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无趣,伯清过来敲门,将他叫了出去。
兄弟俩走进书房,坐下来。叔涵以为大哥也要同他说明妮来宁波的事,伯清摇摇头道:“不是,主要我突然睡不着,头一点儿也不痛,心里却发慌,慌得厉害,我觉得要出事。也可能是那个明妮来了的原因,可也不是,就是觉得什么不对劲。你明白吧?就是不对劲。”
叔涵完全不明白伯清的话,揣度道:“大哥,你可能是烟抽得太凶,所以身子不舒服,我看你的烟……”
伯清道:“不是烟,不是烟,烟抽完了倒好了。”说到这里,他大大地打了一个哈欠,寻找起烟具来,叔涵这才明白,他是下楼到书房抽烟来了。
“大哥,这么晚……”叔涵试图劝阻。伯清全然不理会,开始操持烟具,嘴里道:“抽点儿,抽一口……叔涵呀,不是我说你。啊,你对这个明妮呀,还是要注意一点儿,毕竟是结了婚的人。芮洁就算不生气,人家的丈夫要是知道了,找到门上可就难看了。”
叔涵觉得无辜,站起来道:“大哥,什么事也没有呀,我什么也没做呀!”
伯清抽了一大口烟,从鼻孔里慢慢喷出小烟圈来:“我知道,我知道,我是说如果,如果有事不就晚了?噢,我想起来了,我是想同你讲办厂的事,家里的事我就不想管了,到时候厂子办了起来,我也想上上班。我以前还在报馆干过,这你知道的。你帮我想一下,哎呀,好多了,说出来就好多了……你困了就睡吧,不用陪我……”
说罢,伯清不再理会叔涵,闭上眼睛,舒舒服服倚在躺椅上吞云吐雾起来。叔涵无奈地看着大哥,知道他抽了烟精神就会好,心里却突然一酸,毕竟是眼见着自己的哥哥就这样挂在悬崖的边上,却无力去帮他。
伯清已经渐入佳境,昏昏沉沉,欲仙欲死。叔涵枯坐了一会,看到桌上的小口琴,顺手拿着走了出去。
院中,叔涵看到自己的房间灯已经熄灭了,不免几分孤独寂寞地矗在那里,想起了杜牧的句子:“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他想吹口琴,又怕打扰家人,便向院外走去,寻着一块石头坐下,轻轻吹起了口琴。
半晌,他才回去,原以为芮洁睡着了,不料刚躺下,她却像猫一样拱进怀里,紧紧抱住了他……
旅馆房间里,明妮斜靠在床上看书,心思却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正遐思迩想,雅克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奇怪的卡片,上面写着些中文,是晚饭后发现贴在房间门上的,他不认识。
明妮接过卡片,上面竟然写的是一些辱骂犹太人的脏话,当即脸色一变,生怕雅克察觉,忙强抑住,尽量以平淡的口吻告诉他,那是饭店写的,是欢迎入住的意思云云。
待雅克欢喜地离去,明妮关上门,靠在门上拿着卡片发愣。她怎么也想不到宁波这种地方竟然也会有人排犹。心绪复杂之下,她无意中翻转卡片看了看,背面赫然印有一条龙,和前几天许先生递给她的名片上的龙纹一模一样!
第二天早晨,她早早地坐在餐厅,也不吃东西,候着许先生进来,便一言不发地将那张卡片递给了他,想问个究竟。许先生接过卡片一看,大为惊诧,忙问明妮事情来由。明妮将昨晚发生的事情来龙去脉一一说给他,末了,气咻咻道:“许先生,如果我没有看错,这同您前几日给我的那张名片是一样的。我不想让雅克他们,包括我先生看到,可能您知道,犹太人在欧洲受到很可怕的待遇,所以他们的神经很紧张,还好,他们不认识中文。”
许先生没有回答,脸上神情闪烁,攒紧眉头思索了一番,很快冷静下来,正色道:“依泽克太太,我想这件事其中有误会,一定是有人在捣鬼。这件事我会很快查清,请放心吧。”
明妮还要说什么,雅克他们推门进来,便不再说话,对许先生点了点头,回过头去招呼他们。一个服务员送了几份报纸过来,许先生顺手拿了一张,掩饰自己惊愕的表情,不料刚一看,又是一惊,忙给明妮指了指,明妮于是也拿起一张看,顿时也惊在那里。
这天几乎所有报纸的头版头条消息都用最大号字写着——
“中日在北平开战,战争无可避免!”
这场由日本帝国主义者一手炮制的侵华战争,就这样在中国的土地上打响了,它无情地将千千万万无辜的生灵推到了战火涂炭之中,也迫使千千万万勇敢的中华儿女主动投身抗战,为将日本侵略者彻底赶出中国而日夜辗转、奔走呼号!
范棱和藤泽在得知北平开战消息后急忙赶回上海,组织地下工作者商量上海方面的抗战宣传工作,连夜赶印传单,呼吁同胞起来抗日。熬了整整一夜,看着眼前印好的一撂撂散发着油墨清香的传单,这时天已蒙蒙放亮,外面街上传来报童叫卖“中日正式开战”的号外,他们于是走到楼下,买了一份,报上已满是日本方面的文化宣传攻势,明显的文过饰非,混淆黑白。
“他们的动作可真快!”范棱看着报,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气得嘴唇直哆嗦。藤泽面有愧色地站在那里,正沉默着,天上突然飘下一大把大把的彩色传单,他于是伸手抓了一张,一看,递给范棱道:“你看,这里还有,同样的说法。”
“看来这次是要打大仗了,他们也真胆大,公然在上海散发传单,无耻之极!”范棱一把将传单揉做一团,用力地扔到地上,一边斥道,一边用脚使劲踩踏。藤泽见他确乎出离愤怒,又见四周行人渐多,怕其间夹杂日本特务,连忙将范棱拉到一边,岔开话题道:“你不是说今天陪我去找韵涟吗?”
气头上的范棱经藤泽这么一提醒,也觉出刚才自己太过感情用事,于是不再停留,叫了两辆人力车,按照大嫂素影提供的地址,径直朝少卿家寻来。
却说此刻的日本特务头子宫本正一,怀里搂着两个歌妓,正衣冠不整地躺在榻榻米上呼呼大睡。昨夜他们一伙为庆祝日军开战,通宵纵酒寻欢,现在睡得正死,丑态百出地打着呼噜,口水随着鼾息都快流到下巴上了。
大竹轻轻推门,站在门口,看到眼前这一幕,顿时一脸的厌恶,强忍着喊醒了宫本。
宫本醒来,见着一身军装的大竹,有些尴尬,打着哈哈,挥手将两个歌妓赶了出去,然后翻看起他带来的今天各大报纸,边看边赞道:“哈哈,真是太好了,真是很有效率呀!喔,他们也很快呀,一定要尽快将他们宣传的途径封死!”回头见大竹仍站在门口,又问,“你昨日说的那个范棱查到没有?”
“查到了,他和几个犹太商人在宁波要办一家书局和印刷厂,出面的是那些犹太人,可他的行踪很难找到。不过犹太人那边我已经派人去处理了,我想犹太人都是些贪利商人,胆子又小,把他们吓回去便是了,然后再一步步来。”大竹汇报道,原来,明妮在旅馆房间门上发现的卡片,正是日本人嫁祸许先生他们的黑龙会,偷偷干的勾当。
宫本听了,对大竹的办事能力颇为欣赏,又想掩饰刚才他看到的那一幕,便不看大竹,翻着报纸道:“嗯,很好,将来你是可以接我的班的。”
不想大竹没什么好气地对宫本回了一句:“作为一名军人,我只是尽职,我从没想过什么接班。”
宫本听了,心里很不爽,立刻拉下脸来,借口让大竹盯住林少卿,将他支了出去。
大竹也不愿久留,立正敬了个礼,就带着两个便衣乘车去了林少卿的家。
昨夜少卿几乎一夜没合眼,担心自己和韵涟的安危。尽管他还不知道日军已经在北平附近芦沟桥开战的确切消息,可就算知道又有什么意义呢?他眼下最关心的就是赶紧收拾东西,尽快将韵涟送回宁波娘家,自己在上海处理完后事,就去接她,两人一起乘船去香港,然后飞抵美国,那边有几个留学时结识的朋友,生意做得很大,自己到了那边,正好可以帮着他们打理公司,开始新的生活。他一直没敢告诉韵涟自己这些天的实际情况,只是借口上海时局越来越动乱,自己不想再同日本人打交道了。
韵涟是个聪明的女人,自然知道少卿肯定是碰上了麻烦事情,不得不走,反正自己也不想继续呆在上海,也就不问丈夫究竟,同意了,俟天一亮,便起床收拾昨天刚刚放回去的那些行李。少卿则伸着懒腰,揉着惺忪的双眼,走到阳台上去发呆。
正好看见一辆车驶来,大竹同两个便衣走下车来,他今天也是一身便装。只见大竹吩咐了那两人几句,他们便离开了,他则重新坐回车里,还朝阳台上的少卿抬手打了个招呼。少卿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当真是越来越不妙了,心里紧张起来,也下意识地抬手招呼了一下大竹。
正好房间里韵涟抬头,就走过来向下看。
少卿忙遮掩道:“噢,是大竹,一会儿我要出去办事。家里的车不是要送你走吗?我让他来接我一下。”
韵涟狐疑起来,看着少卿道:“我从汽车行叫车就行,何必还让人来接?”
“没事,反正也要同他们碰面。”少卿不愿韵涟继续追问下去,一边岔开话题,一边往房间里走,“东西都捡好了吗?”
“差不多了,”韵涟答道,跟着他往回走,又问,“几点的船?”
“十点一刻,阿三去买票了,也该回来了。”少卿看了看表,开始穿外套。韵涟被少卿搞得有些没头没脑,还想问什么,这时仆人阿三跑上楼来,手里拿着船票和几份报纸,大声道:“老爷,今天码头上人好多。大家都逃难似的,听说要打仗了,还听说这几天水路、陆路都要封锁了。”
“噢,知道了,你去吧。”少卿没看阿三,伸手接过东西,心里咚咚直跳,嘴上却极平淡道,“让他们备车吧,一会儿上来提太太的行李。”
说罢,转身要下楼去。一边韵涟忙拦道:“少卿,我还是别走了。万一封锁了,你怎么走?我留下来等你一起走吧。”
少卿听着,心里暖暖的,有几分感动,但还是坚持道:“不会那么严重。你先回去呆几天,我办完事很快就赶过来,放心吧。噢,你再查一下行李,我下去同大竹打声招呼,让人家等久了不太好。”然后不由韵涟再说什么,大步走了出去,来到大竹的汽车前。
大竹下车,少卿忍住怒气质问他道:“你们什么意思,还来监视我?大竹君,我一直还以为你是个正直的人,没想到……”
大竹开始脸上一犹豫,随即正色道:“少卿君,我是个军人,这是执行命令。宫本先生说无论你去哪儿,我都要陪着,这是为了你的安全,现在时局太乱。”
话已至此,少卿知道再说什么也没用,便商量道:“大竹君,我太太今天想回宁波老家告一下别,我留下不走。等那几件事办妥当,你看可以吗?”
不想大竹推说职责在身,宫本吩咐过了,让他先把答应的事情办完,再送太太回宁波。
少卿不死心,跟大竹纠缠了半天,那大竹横竖就是不同意,气得他转身便往回走,在楼下房间里给宫本打了一个电话,怒气冲冲道:“我不是答应你了吗?宫本君,我留下来先不走。书,我明天……今晚就交给你!什么?一会儿你来,那也可以。那我让大竹来听电话,你等一下……”
少卿这时回头,才发觉韵涟一直站在不远处望着他,不禁有些慌张。
“怎么了?”韵涟问。
“噢,没事,快收拾一下,该走了。”少卿搪塞道。
韵涟追问:“那你刚才说什么书?”
少卿一惊,支支吾吾起来:“书?噢,是宫本托我买的一些旧古董书,放在办公室了。他要取走,只是一些旧书……”
韵涟起了疑,盯着少卿道:“少卿,我觉得不对劲。你一说书我就想起天一阁,什么说要给宫本?”
哪知少卿突然暴怒起来,一手握着电话筒,一手卡腰:“你怎么那么多话?跟你们家没关系,就好像全天下的书都是你们天一阁的似的。别人就不能有书了?你怎么这么不通情理!”
韵涟被少卿的突然发作吓住了,她没有想到少卿会这样暴躁,眼泪哗的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没等少卿醒悟过来,就捂着脸转身跑上了楼。
宫本在电话的那一头冷冷地听着,而站在门口的大竹也见到了眼前的这一幕,少卿则铁青着脸,与他们一番交涉,总算同意让韵涟先行离开上海回宁波。
待送走韵涟后,少卿将自己一个人关在房间里,犹如困兽般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痛苦地折磨自己。负责盯他的大竹始终尽职尽责地坐在汽车里,面无表情地守在外面。
中午前后,范棱和藤泽手里拿着纸条,寻到了少卿家门口。
大竹坐在车里,望着他们两个,似乎认出了藤泽。藤泽也意识到有人在看他,仔细一确认,居然是大竹,他乡遇故人,格外高兴,连忙与大竹打招呼。大竹喜出望外,下车跑上前来,对藤泽深深鞠了一躬,两人用日语兴高采烈交谈起来。
范棱一旁看着,觉得奇怪,正琢磨,藤泽替他们作介绍,他这才明白原来眼前这个年轻日本人是藤泽在日本时邻居的孩子,少年时代殁了父亲,多亏藤泽照顾,才长大成人,高中毕业考取军校,又因为会讲中文,被军部派到上海来了。
大竹听藤泽介绍了范棱,心里一惊,脸上却没表示,这边范棱得知大竹是军人,也是暗自一惊,只用责怪的眼神看着藤泽。藤泽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说漏了嘴,不免有些后悔,大竹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便岔开话题,递给藤泽一张名片:“老师要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办,随时找我。这是我办公室的电话,也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
正说着,来找少卿的宫本乘车刚好驶过来,大竹回头看见,忙对藤泽道:“老师,是我的上司宫本正一,我先过去了。”
“你去忙吧。”藤泽心里大惊,赶紧跟大竹告别,同范棱急忙离开少卿家。路上,范棱提醒他不要跟大竹联系,以免日后生是非,藤泽想了一下,于是随手将大竹留下的名片团了团,丢到了垃圾桶里。
少卿与宫本乘车来到办公室,一一交接了自己经办的事务,赴死般地冷静。末了,他淡淡地表示自己下午要跟一些朋友故交告别,便与大竹离开印刷厂。
两人在市里各处转悠了一整下午,少卿与朋友们一一握别。到了傍晚时分,看上去已是疲惫不堪,他又坚持来到万盛墓园,跟父亲林正公告别,大竹远远地看着,没有近前。
墓园古木苍苍,凉风森森,少卿一膝跪在林正公的墓前,从怀中取出一本古书,眼泪夺眶而出:“爹,儿子不孝,没有将天一阁的书还回去,还要拱手送给日本人……爹,我也是没办法,我知道您在天之灵会责怪儿子,所以我求您原谅我,将来我一定会加倍报答范家的。爹,儿不日即将远行,还请爹保佑我和韵涟。”
少卿哽咽着,磕了三个头,又坐在了墓边,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拿出钢笔写起来——
“韵涟吾爱,如果你看到我这封信,就是我死了,我猜想日本人不会放过我的,我这些年糊涂地做了许多错事,谅解我,天一阁的书在日本人那儿,将来一定想办法取回来。少卿,1937年7月8日。又:我多希冀是我自己拿到这封信,再烧掉它,然后与你一起投向快乐幸福。”
写罢,他匆匆将信纸塞进信封,留下那本古书在墓碑前,自己站起身来,头也不回地匆匆离去。
夜里,宫本和大竹带人将林家密室里的天一阁藏书一一搬运上车,少卿脸如死灰地一旁站着,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临走前,宫本往他口袋里塞下一张香港花旗银行的支票,说是岩崎社长的一点儿心意,也算是他远行的一点儿路费,还表示多年朋友,要设宴为他饯行。少卿此时哪里还有心情跟宫本纠缠,只恨不得早点离开,眼不见心不烦。宫本倒也不坚持,笑嘻嘻地拍了拍少卿的肩膀,赶忙回去向上司岩崎请功去了。
少卿看着宫本一伙人扬长而去,在门前呆了一会儿,独自一人走上街,踟躇进一条清冷的巷子,见左右没人,他小心地将怀中那封下午写就的信取出来,投到了路边的一个邮筒中,默默地注视了片刻,继续彳亍而行。
没等他走出多远,忽然听得身后有人喊“着火了”,一回头,却是刚才的那只邮筒被人点着了,正浓烟滚滚。少卿急忙赶过去试图扑救,不料大竹却从黑暗处冒出来,拦在他面前,一板一眼道:“少卿君,你也太不相信我们了,宫本君命令我今夜要保护你,直到明天把你安全地送上船。”
听了大竹这话,少卿无助地望着那只燃烧的邮筒,只觉得那就像自己,脚下一软,险些跌坐在地上,任由大竹将自己架回了家。
却说宫本美滋滋地在办公室里给岩崎打电话表完功,得到一番夸奖,又“哈依”、“哈依”地表示立刻与宁波方面的特务成员小野联系,尽快安排人手处理明妮和雅克一行。没想到,那边小野因为搅了黑龙会姜老大的事情,被许先生调查出来,当天晚上派人给杀死在了办公室里,气得宫本哇哇大叫,扔了一只茶杯在地上,如丧考妣般扬言要报复,还要找机会给点颜色给范家兄弟瞧瞧。
16
事隔6年,叔涵躁动不安的内心已渐渐为宁静稳定的生活所抚慰,就像一匹风吹雨淋满是皱折的布匹,经过芮洁和艾天的亲情温暖,正变得日益光洁平整起来。这种变化无论在叔涵自己的感受里,还是在天一阁范家其他人眼里,无疑都是亲切可人的。包括他自己在内,大家都祈求饱患风霜的天一阁从此以后风平浪静,哪怕如父亲范榛生前常背诵的《桃花源记》一般与外人隔绝,“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然而,叔涵又深深地知道,愿望终归是愿望,天一阁无论怎样,还是要面对现实的。而所谓现实,也就是1937年夏天兵荒马乱的世事与人情。
如同当初他和明妮偶然相逢一样,他们必然分别;如同他们再次邂逅一样,他们之间注定还会有事情发生。如果说这是债,那么就是还不清的情债;如果说这是缘,那么也就是寄禅和尚常说的孽缘。7月7日这天夜里,叔涵躺在床上,拥着妻子芮洁,脑子里却在想着自己从前的女人明妮。这时他不关心时事,不关心世界,不关心书,只关心爱与恨,只关心自己明天起来如何面对众人。他多么希望宁波天童寺方丈寄禅和尚能拯救自己,可是,寄禅和尚两年前就已经圆寂,就连当年陪寄禅和尚前来家中替自己起名的洋教士丁韪良牧师,也早已是风烛残年、垂垂老矣了。
在时间面前,一切似乎都是无能为力、无所谓的。叔涵这样想,满脑子奇怪的念头,他仿佛看见身体里面藏着另一个自己,时刻地醒着,蠢蠢欲动。难道那是仲淇么?是,还是不是?天啦!他感到自己都快要疯了,可成人的理智又阻止了他,令他辗转反侧,难以合眼,一直到天蒙蒙亮,附近鸡鸣狗吠,他才沉沉地闭上眼睛,陷入梦魇之中……
当他满身大汗地挣扎着惊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的一只胳膊被整晚地压在身下,麻涨得厉害,难怪做噩梦。叔涵拍拍脑门,坐起身来,外面又是阳光灿烂的一天,孩子们的笑闹声清晰地传来。
等他起身打开门,金黄的阳光像潮水一般涌进屋子,弥漫在墙上、地上、床上,暖暖地烘烤着自己,令他禁不住眯起了眼睛。院子里,芮洁与敏怡正在忙着家务。叔涵见桌上摆着芮洁留给自己的早饭,过去胡乱吃了几口,外面女儿艾天发现他醒来,跑过来叫他懒猪,叔涵于是一把抱住女儿,用胡子去扎她的脸蛋,逗得孩子咯咯直笑。那边,低头干活的芮洁看了他一眼,又埋下头去,却不跟他说话。
敏怡注意到两人的表情,笑了笑,没说话,正好伯清叫她一起上街,便起身离去。艾天则拉着敬天跑去玩游戏去了,院子里一时只剩下他和芮洁两人。
叔涵看着芮洁,芮洁一直没有抬头看他,她的肚子比前几天又隆了些,真不知肚子里怀的是男孩还是女孩。他这么饶有兴致地琢磨了一会儿,情不自禁叫了声“丫头”。芮洁闻声停了一下,但还是没理他,继续搓洗衣服。
叔涵于是走到她身边蹲下来,温顺地问:“丫头,怎么不理我呀?”
“没有啊。”芮洁小声答着,还是不看他,口气却温柔下来。
叔涵笑道:“还说没有,到现在都没有看我一下。昨天不是都说好了不生气吗?我同大哥聊了几句,后来就不困了,就在院子里呆了会儿嘛……”说着,伸手要帮芮洁洗衣服。
“诡辩!”芮洁白了他一眼,眼中哪里还有生气的样子,阻拦道,“不用,哪有让男人洗衣服的?你别弄。”
两口子正闹着,大新拿着份报纸匆匆进来,手里还提着些新鲜蔬菜,口里则咬着一封信,一见叔涵,就连忙把信拿在手中,然后递给叔涵,道:“三少爷,外边都在抢购粮食,说报上写的打仗了,中国和日本这回真打起来了。”
叔涵听了一愣,刚拆开的信也没看,赶紧翻开报纸。芮洁也凑过身来,问报上说什么了。
“1937年7月7日,日军与中国军队在北平芦沟桥、宛平城交火,日中正式宣战……”叔涵一字一句地读给芮洁听,哪知芮洁瞥了一眼叔涵手中的信,却惊叫起来。她不认字,可她却看到信上画的是一把匕首,滴着几滴血。
“叔涵,这是什么信呀?!”
叔涵于是放下报纸去看那封信,大新闻声也凑了上来。只见信上除了那幅画,下面还有一行字——
“敢和犹太人合作,就杀你全家!”
叔涵觉得蹊跷,连忙叫大新去通知伯清他们回家,又吩咐芮洁带着两个孩子陪母亲在家呆着,自己三步并作两步走出院子,去找许先生。
街上果然有人在抢购粮油,报童在人群中穿梭叫卖“中日北平开战”的报纸号外,叔涵心里焦急,顾不上理会,径直奔明妮下榻的旅馆而来,他推测许先生一定陪着明妮和雅克他们。
果然,许先生正在和明妮、雅克在商谈合作的相关事宜,而他早上派出调查恐吓卡片事件的兄弟,早已四下打听奔走去了,只是叔涵不知而已。他急匆匆地走进房间,对明妮、雅克他们点了点头,将许先生叫了一旁,把刚才收到的那封信递给了许先生。
许先生打开来一看,微微一笑,对叔涵道:“看来真是有人下功夫了!敏怡没看见吧?”
“没有,许大哥,倒是芮洁见着吓了一跳。” 叔涵渐渐镇定下来。
“没事,小事,要是让姜大小姐看见,她准该跳脚骂娘了,连我都不会放过的,”许先生安慰道,“叔涵你放心吧,这种事由我们来处理,你和伯清都不用慌。喏,这几位犹太朋友也收到了同样的恐吓,幸好他们不认识中文,而且依泽克太太也稳重,没有张扬。我倒是没有想到一个女人能这样沉稳,像是经过风浪的人,不容易!”
叔涵听着许先生赞扬明妮,倒是一愣,看了一眼一旁的明妮,见她正注视自己,忙避开眼神,对许先生道:“这个我知道,我倒没什么,只是担心家里人。”
许先生答应立刻派人去天一阁照看一下,再三叮嘱叔涵这件事千万别让敏怡知道,她是最不喜欢有人守在旁边的。
听到许先生这么一说,叔涵略略放下心来,笑道:“我知道大嫂的脾气,不会讲的。”
许先生于是对众人一抱拳,匆匆出去安排了,剩下叔涵和明妮、雅克几个人呆在那里,暗自觉着不便逗留,也找了个借口,匆匆告辞出来。
明妮送走两人,雅克等人也回了自己的房间,她便继续在沙发上看早上的报纸,胡乱翻了一会儿,觉得无聊,于是起身走到窗前,想着心事,独自发呆。
突然,有人用石头裹着一张纸砸破了窗户,玻璃应声而碎,溅了一地的残渣。
沉思中的明妮吓了一跳,一愣,反应过来,探头去看,只见外面两个家伙转头就跑。她行走江湖多年,见惯了风浪,尽管已嫁作人妇,性子温顺了许多,但现在遇上骚扰,火气上升,哪里按捺得住,脱口骂了句脏话,性子一冲动,当即拔腿冲了出去。
那两个家伙跑得飞快。明妮追到一处僻静的巷子,早不见了人影。她气得不行,正要转身往回走。不料方才消失的那两人又冒出来,还多了一个同伙,三人将明妮夹在了中间。其中一个双手卡腰,露出藏掖的刀子,恶狠狠道:“知道你这娘们儿会讲中国话,回去转告你们老板,趁早滚回去,不然甭想活命!”
明妮无所畏惧,以牙还牙道:“你也转告你们老板,少来这一套,唬人的把戏,像你们这样的我见得多了。”她毕竟是曾经闯过江湖的女子,经人一刺激,又犯起了当年的野劲。几个家伙没料到明妮如此反应,有点懵,只有领头的那个还算老道,“嗖地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递到了明妮面前,嘴里道:“哟,臭女人还挺凶,来,刀在这儿,有种在老子身上捅一下。”
明妮看着刀,没吱声。几个家伙以为她害怕了,跟着起哄,你一言我一语地乱搭腔。哪知明妮忽然伸手拿过刀,照着那家伙的脸上就是一划,血一下子流了出来。她又将刀子对着对面的另一个人扔了过去。明妮的飞刀是准得不能再准了,刀子直接插到了那个人的肩上。趁着剩下的那人没反应过来,夺路就向巷口跑去,后面三个人赶忙追了上去。
叔涵正好经过,听得前面一阵喧闹,一见情势,立即冲了上去,拉起明妮的手就跑,热闹的街巷里一片鸡飞狗跳。
跑了半天,来到一条空巷,两人躲进去,气喘吁吁地停下来,回头看了看,没有人追上来。叔涵这时才意识到自己一直是在拉着明妮的手,他将手轻轻松开,明妮也将手抽了回去。两个人都有点不知所措,就这样呆立着,靠在墙上。
还是叔涵先张口打破了沉默的气氛:“你怎么脾气一点儿都没改,像以前一样?这可不是闹着玩的。”
明妮看着叔涵,不说话。
叔涵关切地问:“你没受伤吧?”
明妮摇了摇头,还是不说话。
叔涵又道:“那我送你回旅店吧。”
明妮默默地注视着他。
叔涵被明妮的眼神看得浑身的不自在,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是好。
明妮看着他,她曾经是那样深爱着面前这个男人,所有的记忆和面对忘却开始成长的压力一下子涌到心里,她的眼睛红起来,突然哭出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