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涵的眼眶也润湿了。两个人一瞬间似乎明白了对方所有想讲的话,他们忘却了自己,紧紧地搂在了一起……
大新将伯清和敏怡叫回家,说了方才发生的事情,敏怡当即勃然大怒,芮洁担心叔涵,怕他在外面出事,更是眼泪汪汪。伯清大大咧咧,本不相信,见此情景,便自告奋勇出来寻叔涵,一路打听,经过巷口时,正好看到巷子深处叔涵和明妮拥抱的那一幕。
他正想过去阻拦,不料后面追来那三个家伙,他见势不妙,一转身,拦在了三人面前。文弱的伯清哪里是那三人的对手,当即被一顿饱揍,这边叔涵和明妮犹不知觉,缠绵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彼此感到唐突,于是尴尬地各自分开。
叔涵魂不守舍地走到家门口,只见敏怡、芮洁、大新三个人正在院中坐着发呆。见他回来,三人赶忙站起来询问。
敏怡是个急性子,首先问:“你跑哪去了?我们都急坏了,怕你出什么事!”
叔涵看了看她,勉强一笑:“噢,我去找许大哥了,把那封信给了他。”
“咳,那你不早说一声,我们还以为你……”敏怡松了口气,一看时间不早,连忙招呼芮洁进屋做饭。
这时,伯清回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敏怡一看,顿时惊叫起来,忙询问原由。伯清借口自己刚才不慎摔了一跤,见叔涵回来了,目光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也就不再说什么,径自进到房间去了。
敏怡越想越觉得不对,追了进去。进门见伯清一声不吭地倚在床上,一脸若无其事的样子。敏怡凑近仔细观看着伯清,倒没有心疼的样子,只一个劲地追问事情真相,道:“你骗鬼呀?我从小见着挨打的人,比你吃的饭还多。你这是让人打的,那有摔成这样的。”
“我不是说了吗,我摔了一下,刚爬起来,就又摔了,然后一辆黄包车又撞了我一下,我再爬起来……”伯清明知瞒不过敏怡,却还想争辩,敏怡看着丈夫的狼狈相,于是接过道:“你再爬起来,天上掉下个板凳,就又砸了你一下。”
话一说完,她自己首先笑了,伯清也笑,却疼得龇牙咧嘴。敏怡这才将手中的湿毛巾按到他的脸上,嗔怪道:“这么大了还同人家打架。”
伯清委屈道:“我没有同人打架,是几个小流氓,不分青红皂白,上来就打我。”他不认识那三个人,只记得挨打的时候,那三个家伙一边打他一边还说什么不让他办厂开书局之类的话来着。敏怡听了,气不打一处来,嘴里连声地骂“王八蛋”,伯清怕她着急,再把老爷子扯进来,事情越闹越大,到时候人家在暗处,天一阁在明处,甭多了,只一把火烧了阁子,自己可就没脸活下去了,死了也没脸见祖宗,便一个劲地反过来劝阻敏怡。
“你呀,就是个窝囊废,让人打成这样,还满脑子天一阁。” 敏怡被伯清的迂腐劲儿气得哭笑不得,重重地戳了他一指头,伯清仍跟她较死理,扬言天一阁比自己的命还重要,掰扯起我们范家历经几百年,多少兵荒马乱,多少世道沉浮,多少什么什么来着,话越说越远。
敏怡不耐烦道:“行了,多少,多少,都听过多少遍了。哎,那几个人长的什么样子?”
伯清警觉起来,看着敏怡,怕她套自己的话,然后找老丈人出头。敏怡故意作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说自己就是好奇,问一下,免得人家找上门来都不认识,再三保证自己肯定不去找姜老爷子。伯清这才将信将疑地告诉她,打他的那三个人中好像有一个留胡子的脸上被划破了,流了挺多血,看来伤得不轻。
话还没讲完,敏怡已经跳起来,猛地冲了出去,嘴里骂道:“王八蛋,敢打我男人!”
出了门,见叔涵依旧在院中站着,心里没着没落的样子。敏怡一脸怒气,像是没看见他一样,径直冲出了大门。伯清也跟了出来,嘴里焦急地喊着她,却不管用。
叔涵纳闷道:“大哥,大嫂这是要去哪儿?这么急。”
“去加入黑帮!”伯清一声叹息,无可奈何地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哎,不管了,由她去。”
叔涵知道大嫂的脾气,也了解大哥的性格,便不再细问,而是关心起他的伤势来。这一关心不打紧,正好提醒了伯清,他突然紧张地四下看了看,见院中没有人,这才凑上身来看着叔涵,然后神秘兮兮地问叔涵刚才到底去哪儿了,同谁在一起。
伯清忽然这样一问,叔涵被说中心事,倒是有些慌神,支支吾吾起来。
伯清正色对叔涵道:“我方才是被那些写恐吓信的人打的,他们又同我说你和那个明妮在一起,还伤了他们的人,我回来才不说是挨了打。你呀,真是糊涂,现在还惦记着她,你要记住你已经是当爹的人了,人家也有了丈夫,别忘了你当年使性子惹下的祸。我现在是没什么用了,可脑子还清醒,还管用!”
伯清这一语重心长,说得叔涵满脸地惭愧,想到方才大哥大嫂进屋后,芮洁看自己的那种幽怨眼神,心里更是内疚,忙跟伯清陪起不是来。伯清倒也不责怪他,在凳子上坐直了身子,一边揉脸一边道:“挨打没什么,从小爹打的也不比这好多少,我是担心你,更是担心这天一阁。我是废人,家就全靠你撑着了,你要是再折腾,咱哥俩可就犯下大罪过了,这可是让天下读书人持寄的地方呀……”
叔涵恨不得当即找个地缝钻进去:“这我懂,大哥,我会把天一阁当成命根子的,我也知道这天一阁不单是咱们范家的,也是天下百姓的。还有你也别说自己是废人,这烟是可以戒的,你的病也是可以医的。”
伯清揶揄地笑了笑,摇摇头,看着院子角落的那株龙爪槐,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道:“是啊,我是该把烟戒了,戒了这玩意,也许病也就医好了。咳!谁知道呢?”语气一转,又道,“叔涵你答应我,以后别再见那个明妮了,我知道你忘不掉她,可必须忘掉,为了孩子,为了芮洁,更为了家。我总觉得要出什么事,今天不是开始打仗了,我还盘算家里的书呢,可千万别有什么差池。”
叔涵明白伯清的苦心,自己何尝又不是这样呢?当即表示让他放心,如果日本人打过来,他把书运走,又说今天遇见明妮是碰巧,他总不能不管,人家好歹也是来谈合作书局的事,又说自己已经忘掉以前的事了,道理他都懂,芮洁是个好女人,他不会对不起她的,其实自己也想告诉她,只是又怕她多心,以后不再见明妮便是了,再有事就让伯清或者方子文替自己去,云云。
“那就好,这样我也有些正事做。”伯清听了,连着打了几个哈欠,站起身来,有些心不在焉道,“我头有些痛,回房去躺一下,你大嫂回来让她别再闹了,别闹出事来。”说完,不再跟叔涵理论,独自晃晃地走向后院,却是没有回房,而是撇进书房抽烟土去了。
叔涵本想叫住他,话到嘴边,还是止住了。一转头,看见芮洁手里端东西,正站在走廊下面看着他。方才自己的话可能芮洁全都听到了,心情似乎转好了,眼神不再那么幽怨了,多了些平日的温柔。
芮洁过来,轻声道:“我不会多心的,我担心你。我不认字,也没读过书,也不如明妮小姐见过世面,可我也能懂你和明妮小姐的感受,所以我不会怪你的。”
叔涵感激地搂了搂她,在耳边轻轻说了声谢谢,两人并肩向后院走去。
却说敏怡找到许先生,说了方才发生的事情,又打听到明妮住的地方,便风风火火地寻了过去,正撞见明妮在房间里收拾行李,打算明天离开宁波,呆在这里面对叔涵,对于她无疑是一件难过的事情。
明妮认出敏怡,想打招呼却又不知怎么开口,倒是敏怡大方地先自我介绍,进屋坐到窗边的椅子上,四下看了看,这才表明自己的来意不是为叔涵,而是为了天一阁才来找她的。
“天一阁?”明妮原以为她是来找自己算帐的,听了敏怡的话,不禁有些吃惊。
敏怡道:“对,天一阁。你和叔涵的事我不清楚,只是几年前见过你来找他,后来他是什么也不讲,我们也都没问过他,再后来他就娶了芮洁……咳,怎么说起这个来了!这天一阁啊,他们范家的人,几百年了,一直把天一阁当成命根子,以前他们祖上的范大冲就是不要万两白银,只要一楼破书。伯清总讲这故事给我听,我还是不能懂,可我知道一条,就是天一阁的书对范家是最重要的。后来我嫁到范家,你也多少知道一些,家境算是已经落败了,可就是这样,天一阁还是要照看好,肚子饿着也要去守阁,晒书。唉,我是不懂,那书就那么重要?值钱的东西不卖就不值钱,书不让人看就不是书,可他们是不卖也不让人去看,不瞒你说,到今日我也不知那阁子里是什么样,天一阁不许女子登楼,这叫什么规矩?可伯清、叔涵都说就是这规矩才让这一楼子的书留到现在,这你也都该知道,天一阁还算是天下闻名的吧?”
敏怡一口气说了许多,见明妮听得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地只顾点头,清了清嗓子,接着道:“噢,我这个讲话就是没方寸,乱讲话,是这样,伯清这些年染上烟土,身体本来就不好,所以家里上上下下都靠叔涵这一个男人了,我就是担心叔涵……也不是担心,我是说……叔涵一直没有忘记你,他一直是将你装在心里的。”
敏怡一直喋喋不休的讲了许多不着边际的话,最后一句,还是落到叔涵身上,其实她根本就是为了叔涵的事来找明妮的。明妮是个聪明的女子,哪有听不懂,尽管猜到了,可听敏怡说来的时候,心里还是一酸,当即轻声道:“大嫂,你这是怎么说的,那都过去许久了,我是以前爱过叔涵,可现在我们都各自有了归宿,都已经忘记以前的事了。”
“是,我知道,是以前的事,可叔涵真的没忘记。” 敏怡坚持道,“这我懂,你上次走了以后,叔涵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变安静了。如果一个人突然变了,变得连熟悉他的人都不相信了,那他心里一定深深地藏下了另一个人,而那个人就是你。”
明妮强笑道:“不会的,大嫂,叔涵他也许就是长大了,成熟了……我们之间……”
敏怡打断了她:“不,以前我还没看懂,可这次你来我才发觉,他又变了,变得更安静了,好像你没来过一样。这我才懂,他是爱你的,从没这样爱过,所以我才来找你,如果你也还爱他,那你们就一起,离开宁波,我是希望相爱的人能在一起的。”
敏怡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建议,着实让明妮吓了一跳,她没想到敏怡会这样来建议,也没想到敏怡会这样敲打自己有些彷徨的心。她的心里感到难过,如刀子在绞一般,有气无力对一直注视着自己的敏怡道:“大嫂,你可能想得太多了,我早就忘记叔涵了,我不爱他,一点都不爱,噢,喝杯茶吧……”
明妮违心地讲出这句话,泪水一下子要流出来,她赶忙起身掩饰着,跑去倒水。这一切,敏怡也看在了眼中,心中也是不忍,不免自责起自己的残忍来,可她同时意识到,这种残忍也是无奈,是命运自造化,而不是她姜敏怡所为。她就这么心绪复杂地望着明妮倒水的背影,明妮偷偷拭泪,端茶过来,道:“大嫂,你的意思我都懂,我也知道这就是为了天一阁,我正好明天就要走了,我也不会再来宁波了。”
敏怡却又道:“噢,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其实我们家和你是可以成为好朋友的,我觉得和你就像朋友。我也是女人,女人的心我懂,可男人不一样,男人的心是长着翅膀的,不像女人,懂得珍惜,所以我想求你一件事。”
“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明妮此刻看上去就像一个可怜的孩子,对于敏怡的请求,她怎么能拒绝呢?
“你能不能……能不能今晚来一趟天一阁?我安排叔涵跟你见面,你把刚才的话告诉他,让他的心能不再去一直想着这件事……”敏怡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把这番话艰难地说出来,她知道自己的要求是过分的。可没想到明妮听了却没有生气,毕竟,她也是在不应该的时候来到天一阁的,她也自知是不该再见叔涵的,所以她几乎没有犹豫就答应了敏怡。
敏怡达到目的,也就不再逗留,充满感激地对明妮笑了笑,自觉尴尬地离去。到了下午,许先生就根据她提供的线索找到了滋事的那三个家伙,原来竟是自家兄弟,只是贪图小利,被一个叫小野的日本人使了些钱,所以恐吓明妮一行,还打了伯清。
许先生请示姜老大后,着人割去了那三个家伙不听话的耳朵,将其逐出宁波,永不返回。至于那个日本人小野,既然他敢打姜老大的主意,绝非善辈,许先生也不是手软之人,挑了几个身手好的兄弟,这天夜里就把他给做了,后来才发生了上海那边宫本气急败坏要替小野报仇的一幕。
却说敏怡告别明妮回到家中,推开书房,只见屋内烟雾缭绕,伯清正陶醉在烟土带来的迷醉与快意之中。她站在那里,愣愣地看了半天伯清,伯清这才察觉,半昏迷地抬起头来看着敏怡,愧疚道:“嗯,你回来了,我有点头疼。”
“那你躺会儿吧!”敏怡绝望地看了一眼丈夫,微笑了一下,关门出来,眼中已满是热泪。
正好大新过来,她忙掩饰着,问叔涵和芮洁。大新告诉她三奶奶陪孩子在屋里玩,三少爷去纸坊了。
叔涵果然卷着袖子,汗如雨下地在方子文的纸坊里干活,猛力地捣着纸浆,发出很大的声音。显然,他心里有事。
子文坐在一旁的修书台边,偷眼看着叔涵,见他似有发泄不出的气力,双手紧紧握着捣浆杵,而那一池水渐渐变得有些粉红。原来竟是叔涵的双手磨出了血,鲜血滴到池子里改了纸浆的颜色!
叔涵突然停下来,望着变了色的水池,似乎没意识到自己的手上有血。上午与明妮的那一次拥抱,尽管是发自真心,而且事出突然,可在他心底,还是隐隐觉得自己像犯了罪似的,毕竟,两个人都有了各自的家庭、各自的生活,覆水又怎么能回收呢?他是如此地难以面对明妮,尽管事情早已过去了6年,他一度也以为自己真的忘记了她,可是当两人不期而遇时,彼此却发现自己从来没有忘却过对方的容颜,这,是多么难熬的一种况味啊!
他就这么愣在那里,呆呆地走神。子文装作没看见,走过来看了看池水,口中奇怪道颜色怎么不对,却用力去掰开叔涵的双手,让他赶快清洗伤口,包扎起来。
叔涵闪开,甩了甩手,说不碍事,那神情分明是想发泄发泄,靠肉体的疼痛来缓解心灵的酸楚。
子文转身取出些纱布,替叔涵包着手,明明知道他心里想什么,却故意不点破,只说些无关痛痒、不着边际的话。叔涵开始还沉默,实在忍受不住,就直接问子文:“子文哥,你说忘掉一个人是可以做到的吗?”
“你是在说明妮吧。”子文看了他一眼。
“是。”叔涵也不避讳,长出了口气,跟子文大倒起苦水来,“我觉得我是忘掉了,我是可以忘掉她的,一回到家,见到家人,芮洁,孩子,我就想,我是该忘掉她的,毕竟那是过去的事了,而且无可挽回。可我只要是一个人,就像刚才一个人走到这儿来,我心里,脑袋里就总是想到她,想到以前,我就觉得自己很糟糕,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会一直忘不掉,就连昨晚做的梦都梦到她,可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我了。我这样是对不起芮洁的,我和所有人都说自己是忘掉了明妮的,可我自己知道我没忘……说出来倒是好一点儿了,我也只能说给你听,也许是时间的问题吧,也许时间不够久,久了或许就能忘记。”
说完憋在心里的话,叔涵如释重负般一屁股坐下,苦笑起来。子文想了想,道:“时间是不会让人忘记他爱着的人的,时间只会让人更加去惦念他爱着的人,所以想忘是忘不掉的。”
“那该怎么办?”叔涵没料到子文会这么说,瞪着眼睛看着他。
子文也坐下来,倒不像是在安慰叔涵,而是在说自己的肺腑之言似的:“距离,只有距离可以令人去回避,既便忘不掉,只要是不见到,也就慢慢平静了,你就会将那个人的一份爱,所有的记忆都深深埋在心底,直到有一天你老了,以为自己不会再去冲动的时候,再将它们从心底里翻出来,然后一样一样地看就可以真正忘掉了……”
这话说得满玄乎,也有些酸,可是在叔涵此刻听来,却是很受用,他似乎听懂了子文的意思,问道:“那,如果她突然出现在你面前,让那距离不见了呢?怎么办?”
“这我倒没想过,那就是命运的事了,谁也猜不透。”子文略愣了一下,伸出一个指头,道,“就一个字:躲!”
“躲?”叔涵知道子文是在说他自己,可是听起来却也很有同感,当即苦笑道,“这世界真奇怪,你要找它的时候它那么大,可你要躲的时候它又变的如此的小。”
“是啊,可世界就是这样的,人这辈子就像造纸,捣浆一样,要一步一步走完,少了哪一步,都造不出一张完美的纸,更别说印成书了……”子文叹道,他原本想安慰叔涵来着,没想到自己的心事反被勾起来,觉得胸中藏着无限块垒,真恨不得花间一壶酒,痛饮几大杯,对影成三人,也好落个心神宁静。他心里这么想,却又按捺住自己,什么也不说,抓起一大包红色染料倒进了捣浆池,索性将来做成红纸。
叔涵在纸坊逗留了一小会儿,觉着无趣,就对闷头干活的子文招呼了一声,独自走出来,来到范家的墓园散心。一个小孩子在那里放风筝,总也放不起来,徒劳地在地上来回跑着。他坐在一旁看了一会儿,起身走过去,帮小孩子将风筝放上了天,两人都乐得开怀大笑。
不知不觉,日头偏西,苍山如海,叔涵才记起中午曾答应女儿给她买桂花年糕,忙赶去丁老板的店,小丁老板正好站在柜台前,于是封了一包,就急忙托在手里往家中走去。
大新他们都早早地吃完了饭,正打扫着院子,没聊两句,敏怡和芮洁闻声走出来,两个人今天都梳妆打扮了一番,光鲜照人,吓了叔涵一跳,不知道她们要干什么,平日妯娌俩一向都是素面朝天。
“你们两个今天怎么不太一样?”叔涵问。
“好看吗?”敏怡没有回答,却拉过芮洁指给他看,“芮洁也是我弄的,还不错吧?”
“是不错,只是太久没见大嫂收拾成这样,还有芮洁,猛一看挺不适应的。”叔涵有些应付地笑道,将手里的纸包交给芮洁。芮洁接过纸包,发现他手伤了,忙问缘故。叔涵淡淡表示是刚才在纸坊干活时磨破了皮。
芮洁不放心,放下手里的东西,进屋去拿来一些纱布,坚持要给叔涵重新包扎。叔涵也不说话,由着她低头给自己包扎手。一会儿,伯清从书房过足烟瘾,睡完觉,精神焕发地出来,敏怡剜了他一眼,让他赶紧去换衣服,又让大新去后院接老夫人素影出来。
伯清自知理亏,嘿嘿地干笑着,舒舒服服伸了个懒腰,问道:“今儿要干什么,又换衣服又接老太太?”
敏怡呸了他一口,恨恨道:“就等你起床了,懒东西!一会儿出门去听戏,陆恨秋,名角儿,还是大新的堂兄弟呢!”
一听有戏听,伯清高兴坏了,转身便要去换衣服,刚走两步,又折身回来,上下打量着叔涵道:“你怎么不换?”
敏怡推了他一把:“赶紧吧你,叔涵他不去,一会儿许大哥要来找他说办厂的事。”
伯清一听许先生晚上要来,忙对敏怡表示自己也得留下,这种事情少不了他。敏怡佯怒起来,嘲笑伯清就那副抽大烟的德行,办厂这种事情最不需要他,命令他即刻陪自己去听戏,又拿出当家大嫂的姿态来,对众人发号施令,说除了叔涵以外,今晚谁不陪老太太去听戏,她就不开心。
难得有戏听,又是江南的名角儿,这种好事大家自然都愿意,哪里还会去惹敏怡生气?一干人赶紧收拾停当,高高兴兴扶携着出了门,留下叔涵一个人呆在院子里,出了会儿神,觉得肚子饿了,进后院厨房找来芮洁给他留的一碗面条,狼吞虎咽起来。
吃完面,天色已经暗下来,叔涵琢磨着许先生一会儿就该到了,赶紧拿起钥匙,打开了天一阁的院门。等了片刻,不见人来,他闲着无事,便掏出口琴,在空空荡荡的院子里吹起来……
正吹着,明妮轻轻走了进去,看着他,愣在了门口。
两个人无语对望着,片刻,明妮才告诉叔涵是敏怡约她来见他的。叔涵这才明白为何方才大嫂坚持留下他一人,其余人都出去听戏。
明妮凄凉一笑,道:“本来我也想来一趟,这两天我就回上海了,以后他们会专请一个翻译,可能我就不再来宁波了,所以来告诉你一下。”说着,拿出写好的一封信给他,让他等她走后再看,然后扔掉。
叔涵犹豫了一下,接过信,明妮幽幽地看了他一下,转身就走。
“明妮,等一下!”叔涵忙叫住她,走到跟前,将手中的口琴递过去,低声道,“这个,给你……”
明妮接过口琴,眼中流下泪来。叔涵也是热泪盈眶,两个人如此地近,他却不敢去拥抱她一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哭泣着跑远,自己手里捏着那封信,便是不拆,他也知道里面写的内容。
就这样,叔涵一个人坐在院中,无语凝噎,两眼发呆,像一匹受了伤的狼,孤独地蜷缩在角落里,舔舐自己的伤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只听得外面门环一响,惊醒了他,转过头去,走进来的却是许久不见的韵涟,手里拎着一只沉重的皮箱。
“姐!你怎么回来了?”叔涵喜出望外,忙揉了揉眼睛,迎上前去。在他心底,自己跟这个姐姐是最亲近的了,可惜自从她嫁给少卿后,他们之间就是聚少离多,每次见面都有说不完的话。
韵涟看见叔涵,也是满脸的喜悦,高兴地笑道:“叔涵,就你在家,我回来了。”
叔涵接过她手中的箱子,问:“你怎么也不来个电话?我去接你呀。”
韵涟道:“本来以为下午就能到,结果这一打仗,船也走不快了,中间说是有军舰,就在海上停了好久。”掉头看了看四周,又问,“他们呢?”
叔涵便告诉韵涟他们听戏去了,又问少卿怎么没一同前来。韵涟听叔涵提起少卿,脸上有些不自然,怕他知道自己和丈夫闹别扭了,便轻描淡写道:“他……明后天就过来,他在上海有些杂事没办完。”
姐弟俩暂时地撇开了各自的心事,愉快地聊起天来,没过多久,伯清、敏怡他们就拥着老夫人素影,热热闹闹地从外面回来了。大家见到韵涟,先是一惊,继而快活起来,七嘴八舌问长问短,一起拥向后院,去老夫人的房间说话。叔涵走在最后面,悄悄拉住敏怡,正想说什么,敏怡将手指比在嘴边嘘了一声,看了看前面众人,悄声道:“知道,明妮小姐来过,是我请她来的,以后咱们一家人安心过日子,日子总会好起来的,为了家,也为了天一阁,你别怪嫂子……”
说罢,敏怡不再跟叔涵表示什么,爽朗地笑着,上前搂住了韵涟的肩。叔涵落在后面,眼瞅着大家伙儿的高兴劲,自己心里充满了失落,却说不出来什么。他知道敏怡做的没错,说的也没错,怔了怔,见艾天叫自己,忙应着上前,从芮洁手里抱过女儿,狠狠地亲了一口,跟大家一起进母亲的房间聊天。
这一夜,大家聊到很晚才各自回房睡下。
早上,大新起来打扫院子,刚打开门,一下子愣住了。门外站着几个人,正对着院门指手划脚。
大新走出去一看,只见院墙上赫然写着几个血红大字——
“汉奸卖国贼!”
吓得他“妈呀”一声,赶紧锁上大门,连滚带爬跑回后院去报信。
门口聚集的人越来越多,议论纷纷,都是看了早上报纸的消息和照片,得知天一阁将藏书卖给了日本人,这才群情激愤从四面赶来,要求为了烟土就卖祖宗的范伯清出来跟他们这些宁波同乡解释清楚。
伯清和叔涵闻讯,匆忙穿好衣服,聚在客厅里,连说怎么可能,却皆不知消息从何而来,以为是别有用心之人以讹传讹。“怎么回事?怎么突然冒出这么件事?这窗户,门都锁得好好的,他们怎么就确定是咱们家卖书了呢?还卖给了日本人!”伯清急得在屋子里团团转,直叹气跺脚。
大新递过来一份报纸,说确有此事,报上连照片都印出来了。伯清一听,忙抓过报纸,叔涵也赶紧凑上来看,只见报上赫然登有一条消息:
“日本藏书大家岩崎先生从(宁波)范氏家人手中喜购天一阁藏书千余卷,这是日中文化共荣的一个标志,具有……”
“放屁!谁和他共荣?”叔涵看到这里,怒从胆边生,一把扯过报纸,就要撕掉。
伯清倒是比他清醒,拦住他,皱着眉头沉吟道:“不过这照片印的倒像是咱家的书……”
“像是像,可也不一定呀,也许根本就是赝品嘛。”叔涵再次看了一眼报纸,气愤道,“大哥,关键是开阁检查一下是不是丢了书,事情不就全清楚了?”
这时敏怡和韵涟急匆匆地走进来,说大门外人越聚越多,吵闹说天一阁的书不单是范姓一家之书,也是全宁波、全中国人的书,再不出去给个说法,大家就要撞门冲进来。
“别急,别急!”伯清见事情越闹越大,有些慌乱,又听敏怡要去找许先生带人过来驱散群众,便训斥道,“谁让你找他?这种事他们来掺和就会更乱,你又自作主张,什么事都用你家的那一套!”
谁也没想到伯清会把火气发到敏怡身上,都愣在了那里,怔怔地看着敏怡。敏怡又委屈,又生气,正要发作,韵涟忙从中调和,打起圆场。
伯清也觉得说过了头,有些尴尬,勉强道:“我不是发火,我是怕那些黑帮一来……”
一听伯清提到“黑帮”两个字,本来强忍的敏怡顿时怒不可遏发作出来:“你少提黑帮这两个字,我就是黑帮老大的女儿,全宁波的都知道。你要是后悔娶了我,你就休了我,省得丢你的脸……我真是瞎眼了!”说完,气咻咻地转身就走,韵涟嘴里叫着,赶忙追上去。伯清一个人晾在那里,心知自己情急之下又错上加错了,却不甘心地对叔涵辩解道:“我不是怕别人说闲话嘛,说咱们家串通黑帮,倒卖天一阁藏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