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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天一生水》连载第三部分(3)

http://ent.sina.com.cn 2004年11月16日14:54 新浪娱乐

  范棱随后也走出来。

  藤泽缓声对大竹道:“大竹,韵涟是我的小女,就是你的智子妹妹啊,你们小的时候还在一起玩过。”

  大竹瞪圆了眼睛,不相信地看着韵涟,韵涟也正奇怪地看着他。他赶忙过去关了院门
,回身走到三人面前,仔细再看,果然还能依稀记起小时候智子的模样来,顿时喜出望外,可一想起自己军务在身,便很是为难地站在那里。

  藤泽诚挚地看着他,请求道:“大竹君,我不希望智子被带到宪兵队,你可以帮助我吗?”

  大竹看着藤泽,又看了看韵涟,显然内心作着激烈的思想斗争,他拧紧眉头想了想,最后下定了决心,对藤泽一并双腿,颔首道:“既然是智子妹妹,又是老师的女儿,那就另当别论了。”

  韵涟不解地看着这一切。大竹看着她笑道:“智子,哦不,韵涟小姐!我是令尊的学生,你也许也知道,令尊在日本国内,是持不同政见者。虽然老师一直在流亡,但是作为他的学生,我很钦佩老师的为人。其实,先生的弟子,在军中还有很多。我们大家都一直在关心老师的命运。”

  藤泽欣慰地点头,拍了拍大竹的肩,语重心长道:“谢谢大家关心,时至今日,你们应该能够看清楚一些了,军国主义是不得人心的,即使在日本也是一样。大竹君啊,你应该迷途知返!”

  “作为一个军人,大竹也很是困惑和矛盾……”大竹似面有亏愧色,随即正声道,“这样,老师,我还有部下在外面,我必须马上回去。您带着韵涟小姐赶快离开上海,我会在宪兵队拖一段时间,你们一定要快,宫本要把范家的人都抓起来,追查天一阁藏书的下落!”

  大竹匆忙告退。院子里气氛顿时紧张起来,范棱主张立刻安排韵涟去天一村避一避,藤泽却是有事无法同行了,有些愧对女儿。

  韵涟拥抱了父亲,含泪笑道:“我知道父亲在做的事业,韵涟能见到父亲,已经很满足了,况且,我已经是一个中国人了,宁波范家养育了我,也恕我不能陪着父亲一起去了,我不能离开天一阁。”

  藤泽点头,也是满眼噙泪,深情地拥抱了女儿。然后一行人匆忙收拾了一下,就带上佑天迅速离开了。

  却说大竹回去后,向宫本汇报了韵涟不知去向的消息,宫本十分惊奇,见大竹不像是在撒谎,又转向看少卿。少卿心里暗自也是一惊,却佯装不知,连声问大竹道:“什么?人不见了,我怎么不知道?他们一直是住在那个石库门房子的啊!”

  宫本看了看他,已顾不得那么多了,当即吩咐道:“不管这些了,我们马上去宁波,先从范伯清身上打开缺口。”

  宫本一伙急急赶往宁波,孤注一掷,狗急跳墙。

  敏怡这天下午去医院看伯清,顺便将早上陆恨秋带回来的罐头给他送去,哪知医院方面接到宫本的电话,不让她见面,只把东西留下,说会转给伯清。敏怡悻悻出来,回到街对面的小店,正在纳闷,范棱这时已和韵涟赶往宁波,先派人送来消息,说了宫本的企图。敏怡顿时脸色大变,忙将陆恨秋叫进厨房去,一起商量去天一村与韵涟、叔涵他们会合。

  陆恨秋这几年一直跟敏怡一起开店,相互扶持,各自学了一手好厨艺。陆恨秋长相英俊,姜敏怡天生丽质,虽天天在一起生活,且互相欣赏,但彼此明白分寸,只以姐弟相称。那陆恨秋倒也是忠厚耿直之人,听了敏怡一番话,很是感动,当即道:“大嫂,我陆恨秋当初一介戏子,如江湖浮萍,多亏了大嫂收留待见,这些年才有了回家的感觉,内心里当真是对您感激不尽。承蒙大嫂心里惦记我,还邀我去那天一村保全性命,但我不愿去,您就带着敬天快走吧!我不是范家的人,可以留下来,大哥那儿您放心,我会每天去医院看他的。”

  “不,我不放心。”敏怡也很感动,却焦虑他的安危险。

  “可是你要为敬天想想,再说了,要是日本人把你给抓了,你还怎么照顾大哥?”陆恨秋连忙催促她走,“要走就快,现在即刻就走!”

  说罢,沙哑着嗓子唱起《林冲夜奔》来,感动得敏怡满眼热泪,带上敬天,当即奔往二叔约定的地点,当天下午与韵涟会合,一起去了天一村。

  第二天一大早,是个格外晴朗的日子。以往每年在天一阁的时候,叔涵一家照例是要开阁晒书的,现在书虽在天一村,今年也不例外。他从地窖里一一搬出了那些藏书,在太阳底下晾晒。芮洁和艾天一旁打着帮手。曹保长则安排了人守在院子外面,一有动静,就来报信,任何人都不得进来。

  院中晒满了发黄的古书,叔涵难得悠闲地坐在一旁读着书,悠悠对芮洁道:“书在哪儿,哪儿就是天一阁啊!”

  范棱一行五人先是乘船,然后换乘马车,直奔天一村而来。

  山路崎岖,他们最后徒步而行,不多时,就远远地看见前面山脚下的天一村,范棱欣喜道:“到了,天一村,现在也叫太平村,我还是几十年前和父亲一起来过,还有大哥和三弟。”

  “二叔,您的记性还真是挺好的。”韵涟赞道。

  “嗯,这个地方是永远不会忘的,” 范棱停住脚步,有些感慨,“我还记得当年老爷子跟我们说过的一句话,可惜现在只剩下我一个了。”

  韵涟好奇地问是什么话,范棱看了看大家,声音低缓起来:“他说,希望我们永远不用来这里。可是我们还是来了,真是世事难料……”

  敏怡听到这里,触动心事,抹着眼泪道:“要是伯清在就好了,他肯定特别想见到天一阁的书。”

  大家一时沉默了,毕竟,这不是一次完整的团聚。

  当范棱来到天一村时,消息迅速传到了叔涵那里,说是两个女的带着两个小孩,还有一个老头,一共5人进了村,向曹保长打听一个姓范的人。

  叔涵一愣,芮洁一下子慌了神,赶忙要收拾地上那些书。叔涵止住她,自己赶紧跑出院子,来到村口,果然见到曹保长带着两个村民正拦住范棱一行,嘴里只管推说村里没有他们要找的姓范的。

  见到叔涵,大家全愣住了,韵涟叫了声“叔涵!”眼泪就流了下来。叔涵虽然猜到了可能是韵涟和敏怡他们,却还是不敢相信眼前的情景,直走到两人面前,才叫了声“姐!嫂子!”泪水也下来了。

  战火涂炭,他们一家人相隔多年,如今再次得以见面。叔涵连忙领着众人回到自己小院,与芮洁相见,自又不免一番抱头痛哭。而范棱和阔别三十二年的儿子叔涵,也终于得以团聚相认,父子之间,又是许多唏嘘感叹。

  午饭后,两人来到田野里散步,范棱看着眼前黝黑结实的叔涵,想起自己这些年一直在外奔波,从未照料过他,更为能替天一阁做过什么,不紧面有愧色,脸色微红道:“叔涵啊,没想到我会在天一村认回你这个儿子,你今年多大了?应该是32岁了吧。32啊!一晃32年过去了,当年我被逐出天一阁时,还没你大呢。”

  叔涵问:“我爹当初为什么要赶您走?”他还是习惯性地叫范榛为爹。

  范棱倒也不介意,有些犹豫,却还是说道:“因为……我破了家规。一是我想带你娘登天一阁,还有我参加了革命党,大哥怕我连累天一阁,所以……”

  “那后来您去哪儿了?我只是知道您有重要的事,我还是听见我娘念叨起的。”叔涵的母亲当年生他时就因为难产过去了,他所说的娘亲指的是素影,早几年叔涵被日本人关进监狱时也已去世。

  “我……我以后再告诉你,等有一天你会懂得的。”范棱一时不想告诉叔涵太多,免得他担心自己,况且他还重任在肩,又要照看天一阁的藏书,还要照料一家大小,知道的事情还是越少越好,便岔开了话题,没有回答,感慨了一声不容易啊,对叔涵道,“没想到会在这儿和你们团聚,不过我很快就又要走。”

  叔涵舍不得父亲马上离去,好不容易见上一面,再过几天就是新年了,便恳切地看着他道:“正好快过年了,一起过年吧!”

  “好,一起过年,我也是想过完年再走,家人团聚我真是盼了很久了。”范棱想了想,同意下来,又问,“对了,你三叔呢?这几年,他在哪儿?”

  “去年收到过三叔的信,他在云南,那边的生意好做一些,他说,等日本人的事过去了之后,再回来。”叔涵答道,又想起了大哥,表情牵挂道,“咳,可惜现在就差我大哥了……”

  就在叔涵牵挂伯清的时候,少卿正冷冷地站在医院他的病房门口看着他。

  伯清的脸上始终没有表情,像是肌肉麻木,丧失了正常功能,他的目光斜斜地看向远处,空洞无神,像是一口水波不兴的古井。

  少卿有意试探道:“范伯清,我……今天去了一趟天一阁。”说完,仔细观察起他的表情,试图获得什么信息。

  伯清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张翕着苍白没有血色的嘴唇,喃喃地重复道:“范伯清,我……今天去了一趟天一阁。”

  少卿又道:“天一阁是空的,没有书。”

  伯清也重复道:“天一阁是空的,没有书。”

  少卿看了他一眼,道:“空的天一阁,是死的。”

  “空的天一阁,是死的。”伯清如法炮制。

  少卿还是不死心,继续道:“是你让天一阁死掉的。”

  伯清道:“是你让天一阁死掉的。”

  “难道你真的没有话要跟我讲么?”少卿再也没有耐性,大声道,“起来,范伯清!我带你出去透透风,这回总开心了吧?”

  他果真让伯清在病号服外罩了件呢子夹袍,带着走到医院的门口。门口的卫兵已经没了, 只见街上行人、车辆过来过去,伯清呆呆地立在那里看着,满脸惶恐,毕竟,他已是好几年没走出过医院了。

  少卿带着伯清又来到范家大院,伯清慢慢地走到门口,抬头看着门楼。大门紧闭,门环上带着根粗铁链、挂着好几把大锁,已经长了斑斑绿锈。门上还贴着封条,经过日晒雨淋,都褪色了,但还能依稀辨认出一些日文。

  天一阁的院门被打开,伯清缓缓进去,少卿在不远处诡谲地看着他。

  伯清站在院子里,久久地看着眼前衰败的天一阁,眼神空洞迷茫,而他转向少卿的眼神也是同样的空洞迷茫。

  少卿彻底绝望了,咬牙切齿把他往外拽去,伯清跌撞跌撞走出大门时,眼神不令人察觉地停留了一下,天一阁仿佛和他心有灵犀地对视着……

  1945年的旧历新年终于来到,城市乡村,到处是过年的鞭炮声。

  天一村,叔涵一家人欢欢喜喜团聚着吃年夜饭,村子里鞭炮声此起彼伏,大家都挂念起还在医院里的伯清。那时,日本人正成批成批地撤出宁波,已经没人去理会这个“疯子”了,只有陆恨秋下午送过去一块桂花年糕,算是年夜饭。

  大年初一,范棱就急着动身赶回了上海,随后,他来信告诉叔涵一个喜讯,日本人已经撤离了宁波,又说陆军本部的大竹告诉藤泽,宫本正一和林少卿因为在他们的特务帐目上做了太多的手脚,加上一直没有查到天一阁藏书的下落,岩崎临回日本前对他们开了杀戒,宫本被当场枪毙,林少卿则关进了监狱,又再三叮嘱他可以让敏怡先回天一阁观察局势,至于那些藏书则暂时还不要运回去,外面时局依然还很动荡,云云。

  叔涵等人接到信后,顿时大喜过望,敏怡本来就担心惦记伯清,当日就带着敬天回宁波去了。陆恨秋告诉她即日就可以接伯清出院了,又说自己正要去南边办货,需要过些时候才能回来。敏怡知道那是借口,是他觉得不方便再和他们夫妻一起生活而故意走开,当场感动得掉了一回眼泪,只得由陆恨秋去了。

  韵涟从信中得知少卿被关进监狱后,也是又吃惊又担心,毕竟夫妻一场,少卿虽说做了不少错事,却一直对她和儿子十分照顾,她又怎么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去呢?当即不顾叔涵、芮洁的劝留,也带着佑天赶回了上海。那夫妻之间的是非恩怨、聚散离合,又岂是旁人所能分辨判断!

  韵涟回到上海后,连夜去找范棱,正好父亲藤泽也在,当即便央求他们想法去救少卿。两人原本不愿意,觉得林少卿这回也算是罪有应得,然而禁不住韵涟跪泣央求,藤泽便同意找大竹想想办法。

  却说除夕那天上午,少卿在办公室里突然接到宫本打来的一个电话,说他们做假帐的事情让岩崎查出来了,加之天一阁的藏书也没找到,他觉出陆军本部可能要对他们下手,自己先开溜了,让少卿也早做准备。说完,不等少卿说话,就匆匆挂了电话。

  少卿接完宫本的电话,心里一寒,暗叫不好,又惊又怕,忙起身下楼,准备也逃走。不料刚到楼下,却被几个陌生人堵住,罩上了一个黑头套,强行扭上车,不知带到了一个什么地方,耳边只听得一声接一声的打骂和凄厉的嚎叫,心想,只怕自己是到了监狱。

  待被摘去头罩,少卿惊恐地睁开眼,自己果然被关进了牢房,只听“咣当”一声,铁门被锁上,逮捕自己的那伙人迅速离去,牢房里一片漆黑,四周突然静得可怕,近旁只有水滴声和自己的喘息。

  他的眼睛一时还不能适应周围的黑暗,于是伸出手去摸索,手触到墙,摸到一把湿滑冰凉的青苔,吓得少卿鬼哭狼嚎般大叫起来。

  叫声招来看守,在门外用警棍敲打着栏杆,警告他闭嘴。

  少卿继续大叫。于是铁门开了,看守冲进来,毫不犹豫地举起棍子劈头就打,几棍子就将他打得晕死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瘸着一条腿的老狱卒沿着走廊走过来,把一碗饭放在少卿牢房门上的小窗里,敲着门叫道:“年轻人!起来吃饭吧!”

  少卿跟没听见似的,还在昏睡,额头和脸颊上凝结着一块块血痂,头发、胡茬凌乱地纠结在一起。

  老狱卒叹了一口气,“当当”地敲了好几下铁门,叹道:“唉,真是想得开,死到临头了,倒睡得着!”

  不料,黑漆漆的走廊里,不知哪间牢房有个犯人在冷笑:“哼,哼!哪里是睡了,被打昏啦!”

  “喔,是嘛?”老狱卒又转身回去,从小窗里仔细看了看少卿。

  少卿听见老狱卒叫他,晕晕乎乎爬起来,想起身走到门口,却滚下了床,索性连滚带爬来到门口,瘫坐在地上,有气无力地哭喊起来:“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老狱卒在门外叹了一口气,也坐下来,安慰他道:“年轻人,我看你也真是可怜,不要闹了,没用的。今天幸亏是我值班,要是别人,见你这样子,烦躁起来,你又得挨打!”

  少卿叫嚷道:“可是我没犯罪,我是冤枉的,一定是……是他们搞错了……”

  “呸!”老狱卒啐了一口,愤愤不平道,“这里的人都说自己是冤枉的,你看我,我犯了什么罪,还不是一样在这里?”

  少卿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是个老看守。

  老狱卒道:“你看,够老了吧?我在这里呆了快一辈子了,我进来的时候,比你可年轻多了……咳!年轻人,你有没有家人?有的话我帮你带个信什么的还是可以的。万一你死在这里,也得有人给你收尸呀。”

  “家人?……没有……”

  少卿听了老狱卒的话,一愣,顿时绝望地瘫倒在了地上。

  老狱卒走开后,少卿一个人颓然地坐在牢房里,欲哭无泪,心如死灰,肠子简直都要悔绿了,早知自己落得如此下场,当初还不如被宫本一枪毙了,落得个清白名声,年年清明,韵涟还会到坟前祭一回自己,倒一杯黄酒,烧两把纸钱,说几句贴心的话,现在可好,便是自己死了,不但没人来替自己收尸,死后还被人瞧不起,被人指着尸体冷笑、唾骂,说:看,这就是汉奸、走狗!那韵涟在自己生前已不理会自己,死了之后就更不会看自己一眼,自己从此就变成了孤魂野鬼,九泉之下怕是连父亲和若云也要责怪自己,天啦,怎一个悔字了得哟!

  他这么想着,外面传来别的牢房犯人的说笑声,吓唬他了一阵子,其中一个犯人提醒少卿道:“我说弟兄,刚才那老头子的话,你可要听哟!”

  “为什么?”少卿随口问了一句。

  那犯人道:“不知道吧?他以前可是个江洋大盗,据说是能飞檐走壁,也被关在这里过,腿就是那时瘸的,后来也不知道怎么就留下来做了看守。他既然说可以帮你带信出去,下次他值班时,好好和他套套近乎吧,姓薛的呀,就是要几个酒钱!”

  第二天,那姓薛的老狱卒又沿着走廊过来,停在了少卿的门口,看着他呲了一口黄牙嘿嘿地笑。少卿便把手腕上的表摘下来递过去:“你能不能帮我通知一个人?她叫范韵涟。”

  老薛接过表,递过来一支铅笔和一块破纸片,让他把地址写下来。少卿一边写一边就问:“他们说你以前是江洋大盗,也在这里坐过牢?”

  “对呀!坐了牢还断了腿。”老薛翻了翻眼睛,像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

  “你做过什么?”少卿好奇地问,把纸条递过去。

  “我呀,偷了不该偷的东西。”老薛道,“民国六年,我偷了天一阁的书,哦,那时候你还小着呢。”

  说罢,老薛关上小窗口,瘸着腿走了。剩下少卿目瞪口呆坐在牢房里。

  又过了几天,少卿已不再存有活着出去的念头,绝望地躺在牢房里不吃不喝。这天晚上,看守突然将他的大门打开,让他出来。少卿心想自己怕是要被日本人拉出去枪毙了,垂头丧气走出来,见监狱大门外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大竹,另一个竟然是韵涟!

  少卿顿时惊讶地愣住了。只见韵涟冲着大竹深深一鞠,标准的日本女子行大礼的姿势,而大竹也连忙鞠躬还礼,正在惊奇,韵涟对大竹说了几句什么,不再看他,就转身匆匆地离开了,消逝在夜色中。

  “韵涟!”少卿喊着追上去,虚弱地跑了几步,就跌倒在地。

  原来,是韵涟找到大竹,一番苦苦哀求,将他救了出来。那岩崎前几天逃回日本去了,哪里还有心思理会他的死活。

  少卿随韵涟来到家中,双膝一软,跪倒在她的面前。韵涟却不看他,背过身去坐着,脸上挂满了泪水。

  少卿以头戗地:“我知道,我现在说什么,都像是拙劣的借口,我不奢望你能原谅我,我只是来向你做一次忏悔,来……谢谢你救了我……在监狱的日子里,我想明白了一个道理,为什么范家的人要把这天一阁当作图腾一样地供奉着,敬畏着,因为,天一阁,还有天一阁的藏书,它都告诉世人一个道理,任何时候,任何年代,做一个人,都不可以失了心性,失了念想,而一个人最不能破坏的就是,不能背叛自己的家,背叛自己的国,背叛自己的文化。我不该让嫉恨坏了自己的心性,丢失了自己的念想,背叛了自己的家国和你对我的感情……韵涟,你是知道的,我一直来,最大的念想就是,我不能没有一个家,一个家……”说到这里,他已是泣不成声,只是拼命地捣头。

  韵涟不让他说下去,接过话道:“你走吧,你不需要对我忏悔,你应该对着自己的心忏悔,你和我们家,有着太多的恩怨,这个结,我也想不出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开。你想回到这个家,那么,这个家好容易熬来的平静,又要被你打破,你必须走,不要再回来……”

  身后,少卿不再说话,良久,韵涟感觉到一片死寂。

  待她回过头来,少卿已慢慢地走出门去,瘦弱、孤独的身影直看得她心酸落泪……

  这天下午,敏怡和敬天去街对面的医院接伯清出院。走到走廊处,敏怡停下,反复叮嘱敬天记得一会儿叫爹。走廊另一头,伯清跟着医生出来,手中捧着个大包袱,还有一个脸盆,只见他一边走一边自言自语:“可以出去了,可以出去了。大夫,我的病医好了?医好了是吧?该回家了,回家了。”

  “站在这等一下。”医生让伯清在拐弯处站住,自己走到敏怡和敬天面前,递过手中夹子,对敏怡道,“范太太,请在这里签个字。病人现在烟基本不抽了,只是喜欢自言自语。不过不影响生活,不影响正常地生活,所以你们提出的申请院里就批准了。”

  “谢谢您医生,那他现在人呢?”敏怡感激地笑笑,一一照办。

  “就在后面,”医生随即回叫道,“范伯清,出来吧!”

  伯清从后面走出来,看见敏怡和敬天,顿了一下,随即从容地走过来,似乎这些年他们根本未曾分开过。

  医生又叮嘱了敏怡几句,转身走开。敏怡望着伯清,可伯清却回头去目送医生的背影。

  “伯清……”敏怡悲悲切切叫道。

  “爹!”敬天喊起来。

  伯清没有回头。医生的背影依旧没有消失。敏怡眼中有了泪水。

  “伯清,是我……”敏怡轻声叫道。

  伯清背对着敏怡,眼中也涌出了泪水。

  直到医生的背影消失在拐弯处,伯清这时才突然转过身来,一把抱住敏怡娘俩,抑制不住地哭出声来。

  回到小饭馆,敏怡为伯清精心做了几道菜端上来,敬天在一旁帮手。

  伯清一直坐在房间一角,愣愣地盯着娘俩儿,他有些不相信眼前的一切,温馨中带了几多人生的无常啊。瞥了一眼身边桌上,见有一台留声机,他起身抚了一下上面的唱片。

  “望家乡,去路遥……望家乡,去路遥,想母妻将谁靠……”正是陆恨秋当年吞炭毁嗓时唱的那一出《林冲夜奔》。

  敏怡听到,略微停了一下,又继续干着活。

  到了夜里打烊,伯清躺在床上,睁着眼睛看天花板,似乎在想着什么。敏怡则坐在桌边,打着算盘,核对着小饭馆一天的收益,她的动作很麻利,手中还夹着一支香烟。

  伯清从床上下来,走到敏怡旁边,想了想,问:“你学会吸烟了?”

  “嗯,有时候抽,抽着玩的。” 敏怡忙着,头也不抬。

  “香烟还好,但还是要少抽一点儿。”伯清叮嘱道,见敏怡“嗯”了一声,继续忙她的,便从桌上也拿起一支点上,站在敏怡旁边抽着,“我也抽一支,这香烟还真是没抽过。”

  敏怡叹道:“哎,今天没什么生意,现在下馆子的人太少,大家都不富裕。”

  伯清停顿了片刻,轻声道:“……这些年,苦了你了,让你一个人拉扯孩子……”

  敏怡突然停下算盘,抬头望着伯清,却不说话。伯清有点被看毛了,赶紧抽了两口烟,一下子咳起来。

  敏怡道:“你别抽了,大烟终于不抽了,别又抽上了香烟。”又关心地问,“你头还常痛吗?”

  “还好,偶尔痛,习惯了也就不觉得痛了。” 伯清答道,看着敏怡,像是有话要说。

  “要是痛起来就吃药,我这几年为你存了些止痛药,都是军控药物,我想你在里面一定是抽不了大烟止痛,戒了烟好,以后吃药也一样。”她起身从柜中取出一大堆“止痛酊”来。

  “这么多?这药挺贵的吧,军控,你怎么搞到的?”伯清惊讶起来。

  “还有黑市的,都是小陆去弄的,他在那儿混熟了,所有搞到的药都是美国货,上次我肚子痛吃过一粒,很好用的。”敏怡提到了陆恨秋,似乎在讲一个自家人,根本没注意伯清听了,脸色极不好看。

  敏怡却坦然地继续道:“他就住在隔壁,最近他去了广东,说那边的米面便宜些,所以去买货回来去黑市交易,赚些钱补家用……你先睡吧,我还要理一会帐。”

  伯清还想再说些什么,敏怡又点上了一支烟,便什么也没讲,回到床上,闭上了双眼。

  敏怡拨打了一会儿算盘,又点上一支烟,回头望了一眼伯清,似乎想说些什么,又没张口。伯清背对着敏怡躺在床上,双眼紧闭。

  突然,伯清瓮声瓮气道:“敏怡,你还是送我回医院吧,我是个废人了,一辈子都是!”

  敏怡手中的算盘顿时停住了,片刻,她又继续打,也不知是烟熏的,还是真哭了,眼中有泪。

  伯清坐起身来,低声道:“你改嫁吧,我知道你和小陆是有感情的,我配不上你……”

  正说着,敏怡猛地将烟捻在烟灰缸里,从桌上拿了一张纸和一支笔,起身快步走到伯清面前,将纸笔递到他面前,大声道:“写吧!写休书,然后我送你回医院!”

  伯清一下子被吓住了,有点不知所措。

  “写啊!休了我!”

  敏怡把纸笔一下子丢到伯清身上,伯清还想再解释,她一记耳光打过来,然后捂住脸哭诉起来:“范伯清,我告诉你,我从来没有和小陆睡过觉!我天天都在等,等着有一天你回来接我回天一阁,可我和儿子总要活下去……你今天回来了,我……我……你就是个废人也是我的男人,我认!你要是想休了我,我也认!你是个什么,我都认!”

  伯清愣在了那里,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激烈地颤动嘴唇,眼泪跟着流出来。他从床上跳下来,一把搂住了敏怡,大哭起来:“对不起,我是怕没有你了,怕你不要我了……我也是天天想着有一天能回来,能带你回家……原谅我,原谅我!”

  敏怡被他抱在怀里,开始还想挣扎,渐渐地却无力地任由伯清抱住,毕竟,她还是个需要支撑的女人。

  两人一起拥在床上,双手轻轻地握在一起。良久,敏怡歪过头,望着伯清,伯清也望向她。敏怡柔声道:“我今天还以为你真的疯了呢。”

  “我想他们以为我疯了,就不会再去找天一村,书就可以留下来了,你和儿子也就不会有麻烦了,嗬嗬,总算是熬过来了!”

  伯清得意地笑起来。

  一切似乎平静下来,生活开始好转,有了希望。

  敏怡和韵涟离开天一村后不久,这天,叔涵上山打柴,芮洁在厨房里做好饭菜,抱着保天和艾天一起到院中等他回来。

  天上突然传来飞机的轰鸣声,越飞越近,叔涵抬头看了看,是日军的几架飞机,机身上血红的太阳旗十分醒目,忙躲在一块石头后面。最近一段时间,天一村这边常常掠过日军的飞机,不时扔下一些炸弹来,而以前飞机是很少光顾的。听说许先生他们的游击队前几天在这一带伏击了一伙日军,伤了不少人,估计鬼子临投降前垂死挣扎,报复寻仇。山前面的那座日军碉堡,听说这些天也增了不少兵,加强了封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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