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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天一生水》连载第三部分(8)

http://ent.sina.com.cn 2004年11月16日14:54 新浪娱乐

  叔涵一时接受不了这样的信息,没大反应过来,只是怔怔地看着伯清。

  伯清继续道:“我就是这样一想,也不一定,只是昨天我一犯病,我就愈发想改变现状,我觉得我的人生可能才刚刚开始。今天下午医院的那个西医大夫也说我的病是神经作用,不打紧的,关键是要乐观起来。”

  “是,你是该乐观起来,”叔涵想了想,心中有了分寸,对伯清道,“大哥,要不这样,你和嫂子先过去,等过一段时间你们稳定了,我再带着书过去,好不好?”

  “那……那就好,一会儿我便同敏怡说,啊,不,现在就去说!”伯清见叔涵赞同自己的想法,很是高兴,一把搅了自己的劣势棋局,兴冲冲地跳下烟榻,跑出去找敏怡,剩下叔涵坐在那里沉思。

  房间里,敏怡正在认真地缝补着衣服,伯清一股脑地冲进来,吓了她一跳,“啊呀”叫了一声,嗔怪伯清道:“范伯清,你干什么?半夜三更疯疯癫癫的,怎么,赢棋了?”

  “没有,没输没赢,没下完呢。”伯清嘿嘿地直乐,不停地搓着双手,响亮地吸溜鼻子。

  敏怡瞪了他一眼:“没下完高兴什么?你呀,真是越老越疯,越穷越抽风!”

  “什么越老越疯,越穷越抽风?以后不许说我老,也不要说穷,我才刚开始!方才我同叔涵下棋的时候说好了,我要重新开始,我要乐观起来,我要……”伯清一屁股挤在敏怡身边坐下来,越说越高兴,手舞足蹈,差点被她手中的针给扎着。

  敏怡连忙往旁边挪了挪:“慢点儿说,我一句都没听明白。”

  伯清兴奋道:“我要去南洋,越快越好!”

  见敏怡睁大了眼睛看着自己,伯清以为自己受了骗,大叫起来:“对呀,不是你说可以去南洋的么?橡胶园……怎么,姜敏怡你骗我?”

  敏怡忙摇头,低声问:“我没骗你,只是没想到你会去,我还以为……那天一阁怎么办?留下叔涵一个人?”

  “当然不是,所以我开心。我同叔涵商量好了,咱俩带孩子先去,等稳定下来,叔涵再带书过去,等赚了钱,天下太平了,再回来,怎么样?这样我也真正创一番事业了,也算对得起爹娘祖宗,对得起天一阁了,最重要的是,让你也过的好些。”伯清一副有板有眼的样子,兴冲冲地将自己的计划说完,蹲到敏怡面前,将她手中的衣服扔到一边,握住敏怡的手,“老婆呀,以后就不用你补衣服了,买新的给咱们儿子穿,也不要你做饭了,让佣人做。到那边我要开间书店,听说那里华人很多,让他们都能看到中国书,我要活久一点儿,天天陪着你。”

  “伯清,今天你比你这辈子的你都可爱!”敏怡看着伯清高兴的样子,打心眼里感到感动和开心。这些年来,他们一起吃了太多的苦,受了太多的磨难,遭了太多的罪,有时候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不会高兴,脸部肌肉丧失了笑的功能。

  伯清佯怒道:“胡说,我从来都是可爱的,来,亲我一下!”

  敏怡剜了他一眼,脸上微微一红,正是风韵犹存的样子。伯清冲动起来,一把抱住她就要上床亲热,不料突然头痛起来,疼得他龇牙咧嘴:“哎哟,正要开始,怎么头又痛起来?一定是神经作用,太兴奋了……”他真是又痛又高兴,嘴里还闲不住。

  敏怡连忙扶他躺下,起身拿药,斥道:“你呀,真是神经,难怪头痛,吃个止痛药,睡一下就好了。”

  待伯清服完药睡下,敏怡守在一旁照旧补衣服,回头望了望伯清,苍白的脸上还留着一丝兴奋的红晕,想了一下,觉得他今天有些不对劲,有点反常,就起身来找叔涵。

  叔涵还坐在棋盘前,一脸心事的样子。他从怀中取出一张诊断书,看了看,又塞了回去,独自捏着棋子下起来。

  敏怡敲门进来,见叔涵正跟自己下棋,扑哧一声笑出来,觉得范伯清和范叔涵这哥儿俩真是一对活宝,一个疯一个癫,当年干了多少糗事,人到中年还玩心不减。

  叔涵哪里知道她在想什么,好奇地抬起头来,问:“嫂子你是不是有事要找我?”

  敏怡这才止住笑,正色道:“也没有,我就是觉得不对劲,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和你哥?我不相信你会带着书去南洋找我们。”

  叔涵一愣,随即道:“没什么事……”

  “你撒谎,到底怎么了?”敏怡眼快,早看出他脸上闪过的一丝犹豫,忙追问。

  叔涵迟疑了一下,从怀中取出诊断书,交到敏怡手中,吞吞吐吐道:“今天我带我哥去了医院……”

  敏怡一把接过诊断书,一边着急地看,一边道:“这我知道,大夫不是说没事吗?不是说神经……啊……肿瘤?!这是怎么回事?什么是肿瘤?”

  “肿瘤就是……就是……大夫说就是一种……”叔涵犹豫着,不知如何解释。

  “我知道,这病我听说过的,大夫说了什么?”敏怡见他的脸色难看,急得要哭起来。

  叔涵道:“大夫说从症状上看应该是……这种病治不了的,说我哥能坚持这么多年不容易……可这病说不好,所以,我想能让他开心一点儿……

  “大夫说没说有多严重?怎么说的……?”敏怡尽管有了一些思想准备,但真的遇上这回事,还是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跑光了,差点跌坐在地上。

  叔涵连忙起身扶起敏怡,将她扶到椅子上坐下,这才告诉她道:“大夫说最多能坚持几年,要是乐观一些,按时用药,或许可以长一些,所以我想……本来不想告诉你们……”

  他的话没说下去,敏怡嘴里直道“我懂了”,反倒没有掉眼泪,却是低着头找烟,摸出香烟来,可划火柴的时候怎么也划不着,她的手一直发抖。叔涵拿过火柴,帮她点,敏怡点着烟,深吸了两口,然后无声地哭了起来。

  叔涵一旁沉默着,不知该说些什么。

  片刻,敏怡擦了把眼泪,坚强地抬起头来,对叔涵道:“所以,你不会带书过去?!”

  “书离开天一阁,天一阁就不是天一阁了。”叔涵低低地答道。

  “嗯,我带你哥去南洋!他不会死的,永远不会……”敏怡拿起那张诊断书,一把撕掉了。

  第二天,早先宁波市政府说的那位中央大员果然如愿以偿登临了天一阁,高兴得不得了,说了一些动听的话,还允诺日后要拨一笔款子修缮天一阁云云。那些随从大概得了许先生的提醒,果然没再提索书的事情,伯清和叔涵都感到高兴,虽不怎么相信那位大员的场面话,觉得他们这一类人大抵惯于口惠而不实,但只要他不向天一阁要这要那,自己就要谢天谢地了。于是宾主言欢,天一阁内外,其乐也融融,其乐也泄泄,这在寂寞多日的范家,倒是久违的事了。

  待送走那帮人,许先生临走时跟伯清等人说了一会儿话,敏怡便告诉他伯清同意去南洋,请他一起帮着办手续。许先生听了,自然十分高兴,答应赶紧去办,过几日就会有消息。

  不几日,许先生果然办好了去南洋的相关手续,拎着行李前来宁波找敏怡,催促他们赶快动身,说是怕中统局知道自己的真实行踪,会有麻烦。几个人连忙收拾东西,赶到了宁波的北仑码头。

  1947年春节前夕的北仑码头,人潮拥挤。本是野人怀土,小草恋山的时节,这里却挤满了去国之人,带着迁徙的梦,带着惶恐的心,带着渺茫的希望,漂洋过海,远涉异国他乡。

  叔涵前来送行。伯清看着眼前的场景,满怀感慨,不时摘下断腿的眼睛,拿手揉眼睛。敬天则充满好奇,不住地问敏怡:“娘,为什么这么多人?南洋是不是特别好?”

  敏怡没有回答,只用眼神去看许先生,期期艾艾问:“许大哥,到了那边你会照料我们吗?”

  许先生便笑道:“会,一定会,这边无论如何是呆不住了。我安排好了,咱们从船员通道走吧,不会这么挤的”

  伯清便对一直默默站在旁边的叔涵大声叮嘱道:“叔涵,我去了就尽快安顿下来,你这边也早点收拾,我等着你过来。”

  叔涵尽力微笑着点点头。这边敏怡听了伯清的话,心中却另是一番滋味,她知道,伯清此去,怕是再也见不到天一阁了。

  伯清却继续叮嘱叔涵:“还有,记得晒书的时候,把底下的书多晒一会儿,压在上面潮气大。还有,运书的时候一定要小心,运到南洋可不近,不行就找个帮手押书,该花钱就花,我留下的怀表和你嫂子的首饰还是值几个钱的,那表是金的,别被人蒙了,卖多些钱。啊,还有……爹娘他们的坟这边安排人照看,反正我们是要回来的,就不迁了,还有……”

  叔涵一一点头,安慰伯清道:“大哥,我都会弄好的,你就放心吧。你要乐观些,到那边别太累,该玩就多玩一玩,不用急着等我,等一切安顿下来,我再过去也不迟!”

  伯清便笑起来,恋恋不舍道:“我是会开心的,这次走我就很开心,只是这船人也太多了,大家都逃难似的,比日本人来时还慌张,慌什么!”唠叨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许先生怕他们难过,催促他们动身,叔涵也直挥手,让伯清赶紧上船。

  “大哥,你……注意自己的身体!”叔涵大声地冲伯清挥挥手,追上敏怡,递过一包东西,道,“嫂子,这是天一阁的土,你带上!”

  敏怡接过土,下定了决心似的告诉叔涵:“叔涵,有件事一直没告诉你,当初明妮没有死,你哥原本不想告诉你,怕你又乱跑,可还是该你知道的。如果有机会,找找她,别一个人太久了。啊,常写信啊!”

  “我知道……”叔涵也不知她说的究竟是哪一件事,胡乱地应道,望着他们消失在人流中,海风拂面,吹得心中空空荡荡。

  这年的春节,叔涵一个人过,守着空空的宅院,守着空空的墓园,守着空空的白天和夜晚,守着空空的自己,他觉得自己仿佛遁入了空门,四大皆空,只有天一阁带着偶像的遥远的威严,沉默着,与他对视,发出火焰般的颤抖。

  他在黄昏沉沉醉去,拥有一片黑暗和一座古老的楼宇……

  当太阳像一个窃贼爬上墙头,邮递员阿毛骑着自行车惊醒了叔涵的梦境,他的手中拿着一套邮政制服,老远就叫起来:“噢,叔涵大哥,制服我替你领来了,所长说你是老人儿,有经验,挺快就批准了,还说你要愿意可以在所里分信,不用到处跑。”

  “算了,我还是喜欢多跑动。”叔涵懒洋洋道。大哥大嫂一家远走南洋,他不愿呆在家中,成天面对巨大的空。

  “现在去南洋的人可真多,听说那边钱好赚,我都想去。你过一段是不是也要走?”阿毛羡慕地问道。

  “我?”叔涵看了他一眼,淡淡道,“我不会去,我走了天一阁怎么办?”

  阿强叫起来:“带走啊!要不就不管它,交给政府去管,他们一天到晚说这是国宝,也没个人来管一管,贴补些钱。”

  “管还是不管,那是别人的事。我是范家的人,就要守着天一阁。”叔涵收拾起院子里的那辆旧自行车来。

  “这我懂,你们范家这天一阁,也守了好几百年了,我从小就听爷爷奶奶讲天一阁是咱们宁波的宝。”阿毛好奇地望了一眼阁楼,道,“叔涵大哥,这天一阁到底是什么样子啊?我小时候就想溜进去,结果被赶出来,回家还被我爹狠打了一顿,哎……这天一阁到底什么样子啊?”

  叔涵笑笑,站起身来,要带阿毛登上天一阁。

  天一阁的院门被打开,叔涵站在门口,一努嘴,道:“进去吧,这就是天一阁。”

  阿强没有进去,站在门口往里探头看了看,道:“这么小啊,我还以为这里面特别大呢,原来就是个小木楼,不过也不小,放书是够了,这里全是书吧?”

  “对,全是书,没事儿,你进院去看看吧。”叔涵邀请道。

  “算了,我还是别进去了,别坏了这么多年的规矩。走吧,锁好门。”阿毛心满意足笑起来,和所有宁波人一样敬重这方小院、这座书楼。

  门被吱呀一声关上,天一阁在阳光下沉默着……

  ……风雨如晦……月光如水……星河灿烂……

  叔涵独自躺在床上,他的人生空空荡荡,这样的日子已不知过了多少天!

  他从床上坐起,下床到书桌边,取出纸笔写下四个字——“天一书目”,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又走到屋外。

  偌大一个家,如今只有叔涵孤伶伶一个人,形影相吊,茕茕孑立。

  在黑暗中,他努力睁大了思索的双眼……

  我觉得,世界在沉睡。

  ——莎士比亚:《李尔王》

  此刻,在欧洲,某个医院房间里,一个生病的女人在暗夜中猛烈地咳着嗽醒来。房间里光线很暗,看不清她的脸,只是从声音听出是个女人,她的头发很短。

  一个医生走到床边,扭开了床头灯。这是一间简陋的病房,另外几张床空着,脏乱不堪,空气中是一种烂苹果般的气息。

  医生倒了杯水,递给那女人。她接过水,一直低着头,用波兰语说了声“谢谢”。

  医生同样用波兰语答道:“不客气,明天我给你换间房,这间太冷了。睡吧,有事就按铃,今天晚上我都在。”

  医生起身走了出去,女人倚靠在床上,台灯在她身后发出昏黄的光,她将水杯放到灯下,杯子很脏,她的手背上满是针眼,手腕上还明显地有刺青编号——98041。

  她喘息着躺到枕头上,泪水悄然滑落脸庞,这个女人竟然是明妮!

  她侥幸活过来了,从奥拓集中营里劫后余生。她的丈夫伊泽克,还有雅克他们,全都未能幸免,灵魂拥抱了上帝。

  《约伯记》Ⅵ—2.3:

  惟愿我的烦恼称一称,我的一切灾害放在天平里,现今都比海沙更重。

  清晨,阳光透过窗户照进病房,明妮身上裹着张毛毯,静静地靠在窗前,张望着窗外。从前的容颜已消失殆尽,她的脸上布满了难言的憔悴,雪白的脖颈上,一道伤疤显得更为突出,她不时地咳两声,每一次咳嗽,她都要艰难地弯下腰去,喘息半天。

  昨晚照看她的那个中年医生约瑟夫走了进来,身后跟着三个护工。

  约瑟夫微笑着跟她打招呼:“早上好!明妮,现在可以帮你换房间吗?”

  “换到哪儿?”明妮缓缓地转过头,轻声问。

  约瑟夫指了指天花板,道:“就在楼上,小房间,会暖和一点儿。”

  “谢谢!不用了,我在这间住惯了,我不想换。”明妮表示道,奥拓集中营几乎摧毁了她的意志,她已经觉察不出寒冷了。

  “你确定么?”约瑟夫关心地问。

  “嗯,谢谢您的好意!”明妮努力微笑道。

  几名护工走出房间,约瑟夫走到明妮身后,搬过一张凳子让明妮坐下,撩起衣服,要为她做检查。

  明妮顺从地坐下,撩起衣服,她的整个后背都露了出来,尽是伤痕,虽然已经痊愈,但痕迹依旧。约瑟夫拿着听诊器在她后背左右移动,嘴中一直唠叨着吸氧,吐氧,再吸,再吐。

  明妮双手护在胸前,双眼望着窗外,一片迷惘。户外,传来阵阵寒鸦啼鸣,这正是战后千疮百孔、残垣断壁的欧洲……

  战争摧毁了一切!

  而伟大的和最后的斗争在等待着人的灵魂。

  透过那扇肮脏的窗户,她眯起眼睛看见了科莱特无数次描写过的那种场景:

  在这条大道上,我看见

  一群孩子尾随着一个白痴。

  ……想想看,这个可怜虫,

  这个疯癫的傻瓜,他带着那么多的破烂能有什么用?

  我常常见到这种疯人

  在大街小巷中高声叫骂……

  她的眼中充盈着泪水,在这里,短暂的是一个人的生命,而时间既是遗忘,也是回忆。空气中飘浮着来苏水的味道,一切皆显病态,她是如此庄严地想起了遥远地方的另一个人,那个留住了自己生命中三分之二爱与恨的东方男子。她的心中带着淡淡的哀愁,上帝啊,你能告诉我,那个他现在是什么模样,哀伤还是幸福?

  约瑟夫检查完,安慰了明妮几句,又被别的护士叫走。明妮重新躺回床上,就着清冷冬季萧条惨白的阳光,看起列夫·舍斯托夫20年代写下的一本专著《在约伯的天平上》。这个严肃而值得尊敬的学者1938年冬天死在了巴黎。她翻到了第二章的一小节,调整了一下姿势,默默地看起来:

  “我试着对大山说:请你移向大海吧。它没有动。我又试着诅咒整个物质世界:土崩瓦解吧,它们没有土崩瓦解。可见?可见什么也没有干!我还知道别的东西。我试着诅咒无聊的、毫无意义的、没有任何根据的,但天晓得从小养成为习惯的迷信,结果也是无济于事的。它比大山、大河和大海更牢靠!你看,自己的‘可见’和自己的‘经验’该有多么奇怪!不过,也用不着把自己的手脚钉在十字架上。要知道,我们不仅不能不顾一切,而且也不想和魔力断绝往来,摆脱虚幻现实的魔法。甚至近期发生的事件——足以令人震惊并能把死人唤醒的事件,并对任何人都不起作用。人们耐心地等待着:万物仍旧各归各位,可以像从前那样愉快地无忧无虑地重新开始生活。人们遭摧残要到多久?!”

  中午,她靠在病床上,正吃着简单的午餐——一块又冷又硬黑面包和一小盆肉汤。约瑟夫端着一块牛排进来,递给她:“医院的饭太差了,我让他们煎了一块牛排。”

  “不用,我已经吃饱了,您自己吃吧。”明妮感激地笑笑,摇摇头说。

  约瑟夫坚持要她吃掉那块牛排,叮嘱她道:“明妮,你要多些营养,在集中营出来的人都太虚弱了……”

  “谢谢您,大夫。”明妮点了点头。

  约瑟夫在床边凳子上坐下,微笑道:“以后别叫我大夫,叫我约瑟夫就可以了。”

  明妮笑笑,默默地吃完了那块牛排,约瑟夫一直关切地看着她。

  “约瑟夫……我有件事情想请您帮忙……”明妮犹豫了半天,对约瑟夫道。

  “说吧,我会尽力的。”约瑟夫看着她。

  明妮道:“我想出院,再找份工作。”

  “可你的身体,要知道你的肺是结核,一定要……”约瑟夫有些惊讶,劝阻道。

  “我知道,可我真的不想住下去了,我想工作,想赚些钱。”明妮语气坚定。

  “为什么?有钱没有健康就等于没钱。” 约瑟夫不明白地望着她。

  明妮低声难过道:“我想回中国……那里才是我的家,我需要路费,如果一定要死,我希望能回家!我……我想见到一个人。”说完,眼泪掉下来。

  “我懂了。好吧,我想想办法。”约瑟夫终于明白过来,看了看明妮,点头答应下来。

  黄昏的时候,约瑟夫带着明妮出了医院,约瑟夫提着个旧皮箱走在前面,明妮抱着个布包袱跟在他身后,两人沿着破败不堪的大街走了大约半个钟头,来到一处小旅店的花园外。花园里像遭遇了窃贼一般凌乱,裸露在地表的那些植株被黑雪覆盖包围,明明暗暗反射着黄昏最后的光线,明妮的心都快要碎了。

  约瑟夫带头穿过花园小径,边走边对明妮道:“按道理是不该让你这么快就出院的,你的肺根本就没有好,这间小旅店是我姐姐开的,我同她说好了,吃住都在这儿,平时就打扫房门和楼道,每天的工资是一块五毛钱,我会经常来看你,药要按时服用。”

  明妮跟在后面,一直没有讲话,只是低头走着。她忽然停下来,怯声问:“约瑟夫,为什么要帮我?”

  “我知道一个想回家的人是什么心情……”约瑟夫也停下,走到明妮面前,友善地亲吻了一下她的额头,“战争结束了,我们最需要的就是爱,所以我想帮你。”

  开放式厨房里,约瑟夫的姐姐芬妮端着咖啡来到桌子旁坐下,看着明妮微笑道:“约瑟夫总是同我提到你,一个美丽的犹太姑娘。”

  约瑟夫道:“芬妮,她也是中国人,她父亲是中国人。”

  胖胖的芬妮慈祥道:“难怪,你长得有东方人的美,很秀气。”

  明妮感激地朝她一笑,道:“您叫芬妮,我母亲也叫芬妮。”

  芬妮听了,十分高兴:“是吗?可我一定没有你母亲漂亮,我太胖了。”

  明妮真诚道:“您也很漂亮,而且比我母亲年轻多了。”

  芬妮乐得咧开了嘴:“谢谢,那我就做你的姐姐吧,约瑟芬不如你,他从来不夸我。”

  “不要总喊我约瑟夫,好像我是个孩子,” 约瑟夫叫起来,跟芬妮开玩笑,站起身来,又对明妮道,“好了,晚上我要值班,该回医院了。在这里你就随便一些,注意身体,反正也没什么客人。”

  “胡说!明妮来了,一定会好起来的,这么美丽的服务生,别家旅店哪有?”芬妮佯怒道,送走弟弟约瑟夫后,她拎起明妮的箱子,带她上楼去看房间。

  二楼楼梯拐角处是一间简洁的小房间,一张床,一个洗脸台,一张桌子,桌子上芬妮特意为明妮准备了一枝鲜花,在这冰冷的寒冬格外地温暖人心。

  明妮感动得说不出话来,朝芬妮深深鞠了一躬。芬妮连忙拦住,帮明妮放好箱子,又倒了些热水在脸盆里,柔声道:“你先收拾一下,我准备晚饭,一会我上来叫你。”

  明妮点点头,芬妮带上门走出去。

  小屋里一片静谧,明妮扶着桌子,环视四周,只觉得心中空荡荡的,像是一粒尘灰。洗完脸,她照了照镜子,镜中的她憔悴苍白,头发湿漉漉的,远处地平线上的黑暗,渐渐弥漫了她的双眼。

  桌边还有一台老式唱机,上面有一张唱片,她过去将唱针放到唱盘之上,巴哈的无伴奏大提琴组曲G大调第一号组曲第三段《库朗舞曲》在小屋中响起,音乐振奋有力,房间里像有一群鸽子在生动地飞翔。明妮临窗而立,她的思绪仿佛飞越了千山万水,轻轻降临在宁波天一阁的某间屋舍……

  晚餐简单而充满情趣,芬妮为了欢迎明妮,兴高采烈取出了战前留下的法国波尔多红酒,满满地斟上。昏黄的灯光下,芳醇浓郁的红酒在玻璃酒杯中轻轻荡漾,呈现出玛瑙一般醉人的色彩,她们饱经创伤的心灵获得了暂时的和平与安宁。

  “来,为了和平。”芬妮高高举起了酒杯,期待的眼神鼓励着明妮。

  “干杯!为了和平,也为了自由……”明妮激动道。

  浓郁的酒香亲吻着品尝了太多苦涩的味蕾,口腔中弥漫着香草和巧克力的美好味道,明妮禁不住闭上眼睛细细地品味,枯涩的心灵仿佛得到了滋润,她不由得深深舒了一口气,微笑起来。这是许来以来,她第一次自由自在地笑,虽然,她失去了那么多。

  夜色沉醉,月光如水。

  明妮和芬妮一杯接一杯地品尝着美味的葡萄酒,彼此都有些微醉了。灯下,两人开心地碰杯,彼此打量,咯咯地笑着。旁边墙上挂着一位不知道名字的画家的油画作品,是日落时分的平原,她们不知道在深处燃烧的光究竟是一个天使还是一次日落,神示的诗篇仿佛横卧在某一个梦境的海底。

  芬妮笑问:“你结过婚吗?”

  “结过,可是他死了。”明妮笑道。

  “我也结过,他也死了。”芬妮也笑。

  两人醉眼相对,不住地笑着,这与死亡毫不相称的笑声,事实上远比死亡本身更残酷,更适合此刻——这两个醉酒的孤伶伶地老女人!

  “来,再喝,为了……为了……”明妮举起空荡荡的酒杯,一丝残留的酒液像一道永不弥合的伤口,在灯光下格外醒目。

  “为了我们死去的爱人,干杯!” 芬妮也举起了杯,眼中噙泪,那杯子忽然掉下来,摔在地上,化作一片刺眼的碎玻璃,似永不再来的青春、梦幻、与爱情。

  静静的夜里,巴哈的大提琴又在演奏,是第四段的《萨拉邦德》舞曲,忧愁得两个伤感的女人眼泪都哭光了……

  明妮安定下来,她开始写信,一封接一封地疯狂地写。

  过了些日子,这天傍晚,明妮又在桌边写信,信封上写着中英文的地址,“范叔涵”三个字很清楚。约瑟夫敲门进来,纳闷道:“你好像写了好几封了,每天都在写?”

  约瑟夫取出一个小木偶来,是个男孩,又俏皮又朴素,很像当初叔涵送给明妮的那个木偶。是约瑟夫在街上买的。

  “谢谢!”明妮一愣,接过木偶,在手中比划了几下。

  “你来了快一个月了吧?”约瑟夫吞吞吐吐道,“去中国的票我问了,中间要换几次车,而且挺贵的……”

  明妮放下笔,抬头看着他,道:“没关系,我会凑够的。”

  约瑟夫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指着桌上的鲜花说:“花很漂亮。”

  “我前几天买的,快枯了。”明妮道,自从搬来那天收到芬妮送给自己的鲜花后,她每天都要送自己一枝鲜花,她不相信,经历了漫长的冬天,春天还会有多远!

  约瑟夫今天似有心事,看着明妮,欲言又止。见明妮有些纳闷地看他,又慌忙解释道:“哦,我来看看你,明天我买花给你……”

  明妮淡淡一笑:“不用,你不用……”

  约瑟夫像下定了决心,突然勇敢地说了出来:“明妮,我很想陪你一起去中国,我……我的意思是我想以后能一直陪着你,照顾你!”

  “约瑟夫,谢谢你,谢谢你对我这么好,你是个好人,可是我……我回中国只想去见一个人,我……”明妮没料到约瑟夫这么直接,自己伤痕累累的心难道还有空间么?她愣了一下,站起身来,由衷地对他道。可说着说着,她忽然说不下去了,自己回中国,能见到叔涵吗?就算是见到,又能如何呢?他已有妻儿,他们之间早已说好不见面了,她又怎么舍得干预他的幸福和安宁呢?爱一个人,并不一定要朝夕相处,满满地装在心里,就足够了。可是,自己能活下来,为的不就是再见叔涵最后一眼么?她相信自己去日无多,不见他一面,她一定会死不瞑目的。

  约瑟夫不明白她到底在想什么,但看明妮的神情,他似乎明白了,顿了顿,真诚地扶着明妮的双肩道:“我懂了。那我能不能帮你回去?如果那个人你没找到,你能回来吗?我……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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