,我是你心中另一个女人的替代品,我只是个影子,是不是?你告诉我,她到底是谁?”
“她……她叫林若云,是……是我的妻子。”叔涵声音低沉,埋下头去。
明妮愣了愣,眼泪夺眶而出,声嘶力竭起来:“我一直不相信世上有两个一样的人,可见到了你,我相信了,我以为你是和我一样的人,你的忧愁与痛苦与我是一样的,你用眼睛告诉我是这样的,可事实上不是,同我一样的人是她,是你的妻子,所以我只不过是你情感的幻觉,是不真实的存在。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为什么你要离开她?!”
“不是我离开她,是她离开了我……”叔涵默默承受着,缓缓抬起头来,满脸泪水道,“她……死了!”
出离愤怒的明妮一下子沉默下来。忽然,双手捂住脸,拼命朝前跑去。叔涵立刻追了上去。
追到范家墓园外,叔涵一把将明妮捉到了自己怀里。明妮挣扎着,痛哭起来,双手用力捶打叔涵:“你骗我,你从来都是在骗我!”
“你听我说,明妮……”叔涵抓住明妮双手,大声道,“我没骗你,请你听我说。我叫范叔涵,我是仲淇的弟弟,我……”
“你别再说了!”明妮尖叫着打断了他,“好,你不管说什么都晚了,如果你要我相信你所说的一切,那好,现在,你和我一起走……”
“明妮,我已经走不动了……”叔涵无力地跌坐在地上。
“这个还你!”
明妮将那天叔涵雕刻的小木偶取出来,丢给他,又要跑开。
叔涵追上去,一把又拉住明妮,两人撕扯着,最终明妮哭倒在叔涵怀里。
叔涵将前后原委告知了明妮,说:“明妮,我是爱你的。也许时间才可以确证我们的爱情。可是明妮,现在我很清楚地知道,我需要一份爱,你的出现,更让我意识到这一点,你不要以为你像若云,就是你的负担,我会像爱若云一样爱你!我不能再伤害我的家人了,我不能离开这里,可是,你可以留下来和我在一起。”
明妮的心情已渐渐平静下来,一言不发地看着叔涵,叔涵也定定地看着她。两人的眼神里流露出不同的爱意,却是真实的,确凿的,夹杂着痛苦和无奈。某些时候,爱情这东西在命运面前只能是无奈和凄惶。明妮面对失而复得的爱人,想着叔涵刚才的那番话,慢慢道:“叔涵,你是爱我的,我看到了你的爱。我不管以前发生过什么,我这次来,只想来看看你,是不是爱我的,我很需要这个,因为我爱你,不管你把我当替代品也好,你误会也好,我爱你,这是我知道的,我也希望知道你爱我,要不,我会发疯的。你说得对,我们永远无法确证自己的爱情,对我来说,你的爱是一种依托,可是对你,我的存在也许只是一种弥补,叔涵你知道吗?我也是一个女人,一个需要你全心来爱的女人,我不愿也不能像一个替代品一样活着,虽然我知道那样的话,你会开心,甚至,你的家人也会开心,可是我接受不了,而且我做不到,我做不到的。我无法充当另一个人!那不仅会我的负担,更会是我的……折磨!所以,我不会留下来,就像你不会跟我走一样,这,是我们的命运,是吗?”
叔涵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尚未全部认识的女子,无力地垂下头,看着地上。明妮说完话,眼泪又掉下来,静静地伤感地看着叔涵,两人分明可以感觉到他们之间的爱情存在着,盈盈在握,却也在细沙般地流失着……
“我走了,叔涵,”事已至此,明妮不愿意再久留,她站起身来,慢慢往后退去,眼望着叔涵道:“我想回上海去,继续寻找我的过去,也许等到哪一天,我找到了我的过去,你忘却了你的过去,我们才可以真正相爱。我会等着那么一天,不管是什么时候,我等你……”
叔涵伤感地苦笑,无助地坐在那里,眼睁睁看着明妮离开自己。这个奇特的女子注定要在自己人生的风景里错过了,难以把握,难以强留,就像江河之于远山,大雁之于长天。他揶揄地嘲笑着自己的软弱无能,长时间地注视手里那个曾经送出、现在又还回来的小木偶人。那个小东西,竟似也在瞪着自己,目光中充满了傲慢与轻视。他想了想,将它挂在了旁边那棵大树的枝桠间,就让往事随风吧,随岁月一起慢慢变老!
叔涵的脑子被搅扰得一团乱麻,迷迷登登呆在墓园里。范家上下都知道三少爷一向的脾性,老爷、夫人和大少爷都不在家里,也没人敢来惊惹他。叔涵坐了大半天,一会儿看看仲淇的墓,一会儿看看自己的墓,身体倚靠着若云的墓碑,脑子里想着明妮的事情,整个人跟腾云驾雾似的,竟不知这些天来的人生遭际是真是假。
挨到傍晚,肚子饿起来,叽叽咕咕叫得厉害,叔涵这才头晕脑涨往回走。当他疲疲塌塌挪到家门口时,一下子愣住了,院子里范榛、素影从天一村回来,正和家中其他几人站着说什么。
尝尽苦头的叔涵突然之间见到父母,脑子“嗡”地一声炸响了,只觉得腿肚子发软,心口慌得厉害,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走进家门的,只能扶住门框强撑在那里,眼泪不知不觉涌出来,虚弱凄凉地叫了声“娘”。
那边素影听到,转过头来,见眼前矗着朝思暮想的儿子,以为他死而复生,当即悲悲切切一声呜咽,跌跌撞撞冲上前来,一把搂住了跪在地上的叔涵,用力捶打着他的后背,嘴里哭骂道:“你真是个混球,想死娘啦!”
须发斑白的范榛过来,无语凝视着叔涵,颤抖着嘴唇,良久,哆哆嗦嗦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叔涵又朝伯清软弱地叫了声“大哥……”一直绷着脸的伯清淡淡地“嗯”了一声,就背转过身去,默默地看着屋檐一角的天空,在他心底,似乎并未真的原谅叔涵。
一家人暂时团聚,范榛夜里在书房中对素影喟叹道:“没想英雄迟暮日,温柔不住乡啊……他回来了就好,我当初就一直不相信他没了,这孩子命硬,像他爹,咳,也不知老二现在怎么样了?”
“你变了。”素影笑道,叔涵的回家让她今天颇为开颜,一边替范榛研磨,一边问,“我记得你一直不提二弟的,怎么今天提起了?我觉得你变了,这回叔涵回来,你也没有发脾气,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哟。”
范榛提笔蘸墨,淡然道:“这大概是因为我老了,那一天快要到了吧。”
素影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不让他继续说下去。
“好,我不说,可是人总是会有那一天的,谁也躲不过去,这就是人,生来就是一副皮囊,早晚还得回去。”范榛放下手里的狼毫,若有所思沉吟起来,“叔涵回来,真是让我开心,这次去天一村我还在想,伯清心性稳,如果天一阁遭灾,他最适合带书远行,可谁来守阁呢?季泓还小,只有叔涵最合适,他命硬,性子又强,也懂社会交往,结果他真回来了,天意啊。他们兄弟俩在一起,天一阁才会代代相传,可我又担心伯清会一直记恨叔涵。”
素影道:“不会的,伯清不会恨叔涵的,以前发生的事是伯清忘不掉的,可眼下伯清也同敏怡结了婚,叔涵也懂事多了,这两兄弟早晚是会和好的。我最担心的还是韵涟,去上海好几天了,也该回来了。”
过了两日,范榛的身体略有好转,便吩咐下去,要择日举行开阁仪式。又写信给在北平做生意的三弟范桓,让他即日回一趟宁波,有些重要事情要交待。范家三兄弟,老大范榛坐守天一阁,老二范棱当年被逐出家门,现在不知去向,老三范桓这些年则一直在外面做生意,时而上海,时而四川,时而天津,时而北平,四处奔走,已经许久没回宁波来了。现在,范榛自知时日无多,心中格外地惦记他们,嘴里不说,时常暗自难过,可又有什么办法呢?他只能是等一天,算一天,这么多年来不就是这么着过的嘛,所以他这些天嘲讽自己的时候多了起来,素影看在眼里,劝了多次,也劝不过来,只得由他。
新来的敏怡和芮洁不明白什么是开阁,特意去纸坊问修书先生方子文,子文解释道:“这开阁啊,是天一阁的一个礼仪,每年一到两回,一般是一回,特殊情况也可酌情而定。由阁主带着家中成年的男丁,焚香净身,开锁登阁。一来是为了检查检查书籍典藏是否有缺,所以家中上下必格外重视,大门紧闭,闲人不得随便出入,唯恐丢失了一本。当年叔涵和仲淇就是因为偷了一册出去玩,被范老爷严责,仲淇还因此……二来,也是天一阁书籍典藏出阁晾晒的时间,登阁检查阁中书籍典藏是否虫蛀发霉,如果有损,就得及时修补,比如我就是专门修书的。三嘛,这开阁,其实更重要的是一个仪式,依我看,范老爷的身体恐怕是……老爷是想安排些天一阁的后事了。开阁那一天,老爷带谁登阁,登阁者就是将来的天一阁阁主。”
敏怡回去后将子文的这些话讲给伯清,伯清听了,一脸不悦。开阁那天,见着方子文时,也没和他打招呼,淡然地径直过去了。
范榛带着伯清和叔涵一起进了天一阁,对他们道:“伯清,叔涵,这天一阁是我们范家人世代相传,守了四百年的一个梦。可惜到了我这里,没能把这个梦做圆满。丢的书没有找回来不说,这回又遭了风灾,爹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现在,我就把天一阁交给你们兄弟两个。”
兄弟俩赶紧恭恭敬敬跪下。
范榛道:“本来,天一阁后人,得书者不得银,得银者不得书,现在,我们范家已经不如以前风光,本没有多少家业,加上当下局势很乱,爹是不放心,所以把天一阁交给你们两个。你们兄弟两个,一个稳重,一个倔强,各有长处,合在一起,爹就很放心了,你们要向爹保证,永远兄弟和睦,不离不弃,共守天一!”
范榛一席话,说得很是感人。跪在地上的叔涵、伯清原本心里还存有一些芥蒂,见父亲这么讲,彼此对视了一眼,均点了点头。
范榛看在眼里,心里高兴,带着他们出来,当着院子里众人宣布:“范家上下听着,从今以后,天一阁大小事务,由伯清同叔涵二人一起作主,兄弟二人合心合力,同守天一!”
敏怡听了,悄悄看了看伯清,脸上却没有表情。又看叔涵,也如伯清一样,脸上肃然,没有表情。正奇怪着,一回头,只见少卿带着韵涟和大新,正从门口有说有笑走进来……
叔涵和少卿不期而遇,全都愣住了,瞪大了眼睛,视对方如怪物一般。先前少卿看韵涟的眼光,分明溢满了柔情蜜意,现在乍见叔涵,立刻化作了三九寒天的冷兵器,恨不能扑上去,扎他个透心凉!
叔涵看着少卿的眼神,脑子里想起若云来,目光一软,低下了头。一旁,韵涟见叔涵复生,早已喜极而泣,见状,期期艾艾轻叫了声“少卿”,又叫了声“叔涵”。
叔涵却避开少卿,夺门而去。
素影连忙招呼少卿,请他坐下说话。
少卿回过神来,看了看众人,这才向范榛深深施了一礼,道:“范伯伯,我这次来宁波,是专程向范伯伯求亲的。”
少卿交待了他和韵涟之间的感情,范榛大喜过望,侧头去看韵涟时,只见她早已羞得面红耳赤,伏在素影怀里,既娇羞,又幸福。
素影高兴道:“我看啊,这喜酒越快办越好。”
她的本意是想借少卿和韵涟的婚事,替病中的范榛冲冲喜。不料,第二天,伯清的头痛病复发,躺在床上直呻吟,料想是昨天受了刺激,急得敏怡跑上跑下,接连服侍了数日,这才渐渐好转起来。
这期间,少卿在范家住下,日日与韵涟陪在一起,耳磨鬓厮,无比恩爱。范榛的身体却似风中的棉絮,日渐衰败起来,整夜地咳嗽,凶猛时则大口地咯血,好几次竟至于昏迷过去。素影日夜操劳,背着众人没少掉眼泪,叔涵看在眼里,一改往日的乖张,整天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不出去,更没敢将季泓阵亡的消息告诉大家。
倒是这天下午,季泓所在学校却发来一纸通知,让范榛知道了季泓殁了的消息,当即一声大叫,吐血数口,晕倒在地。
素影闻讯赶来时,范榛已醒转过来,怕她难过,于是瞒住了消息,却吩陆大新抓紧操办韵涟和少卿的婚宴,明日为他们举办婚礼,又让素影去叫叔涵过来,爷俩关在屋子里独自说话。
范榛坐在摇椅上,腿上盖着厚毯,招呼形容憔悴的叔涵对坐喝茶。
叔涵默默地坐下。
范榛看着叔涵,半晌,缓缓说道:“这好像是咱爷俩第一次这样坐在一起,一起喝杯茶,希望不是最后一次。”
“爹……”叔涵的眼睛一下子湿润了。
范榛道:“我知道我现在什么样,希望会好吧,我更希望你不要离开我,离开家,离开天一阁。爹这一生一直以为自己最懂得珍惜与疼爱,可我把自己全部的心思都放在了这书阁,却从没真正想过身边的人的感受,对你娘我亏欠,对儿女也是一样的亏欠。我真是想能活的久一点儿,看着你们都能真正长大,然后幸福平安,也看着你们将天一阁代代传下去……叔涵你答应我,要永守天一阁!”
“我答应。”叔涵泣声道,在他心中,似乎知道父亲这回怕是真的过不去了。
范榛在弥留之际,心性中所有的慈爱与美好都如同泉水般涌出,他掏出一封信来,递给叔涵,道:“爹希望你能了解爹的心思所在,这里面写下了爹所有的话,等我走了以后你再看,就算是为我,也为了你,也许那时你的心才能真正懂得,所以这更是为了天一阁。记住,永远不要有恨,只要心中存下一份爱,你才会活得像个人。我沧桑一生,到如今才悟出这点儿道理,可惜我懂得太晚了,而且要付出这么多的代价,甚至是我的儿子们……还好,你回来了……”
范榛语塞,泪水潸然。
叔涵也哭了,他全部的人生也在这一瞬改变。
父子俩不再说话,静静地喝着茶,一直到深夜……
第二天晚上,少卿和韵涟完婚,喜宴过后,熬到后半夜,范家的老爷子范榛就盍然去世,范夫人素影悲恸欲绝,数度晕厥,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哭声不止,三日过后,竟然双眼失了明!
叔涵和伯清、少卿等人料理完父亲的丧事,将自己关在房间里坐了一整天,打开范榛去世前留给他的遗信,这一看不要紧,直令他心如刀绞,险些晕倒——
“生老病死,原本无常,无需难过,庸人自扰。几件事情是爹心中未了之事,现交待给你。一,天一阁被窃的书确在林家,你当初是对的,现在韵涟少卿完婚,因此不可强要,少卿不是恶人,亲情与爱自会化解一切,书归天一。二,永远不要记恨你大哥,无论他怎样对你,也要不离不弃,时局动荡,如他日家中遭逢战乱,你要守阁,让伯清带书远行。三,我一直瞒着你,我不是你的生父,你生父悉我二弟,当年被我逐出家门,请你不要记恨为父,我一直对你视如己出,若你能找到我二弟,也转告他我一直惦念他,盼他回家。四,季泓一事不要告诉你娘,让她免去无端的苦痛。五,你永远不要离开天一阁,除非有一天,天下太平,为父一生只想着天下的书尽归天一,可如今我却想着能让天一阁的书尽归天下。”
不料到了晚上,伯清却突然召集范家上下,冷着脸宣布:“三弟范叔涵顽劣成性,几次三番违反家规,范家连受打击,到今日爹走了,娘的眼睛也哭瞎了,这些,都由你一人而起,我,范伯清,范家一家之主,现在宣布,逐范家不肖子范叔涵出家门!永不得跨入范家一步!”
众人闻讯大惊,面面相觑,一齐紧张地看着叔涵,生怕他又生激变。
不料叔涵却是心平气和,缓缓站起身来,看着伯清柔声道:“大哥,我不会走,我答应过爹了,我会永守天一阁!”
“你?!那……那我永远不和你说话!”伯清一怔,没料到叔涵如此反应,面子上挂不住,当即拂袖而去。
第二天,三老爷范桓收到范榛信后从北平赶回来,到底没能见上大哥最后一面,悔恨不已,当即以头戗地,连着扇了自己几个耳光,涕泗交加地与一干人等抱头痛哭。又到大嫂素影房间陪着说了许多话,反复劝她宽心,眼看素影只是垂泪,一言不发,心力全然憔悴不堪了。
过了些时日,素影终于从丧夫之痛中恢复过来,已渐渐能坐起来。范桓因为有生意要打理,不得不返回北平,临走时,再三叮嘱伯清等人小心照料母亲,这才依依不舍泪别天一阁。
又遇着一个晴朗的上午,素影喝了芮洁送来的一盏冰糖银耳燕窝,觉得精神稍好了些,便让叔涵陪她到院子里晒太阳。
双眼失明的素影在院子里喃喃地背着丈夫生前最喜欢的《桃花源记》,叔涵听得一阵阵心酸,劝道:“娘,您又在念《桃花源记》了。我当初问过您,是不是想上一次天一阁?您说这么多年了,也不想上去了。娘,现在,您还想不想再上去一回,就一回?我带你上去!”
素影听了,脸上却是奇怪的表情,拉着叔涵的手道:“我已经上去过了。你爹每次给我念一回书,我就上去了一回。这么多年来,这天一阁,我上去过无数回了。现在,我眼睛也看不到了,上去了,也看不到什么了,这天一阁,已经在我心里了。娘现在只想再念一回书,给你爹听,念完这一次,这院子,我也不再来了。”
叔涵的眼泪掉下来,落在母亲手上。芮洁过来劝道:“老太太,您该回房休息了。”
“芮洁,你过来。”素影似想起了什么,拉过芮洁的手来,抚摩着,温和地问她的年纪。又感叹道:“多好的年纪啊!”然后又拉过叔涵的手,道:“叔涵,芮洁,可是个好姑娘!”
“嗯。”叔涵看了芮洁一眼,芮洁好像意识到什么,羞得侧过头去。
素影却乐呵呵地站起来,一手拉着芮洁,一手拉住叔涵,道:“来,你们俩一起扶我回房去。”
在范夫人素影的力主下,叔涵和芮洁很快完了婚。
日子渐渐风平浪静。
天一阁,在历经了风雨患难之后,重又回归岑寂……
14
转眼到了1937年的夏天。
叔涵已为人父,女儿艾天整3岁了,妻子芮洁肚子里又怀上了他的孩子,眼看已足3月。这6年里,大哥伯清也有了孩子,比艾天还大1岁,取名敬天。不过,伯清的脾气依然未改,自从6年前驱逐叔涵未遂的那天起,他果然没再跟叔涵说过一句话,整天将自己关在屋里,抄抄写写,没完没了,人苍白得不成样,加之头痛病不时发作,吸烟土的习性始终未能断根,害得敏怡前前后后不知操了多少心,总算将一大家子料理得周周正正。
天一阁愈发古旧,范家的家境也大不如前,子文和叔涵每日里挑出一些书籍来,重新雕刻制版,印行赠送给一些学校,这在动荡的1937年显然是件赔本的事情。范夫人素影仍健在,虽然两眼看不见东西,人却硬朗得很。这个固执的老人自从6年前失去丈夫后,果然没再进过天一阁院子一步,敬天、艾天是她膝前的两个宠儿。有时候,她也格外惦念在上海的韵涟,韵涟嫁给少卿后还没有孩子,少卿的生意却越做越大,听说是与日本人合作的,老太太不免担心,私下里劝了女儿很多次。韵涟心里也是忐忑,害怕少卿与那个叫什么宫本正一的日本人交往过甚,将来惹出事端,却也劝不了少卿,只得由着他去。两人都是面子薄的人,于是不免时常生些闷气,拌拌嘴,闹得彼此不快。
一天早晨,韵涟在起居屋里擦拭浮灰,少卿边穿外套边走进来,坐下翻自己的公事包。韵涟对少卿道:“近来时局有些不安,上海已经有许多人家在存米存面了,好像要闹灾荒似的,娘的眼病要再看一下,我在这边又找了大夫,下次约好就带娘来,我寄了点钱回去,不多,买些米面,也提前准备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