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瑟夫,我……”明妮感动得眼泪流出来,被一种一样的温暖包围着,这是许久不曾有过的感受,可是,她却无法接受。她呆呆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说什么是好。
“你先不用回答我!好了,我走了。” 约瑟夫匆匆离去,剩下明妮手中举着那个小木偶,久久地坐在那里沉思……
第二天傍晚,明妮独自上街,到附近一家面包店买了些面包,然后端着纸袋出来。正好碰见约瑟夫捧着一束花迎面走来,一脸的微笑,像个孩子似的激动。
明妮只得主动打招呼:“啊,约瑟夫,芬妮让我出来买些面包,今天又来两个客人。”
“你好,明妮!还真是有客人了,芬妮和你在一起一定开心极了。噢。我正好要去看你,喏,这个给你!”约瑟夫开开心心地把花递给明妮,顺手接过她手中的面包。
明妮没有拒绝,捧着那束花,嗅了嗅,然后沉默地随约瑟夫走着。
约瑟夫强调着自己昨天的话:“明妮,昨天我同你讲的话,我是认真的,我希望你能了解,我真的是认真的。”
“我知道,可是约瑟夫……”明妮试图解释。
约瑟夫却不容她分说,随即又掏出个信封来给她:“你不用说,我说过你不用急着回答我,我也知道你在中国有你想见到的人,所以……哦……这是回中国的全部车票,还有你的旅行证件,我托朋友帮你办好了。”
“约瑟夫,你……”明妮愣住了。
约瑟夫也停住脚步,专注地看着她,慢慢地说道:“我希望你幸福快乐,所以才会这样做。不过你答应我,如果你想回来,请一定告诉我,我去中国找你!”
“谢谢你,约瑟夫!” 明妮感动地连连点头。
晚上,送走约瑟夫后,明妮握着手中的车票和签证,默默地在小房间里靠窗坐下,望着满天星辰,不觉陷入了沉思。
一枚流星滑落天际,她没有注意,满脸怅然。
夜,渐渐地深沉起来……
此刻,遥远的宁波,叔涵正独自站在天一阁前,仰头望天,内心不知涨满了何物。今年,南方的冬天格外寒冷,他像一棵树孤独地伫立在院子里,四周寂寥无声。
也不知什么时候,寒气渐渐浸透了冬衣,他禁不住打了一个冷战。于是重新返回房间坐下,哈了哈气,在灯下提笔写起来。
几缕晨光划进窗口,照在叔涵熟睡的脸上,也照在昨夜他新写的“天一书目”上,清晰地照见了几行工笔小楷——“经部·易类,周易略例一卷 魏 撰,唐邢弼注,明范钦订,明天一阁刻本,一册”。梦里隐隐传来艾天和保天的笑闹声,芮洁微笑着过来叫他吃早饭,叔涵连忙睁开双眼,茫然四顾,周围照例是无边的落寞与岑寂……
他揉揉眼睛,伸了个懒腰,起身走到院子里,抬头看了一下上排的窗户,又伸手拉了拉门上的锁,然后拿起扫帚,开始打扫院子。
晨光洒满了院子,头顶上,天一阁的那群麻雀又开始叽叽喳喳。
扫完地,叔涵面对着天一阁,手握扫帚,心中涨满了难以言尽的孤独和惆怅,他突然大声朗诵起来:
“天子重英豪,文章教尔曹。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他索性闭上双眼,继续大声朗诵:
“少小须勤学,文章可立身。满朝朱紫贵,尽是读书人。自小多才学,平生志气高。别人怀宝剑,我有笔如刀。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神童衫子短,袖大惹春风。未去朝天子,先来谒相公。年少初登第,皇都得意回。禹门三级浪,平地一声雷。一举登科日,双亲未老时。锦衣归故里,端的是男儿。”
叔涵一口气背完,长出气,睁开眼,已然物是人非,不由得怔了怔,进屋换上邮递员制服,关上门,推着自行车出来。
路过年糕店,老丁掌柜已经不在了,前阵子过世了,现在是小丁老板当炉。
“三少爷早!又干上老本行了?”小丁老板笑眯眯跟他打招呼。
“啊,来一客年糕,还没吃早饭,多放点儿糖,甜一点。”叔涵微笑道。
“好咧,年糕桂花多放糖。”小丁老板习惯性地拖长了声调。
叔涵熟悉地坐在临街的桌边,百无聊赖地望着街上,有几个人走过,跟他打招呼。小丁老板这时麻利地端上年糕。
“多少钱?”叔涵欲掏口袋。
“老规矩,不要钱。”小丁老板一笑,露出白牙。
叔涵哪里肯干:“那怎么行?当年那点儿钱早就吃完了!”
小丁老板却不收他的钱:“这倒是也说不准了,不过老爷子临去之前嘱咐过我,日子过得太久了,范家少爷们的记帐簿找不到了,所以以后你们来,一律不许收钱。”
叔涵正要争辩,又有客人来吃年糕,小丁老板赶紧过去招呼,又对叔涵大声道:“好 ,三少爷,您踏实吃吧,就算那钱花完了,也让我们为天一阁做点事。”
叔涵低头吃着年糕,鼻子有些发酸,于是学着大哥伯清的样子,响亮地吸溜了一声鼻子。
远远看去,他不过是一个坐街边吃饭的再普通不过的邮递员。事实上,他也确实是个相当尽职的邮递员,一天到晚,走街串户,为人服务。
日落西山,百鸟还巢,又是一天。
叔涵坐在墓园旁边的那棵树,吃着白馍、咸菜,一个掉了漆的旧水壶躺在身边。空荡荡地墓园里,只有叔涵一个人,头顶上,悬挂在枝桠间的那个新刻的小木偶已开始变旧。
他起身回屋,翻出个盒子来,然后走到院中,坐在一张竹躺椅上。打开盒子,里面有长命锁,烧毁的口琴,孩子们的照片,还有明妮当年给他的那封信。他拿起照片看了看,出了一会儿神,又拿起明妮的那封信,脑子里清晰起记起了当年的一幕幕。
那封信仍旧没有拆开,他犹豫一下,撕开了一角,又停下,将信放回到盒子里。一个人的黄昏,他搂着怀中的盒子,渐渐地睡着了……
睡梦中,叔涵疲惫的脸上渐渐泛起了微笑。一滴水落在他脸上,接着又一滴。脸上的水滴逐渐增多,他睁开了眼睛。
下雨了。
叔涵没有起身,重新躺下,任凭细密起来的雨水打在脸上、身上,洗刷着自己孤独的灵魂。
天一池,泛起了阵阵涟漪……
雨,下到半夜停了。初春的夜晚,早早地就有野猫在屋外徘徊、叫春。房间里好像还有一只小耗子,整晚地窸窸窣窣,可在叔涵听来,却是别样地舒服。屋外花圃篱笆上的一枝牵牛花悄悄地伸长了脖子,像是要探听春天的秘密,它听到了什么呢?
早上,阿毛斜靠在分信处,等着分信,嘴里抱怨道:“这雨下的,冷死人了。今年雨水真是多,喂,有没有信?没有我回家了。”
分信员递过一封国外寄给叔涵的信,正是明妮写给他的。阿毛却看也不看,揣进口袋里,就往外走:“我看,不是他哥就是他姐,反正都在外国。行了,我去跑一趟吧。”
阿毛骑车来到天一阁,只见大门紧锁,门上贴了张纸条,上面写道:
“阿毛,我出趟门,替我看好天一阁。叔涵字”
他找明妮去了!
叔涵一早赶到了上海,找领事馆的人办完旅行签证,随即乘上了火车,开始了他的漫漫旅途。火车颠簸摇晃着,他的思绪也在颠簸摇晃,此去一路艰难,能不能见到明妮啊?
入夜,叔涵睡在火车上,双眼却睁着,对面铺位上那个金发碧眼的家伙打着又响又大的呼噜,他哪里还睡得着?
忽然,门被轻轻扭开了,一个身影随即晃进来。
叔涵感觉到了,躺在铺位上没动,但眼睛一直盯着那影子。只见那家伙鬼祟地摸着那个外国人的床下,又扭过身来摸叔涵的床下。
外国人翻了个身,那人赶忙不动,片刻,他悄声骂了句“穷鬼”,开门退了出去。
叔涵见他一出门,跳下床,摸了一下箱子,赶忙追出去。火车过道里,那家伙正向前走去。
“唉!你把我的东西还我!”叔涵叫道。
那小偷一听到声音,头都没回,径直就跑。
叔涵几步追了上去,在火车的车厢交接处,一把抓住了他,两个人面对面地扭打在一起。
可随即他们就停了下来。叔涵做梦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阿松,而阿松自然也是惊讶得差点连眼珠子也掉了出来。
叔涵随阿松来到火车上另一个包厢,两个人面对面坐下,彼此打量,简直恍如隔世。
阿松瞪大眼睛,跟放鞭炮似的连声问道:“仲淇,你怎么会在这儿?我做梦都想不到!你要去欧洲吗?后来我还到宁波打听过你,他们说你小时候就死了,我说放你妈的屁,他大了以后我还见过他。他们就骂我神经,他妈的到底谁神经,我还以为是你骗我,我想我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会骗我呀?我……”
没想到叔涵点点头,道:“我是骗了你。”
“啊!”阿松惊得从座位上跳起来。自己救过他的命,他为什么要骗自己呢?
只听叔涵道:“我是不叫仲淇,我叫叔涵,范叔涵。”
阿松听得千真万确,顿时涨红了脸,犹疑地问:“你……改名啦?”
“没有,我本来就是叫叔涵,后来你救起我,听我迷迷登等叫仲淇的名字,以为我就是仲淇,我那时也是心死了,也没有吭声,其实仲淇是我哥哥,我叫叔涵。”叔涵对阿松一一解释道,事情过去太久了,现在提起来他已经心平气和。
“什么乱七八糟的,反正我相信你没有骗我,我相信你。”阿松被他解释得有些懵,大大咧咧一挥手,重新坐下来。
“嗯,我知道你相信我,这么多年没见到你了,后来你去哪儿了?”叔涵反过来问。
阿松咧开嘴一乐,抹抹下巴,道:“上次陪明妮到你家闹了一番,回去后,我随船出海,胡乱跑了不少地方,你们都上了岸,后来我也上了岸,干起了以前的老本行,嘿嘿……就这样,我是到处跑,到处偷,偷一路跑一路。先是重庆,后来重庆也乱了,又往南跑,反正,哪儿有活跑哪儿吧。后来我又偷了一段时间电车,不行,不好干,也不安全,最后还是选择了火车,火车好,比船还好,而且这个车长和那个船长一样,也好赌,所以我就定居下来了。”
“定居?!”叔涵被阿松的话逗笑了,“你呀!老样子,你就不想换个营生?老干这行也不是长久之计呀。”
阿松挠挠头,自嘲道:“唉,也试过,都做不来,就这行干得顺手,劫富济贫嘛。”
叔涵揶揄地笑起来:“富是劫了,贫济了吗?”
阿松委屈地抱怨道:“我呀,我还不贫?干这么多年,连个安身立命的地方都没有,我这辈子算是这样了。我听说欧洲有吉普赛人,他们的生活和我特像,我想好了,凑些钱就加入他们的团伙,啊不,团队,也就当是个归宿吧。”
“那在火车上没被抓到过?这行毕竟……” 叔涵问。
“那当然。也跳过几次车,这点就比海上强,海里不敢轻易跳呀,火车嘛就另当别论了,还行,你看……”阿松轻描淡写道,又伸胳膊挽裤腿,指着一道道的伤痕给叔涵看,“喏,……这儿,还有这儿,都是摔的。唉,别总说我,也说说你,你老婆呢?”
“谁?”叔涵被阿松突然冒出的一句问得有些莫名其妙。
“还有谁?那个混血大美人儿呀!”阿松说的正是明妮,他以为叔涵这次又是逃婚,望着他,独自摸出一支烟来叼在嘴上,另一支手在口袋里翻火柴盒。
叔涵被说着痛处,低头沉闷道:“我们……后来没有在一起,这次……我……就是去欧洲找她……”
“怎么回事?”阿松一脸不解,也不再欢快,认真了起来。火柴盒拿在手里,又重新放回口袋,干干地吧唧了两口没有点火的香烟。
火车行驶在隐秘的暗夜中,发出哐当哐当的声响,车身微微颠簸摇晃着,像是行进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上……
叔涵将自己这些年的经历全部讲给了阿松,阿松默默地听完,也是唏嘘伤怀、感慨万分。他点着香烟,使劲抽了两大口,又递给叔涵一支,看他点上,这才抹着眼睛,叹息道:“真没想到,你们竟然经历了这样多的事情!”
“都是过去的事了,人总是要活下去的……”叔涵的思绪沉浸在浓浓的烟雾中,眼睛红红的,不知是血丝,还是激动。
“没错,活下去是最重要的,所以这次你就是去找她?可是犹太人在欧洲……”阿松担忧道。
叔涵点点头:“我知道,但我总想着这件事,我想也许这次是我找不到她的,可我还是要试一试。我不想就这样过完一辈子,我这一生实在是有太多的歉疚和遗憾了,所以我就一股脑儿跑了出来。”
阿松又瞪大了眼睛:“是,你说的有道理,可欧洲这么大,你怎么找哇,总得有点线索不是?”在他看来,叔涵还是和当年的那个“仲淇”一样,一样地疯狂,一样地义无返顾,一样地令人喜爱。
“是有一点儿,之前有人拍到过明妮的照片,说是在“奥拓”集中营,是在波兰与捷克的边境处。”叔涵对阿松讲了明妮照片的事情。
阿松点燃了另一支烟,攒起眉头,思忖道:“波兰与捷克的边境处……我好像知道一点,有些小镇,就是去那儿,咱们找找看!”
两人不期而遇,遂结伴而行,一路倒车换车,昼夜兼程,几经辗转,仿佛又回到当年在货轮上的情形。不同的是,那时候是躲避,现在是寻找;那时候怀着绝望,现在怀着希望。可是,希望在哪里呢?
窗外的风景变幻莫测,山川、河流、树丛、屋宇……都是新的,神秘的,而自己要找寻的人,还是当年的那个人。太阳升起又落下,一如叔涵心情的明明暗暗,我的爱人,你到底在何方?
当火车终于停下来的时候,叔涵和阿松置身的已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这是欧洲的一个不知道名字的车站,叔涵和阿松在此告别。
“阿松,这些天谢谢你,行了我走了。”叔涵拍了拍阿松的肩,转身要走。
阿松道:“唉,我给你写的路线都收拾好了吧?可惜这趟火车不到那儿,不然我可以再陪你一段。”
“放心吧,总会找到的。也许很快我就回来了,车上再见!”叔涵微笑着拥抱了阿松,向着相反的方向走去。
与阿松分手后,叔涵拎着行李独自走在异乡陌生的街巷,眼前是另外一个世界。他不会英语,又从未来过这里,只得一手拿着阿松画给自己的地图,一边不时向周围的行人打听,这无疑是一次聋子之间的对话。
正在烦恼困惑时,叔涵突然却步不前,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前面的水果摊前,竟然又是阿松!阿松在水果摊前徘徊了几圈,然后拿了两个苹果,转身嬉皮笑脸地走到叔涵近前,挤眉弄眼道:“来,吃个苹果!”
“你……”叔涵都有些愣了。
“老在火车上也挺闷的,下来走动走动,反正到哪儿都有生意做,也好久没见到明妮小姐了,怪想的。”阿松笑嘻嘻地说着,咬了一大口手里的苹果,“来,吃苹果,喔,外国草原,不好吃……”
叔涵心领神会地笑了,接过苹果,也狠狠地咬了一口,两人一起向前走去。
就这样,两人如盲人摸像一般,一路打听着,居然来到了明妮住过的那个小镇!
已近黄昏,走了一天,阿松打着哈欠道:“这一带就是边境,我们先问一问,不行就往境外走。”
叔涵感激地望着阿松,有些泄气道:“阿松,谢谢你陪了我这么多天,要不就别找了,我觉得这样是找不到的。”
“哟!这可不像你的风格。咱们都走了这么多地方了,总要有个结果才行,是不是?你是不是累了?要不我们先找个地方歇歇脚。”阿松惊叫起来,他可真是个热心肠的好人。
“那也好。”叔涵别无他法,只好点点头,与阿松寻觅起旅馆来。
来到芬妮的那间小旅馆,芬妮举着一把钥匙,热情地迎接了他们。
芬妮问阿松:“你们是中国人?”
阿松用瞥脚的英语回答:“对,是,不过我经常到欧洲来。
“你是做什么的?”芬妮好奇地问,觉得眼前这两个家伙挺有趣。
“生意?哦,做点小生意。”阿松转动着眼珠子四下打量,改口道,“呀!你真是个漂亮的老板娘。”
芬妮开心地笑起来:“谢谢!可惜我不是老板娘,我是老板,哦,你也很帅!”
就这么说说笑笑,芬妮领着他们上了二楼,经过明妮的房间时,房门正好开着,一个服务生在打扫着清洁卫生。
芬妮停下来,不大高兴道:“我不是说过吗?这个房间我自己打扫。”
“噢,对不起,我忘了。”正在收拾屋子的服务生正将约瑟夫送给明妮的那个木偶放回到床头,而叔涵恰恰看见了,似乎预感到了什么,迟疑地愣在那里。
一旁的阿松看了眼叔涵,也意识到什么,这时叔涵径直走进了屋。
芬妮连忙道:“对不起,先生,不是这间,对不起,唉,先生……”
叔涵充耳不闻,走到床边,拿起了那个小木偶。
“先生,请放下!不是这间。”芬妮连忙对阿松道,“请你的朋友住手。”
阿松也奇怪地看着叔涵,纳闷道:“叔涵,你……怎么了,这小木偶你认识?”
叔涵点点头,这时看到床头柜上有一张明妮和芬妮的合影,于是拿起照片回过头来,对阿松轻声道:
“找到啦……”
芬妮不知道叔涵在说什么,但当她看到两人拿着自己和明妮的合影欣喜若狂的样子,似乎猜到了几分,连忙询问详情。
阿松开心得嘴都乐歪了,断断续续将叔涵的话翻译给了芬妮听,芬妮居然也听了个大致明白,不免又惊又喜,盯着叔涵道:“原来您就是明妮要找的那个人啊?可是她几天前已经回中国去找你了!”
这一次,轮到叔涵目瞪口呆了,待醒过神来,他当即急着要赶回去。芬妮和阿松忙劝住他,现在哪里有回程的火车?叔涵只得怏怏地住下。晚上,芬妮准备了丰盛的晚餐招待他们,还一起喝了红酒,阿松红光满面,不时地打量芬妮,灯下的芬妮风韵犹存,看得他都有点怔住了。可惜叔涵只顾想自己的心事,根本没注意到阿松和芬妮之间的眉来眼去。
第二天,阿松将叔涵送上了火车,两个朋友真心告别。
“你真的不想和我一起回去?”叔涵以为阿松又在开玩笑。
没想到阿松一夜之间变深沉了:“不了,我这几天和你一起就一直在想,你说的对,我不想就这样过完一辈子。”
“那你打算去哪儿?真的去找吉普赛人?”叔涵笑起来,打趣道。
“也许吧,不过在找到吉普赛人之前,我要先回去找那个芬妮。”阿松实话实说。
叔涵惊诧道:“芬妮?那个老板娘?”
阿松笑笑,点头又摇头:“她不是老板娘,她是老板,而且她是个美丽善良的女人。我要去找她,也许会重新开始我的生活。好了,你快上车吧。”
叔涵这才明白过来,高兴地给了阿松一拳,笑道:“写信给我。”
“我会的,这次我记住了,范叔涵,不会又骗了我吧!”阿松却一本正经起来。
“不会,我在宁波天一阁,没骗你。”
“我开玩笑的,好了,再见!”
两个好朋友这次是真的告别了,他们热泪盈眶拥抱在了一起。
列车飞驰,叔涵归心似箭,思绪飞越了万水千山……
几日后,他已急步行走在宁波的街巷中,脚步稳健,神情兴奋。
来到家门口,他顿了一下,打开门,脚下一堆信,都是从门缝塞进来的。叔涵拿起信,都是从国外寄来的,有明妮的,伯清的,还有韵涟的。
他走进院中,快速拆开了明妮的一封信,正低头看时,一个熟悉的女声似天籁一般从身后传来——
“叔涵……”
叔涵有点错觉,以为听错了,回过头去。
只见明妮一袭黑衣,正站在门口望着自己。
历经了磨难,历经了蹉跎,历经了整个战争和命运的摆弄,原本相爱的他们注定再次相见。明妮哭了,像个孩子,她又笑了,也像个孩子。
叔涵走到她面前,想说什么,也想笑,可眼中尽是泪水。两个人此刻没有话语交流,有的只是心灵的交流,还有灵魂的纠缠。
叔涵一把抱住了明妮,永远不愿再分开……
夕阳将世界染成了金色。范家墓园里的石碑静静地躺在地上。那棵大树上的小木偶在晚风中轻摆。叔涵和明妮紧紧依偎在一起。明妮换了一身白衣服,美丽的面庞在夕阳下如同天使般微笑着。
“我们再也不会分开!”
叔涵坚定地望着明妮,两个人甜美地静坐在夕光深处,恍若两尊小小的雕塑。一阵风拂过,明妮猛烈地咳起嗽来,上气不接下气,原本苍白的脸色涨得通红,眼泪都咳出来了,显然早已是病得不轻。
叔涵连忙扶着她回去,让她住在以前伯清和敏怡的房间里。明妮在椅子上坐下后,还是不住地咳嗽,十分地难过。叔涵赶忙让明妮在床上躺下,自己出去端了一盆水进屋,又倒了壶热水在盆里,拧了条热毛巾给明妮敷上,转身又去给她倒热水喝。
刚一背身,明妮掏出手帕捂住嘴,一口鲜血喷出来,将白手帕染得一片鲜艳,她偷偷地将手帕藏捏在手中,不想让叔涵看见。
叔涵倒了杯热水递给明妮,扶她喝了两口,见她稍稍平息下来,不禁担忧道:“你怎么一直咳,是不是肺上有了问题?明天我请个大夫来给你看一看。”
明妮半躺在床上,虚弱道:“不用,我不想看病,耽误时间。再说我也没事的,可能就是受了点儿风寒,一直没有好,所以咳嗽。”两人刚刚重逢,犹如阴阳轮回,换了世界,享受别后的幸福还来不及,她哪里肯让叔涵再为自己的病情担心呢?
可是叔涵坚持道:“那也要看,不看不行。”他一看明妮病病怏怏的样子,就知道她肯定是在集中营里伤了身子,只不过是一直硬撑着,现在一受刺激,全显现出来了。
他的心里一阵绞痛,脸上表露出来,被明妮看见了,于是愈发地倔强:“我就不看,偏不看。”
“你怎么这么不讲道理?”叔涵着急道。他知道明妮是死要面子,以前早已领教过她的倔脾气。
明妮果然一轮眼,辩解道:“我怎么不讲道理了?”
叔涵有些生气道:“生病不看就是不讲道理,就是胡搅蛮缠,你一直就这样,从来都不愿意听别人的。”
“你胡说!”明妮也气咻咻道。
叔涵见明妮动了气,怕她愈加伤了身子,连忙缓和口气,挤出微笑道:“我没胡说,就是……哦,要不你说说,为什么不看病呀?”
“我就是不想看。”明妮也找不出适当的理由,索性不讲理,气鼓鼓地背过了身子。
叔涵在床边坐下,亲昵地扶过她的肩头,笑笑道:“你这不是理由,不算!”
明妮见他不生气,也忍不住笑起来,偎依在叔涵怀里,静静地享受着爱的温馨:“我就是不想,我不想和你在一起的时候,还要看病吃药,还要你照顾。我想照顾你,每时每刻都和你在一起,不去做那些让我们不快乐的事。”
叔涵用额头顶了顶明妮,又用脸去贴明妮的脸,不说话。
“所以,不看病!”明妮坚决道。
不料,叔涵突然愣愣地冒出一句来:“我们结婚吧!”
明妮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似的,顿时怔在那里,只是傻傻地看着叔涵。天下有几个女子在面临这种事情时能保持清醒呢?
叔涵摸着明妮的短发,亲了亲,又重复了一遍:“我们结婚吧!嫁给我!”
明妮一把搂紧了叔涵,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却是幸福得一句话也不说。叔涵也抱住了她,眼睛湿润起来。
半晌,明妮才在怀中轻声而幸福地问:“什么时候?”
“明天。”叔涵毫不犹豫道,眼泪已夺眶而出,为着这百感交集的人生。
第二天,邮局的那帮邮递员同事闻讯之后,一路骑着单车蜂拥而至,簇拥着叔涵和明妮呼啸热闹,一向寂静的天一阁院子里顿时人声鼎沸,挤满了绿色的快乐。
婚礼简单而热闹,叔涵和明妮穿着红色的婚庆装,幸福而快乐地频频举杯,这一对相亲相爱的人,在历经了生活的重重磨难之后,终于走到一起,喜结秦晋之好。这无疑是件幸福而又让人伤感的事情,他们为了这一天,付出了太多的代价……
夜里,人群散去,四下复归宁静。叔涵房间的门上贴着大大的“喜”字,一支红烛映亮了屋内,叔涵和明妮两人合衣躺在床上,有些沉醉,也有些清醒,有些沉默,也有些平静。人生倥偬,前尘往事如过眼云烟,而今,简直就像是大梦一场,难以置信。
“这一生过得真快呀!” 叔涵由衷地感慨起来,侧头看了看躺在身边的新娘。
明妮却是眼中噙泪,低低道:“是快,像是一场梦……”
叔涵看着她道:“是梦就会醒的,可真想一直梦下去……”
明妮破涕为笑:“梦醒来,你看见的还会是我!”
“我爱你!”叔涵内心一阵冲动,抚摩着明妮。
“我也爱你。”明妮微醉般闭上了眼睛。
两人热烈地拥吻在一起,抚摩着对方的面孔、身体,像是两块胶糖,渐渐融化在了一起……
清晨,薄薄的雾笼罩着天一阁,像是一座神秘的宫殿。叔涵拉着明妮的手,走到天一阁门口,他打开了门,然后站在一旁看着明妮微笑,作了个请进的手势。
明妮还在犹豫,脸上却十分高兴:“我……真的可以进去吗?”
叔涵点点头,微笑道:“可以,我想让你看见天一阁。”
两个人携手走进院子,正好一大束阳光透过薄雾从天而降,将两人包围在一片明亮和温暖中,恍如神的恩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