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穿越的起点是且末,且末县曾是古西域三十六国之且末国和小宛国所在地,是古代“丝绸之路”的南道驿站和“ 玉石之路”的发祥地。到且末的第一天就起了风沙,行走在昆仑广场,嘴里有咯咯的感觉,毕竟是“平沙莽莽黄入天”、“随风落地石乱走”之地。
出发前两天我们看了车尔臣河,“没有车尔臣河就没有且末”是我们此行听到频率最高的一句话。看了托乎拉克地主庄园,据说那庄园是当时巴依老爷给他第三任妻子的;房
子外表太不起眼,就是一个四四方方的掺和了芦苇的泥盒子,里面的设置之舒适、之人性化让我诧异不已;房子里现在用于展示扎滚鲁克古墓出土的文物。看了来利勒克遗址和扎滚鲁克古墓群。扎滚鲁克古墓群,大得很,展示的只是24号墓。奇特的墓葬,神话般的杀殉者和被活埋的婴童,无人能解开这千古之谜。那一件件独具民族风情的墓葬品,展示了二三千年前的生活与工艺,尤为惊人的是:在这里发现了世界上绝无仅有的乐器——竖箜篌。这无人会弹奏的乐器,真叫人为逝去的文明而叹息。
恰此时,中国刑警学院刑事相貌学专家复原出了扎滚鲁克出土的“楼兰美女”18岁时的原貌,有典型的新疆美女特征:大眼睛、低颧骨……
且末那水,那树,还有那14具或仰身屈肢或自然平直的木乃伊,一切都是天籁,是天趣,不可复制,不可复述。那种美妙神圣,只有身临其境者,方可体味。
从我们且末的驻地到沙漠公路只有几公里。我们出来的时候,那短短的几公里正在重修,且末的朋友说,修了两年了还没有修好。结果短短的几公里,我们逡巡了半小时。
眼前展现的是连绵不断的沙,道路是笔直的,看不到尽头。1995年秋天竣工的塔里木沙漠公路是目前世界上在流动沙漠中修建的最长的公路,纵穿塔克拉玛干沙漠南北,“塔克拉玛干”是维吾尔语,意为“进去出不来”。我们走的从且末到塔中这一段沙漠公路是去年才修好的。飞驰在基宽10米(其中黑色路面为7米)的路上,看到路两旁是芦苇防栏和防沙芦苇方格。有的地方的芦苇防栏和方格清晰“长”在沙漠里,有的地方却找不到它们的踪影,只看到起伏的沙丘,和沙丘里溢出的沙子铺满了近半个路面。栅栏和草方格随沙丘起伏绵延,犹如一条千里锁链牢牢缚住了黄色沙龙,是一道独特的也是惟一的风景线。开车的王军士说,在高空看塔里木沙漠公路就像一条游弋沙海的黑色长龙。
远远的,时不时看到“大漠孤烟直”,哦,那不是烟,是风卷起的细沙。把眼睛丢在窗外,在一处芦苇方格中间,我们看到芦苇拼出的“WELCOME TO QIEMO”就停下来拍了张照片。
越野车在路上舒展地奔驰,连一蓬骆驼草也见不到。路面平整如镜,我们的车时速一直在140千米。就像首创“丝绸之路”之名斯文.赫定在书中所写:“驱车横断戈壁,在某种程度上是单调乏味的,可更有难以言表的魅力……从一处营地到另一处营地,无论是沙漠或是草原,日复一日地展现的都是平淡而又荒凉的景观。可是从来没有人厌倦过,而且还永远不会感到满足。”与斯文.赫定他们那时穿越的惟一不同是,我们不用日复一日地奔波。我没有他那样敏感的心,但是我一样沉浸在西部的美里。可是我们是如此迅速地穿越,没有他们的坎坷艰辛,便于工作不会有他那样的感慨:探险者的鼾声在他听来竟像“一支没有指挥家掌握的乐队”;那些听去像窒息的打鼾人,如同在“拼命吞吃一峰野骆驼”!……
穿越的时候,我的包里装有三本书:斯文.赫定《亚洲腹地旅行记》和《西极探险》,沈苇的《新疆盛宴》。
至新疆来之前,我就有意识地进行一些缺氧训练,就是受了斯文.赫定的影响。记得一生5次到新疆探险并发现了楼兰古城的斯文.赫定是15岁萌发了去北极探险的壮志。为此,他在雪地上打滚,冬天开着窗户睡觉,为迎接寒冷做着各种准备。要去征服未知世界的冲动已经深入骨髓,注定他会为探险付出一生。在一个偶然的机会,他踏上了亚洲的土地并展开了他的探险生涯。新疆的神秘对人们的吸引力是不容置疑的,斯文.赫定就终身未娶,当有人问他为何没有结婚时,他答道:“这个问题很有趣。我曾恋爱多次,但亚洲腹地始终是我的新娘,我成了她冰冷怀抱中的俘虏,出于嫉妒,她不让我爱其他人,我也非常忠于她。”我对新疆同样热爱,只是缺少了斯文.赫定那样的爱能力。是的,爱是一种能力,爱一个人是,爱一个地方也是。
平直的柏油路面,会车很少。进入沙漠中心,目力所及,天地皆黄,浩瀚无边。我们的车停在路边,我跳下车,脱了鞋袜,向沙漠中跑去,我要用手、用脚、用身体去感受它。
数不尽的沙丘,一望无尽,形状不一,线条柔美。爬上一个高的沙丘,眼前是更高的沙丘。阳光像非洲菊一样开得很放肆,脚下热气升腾,脚趾精神高涨,步伐不减。我仔细在沙地上搜寻,没有发现一点点生命的迹痕。在沙坡,在沙凹,在沙脊,脚板破开沙漠的完整,就有一点天人合一的感觉,就想往更深处滑行。我说滑行,是感觉沙漠像一个大美的女子,在宽容地与我嬉戏。我在她的腹地,脚步是是并不轻松的。一颗颗大小形状颜色完全一样的沙粒,形成了广大的神秘,浩瀚的均匀和纯洁,像冬天的雪,却并不寒冷。沙子非常细软,用手抓一把,最后手上肯定一粒也不剩下。又爬上一个沙坡,回头看,同行的人都看不见了,都在我背后的沙窝了,天地间只剩下沙和我。我原来对济慈的《每当我害怕》没有特殊的感受,此刻,在“世界的岸沿,我独自站定、沉思,/直到爱情、声名,都没入虚无里。”
沿着来时的脚印回到路边,赤脚板在进入鞋袜前让我看了看,依旧白皙如昨。赤脚的感觉很好,干脆还是赤脚上了车,脚板放在车上的纯羊毛毯上,脚板立刻感觉到一种与沙子不一样的柔软,但一样是那种舒服妥帖到内心深处的那种细腻。为了更加加深这种沙漠里的细腻感,开车的王军士放了音乐,是一个现在有些流行的有沙子质地的那种嗓音:“从小和你青梅竹马相约在天山下,我们本来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啊!赛乃姆你是花丛中最美的石榴花,艾里莆我却是博格达上孤独的阿卡。夜莺歌声在每个夜晚都会陪伴她。我的琴声却飘荡在遥远的博格达,为了爱情我被放逐在天涯,莫非今生和你厮守变成了神话,我寻遍天山南北我要找到你赛乃姆。不管是跋山涉水历尽千辛万苦,花园里种不出天山上的雪莲花,不历经磨难我找不到今生的幸福……”歌曲的前奏是用起源于古代波斯后经“丝绸之路”东传我国的民族乐器艾捷克演奏的,很有一种地域感。
所有经过塔中加油站的车都在加油,乘着加油的空隙我们去上厕所。拿相机的朋友就给我们拍了张沙漠出恭图。趁着在那里手机有信号,我赶快给朋友们发短消息:“沙丘被风雕出深深浅浅的波纹,像一千零一夜的雕花银盏,盛着毒鸩、琼浆还是筚篥吹奏的衷肠?大漠戈壁烁金流火,思念着掩埋的城堡村庄,还有驼队胡杨。”手机里显示的发送时间是2004年5月30日的12点。
塔中油田附近,看到了许多绿色。小乔灌和沙地草类植物给沙漠公路紧紧地扎起一道长长的“绿篱笆”。王军士说,沙漠公路将成为“绿色长廊”。塔中作业区已建成了数十万平方米的绿地和数十公里的沙漠公路生物防沙植被带,在塔中植物园已经可以看到肉苁蓉等名贵中药材,野兔、沙鼠和多种鸟类也已在植物园安家。怪不得我们一路上看到许多工程车,看到许多铺设和维护各种防护林生态工程的滴灌设备的工作人员。
我们在塔河附近吃午饭。高高的馕塔,成排的全羊,形成了沙漠酒家独特的风景。鱼贯洗手落座。烤全羊和烤羊肉串是少不了的,店家同时用大碗泡好了茯茶。看着老板娘飞刀起落间就将一只烤全羊剁成巨大的两盘,让我想起《新龙门客栈》里张曼玉的那家黑店的那个瞬间将一只烤全羊变成一副骨架的屠夫,他挥着屠刀干净、利索、残忍、可怕的“疱丁解人”刀法,曾经是我们眼中难忘的“绝世武功”。我和爱人要的是羊排抓饭,同行的其他的人都是要的一种叫做“拌面”的东西。在新疆,拌面非常普遍。这是一种长长的黄色的面条,用水煮好后一大碗端上来,再端来一碗现炒的有羊肉洋葱青交西红柿的炒菜,吃时自己将菜倒进面里拌一拌,拌面之名由此而来。同行的郭政委对店家说他的面不要过水,结果店家的动作太快,老是习惯性地过了水,害得给他端面的士官很不好意思。抓饭做得很好吃。店里有一台电视机,屏幕上正放映“黄飞鸿”系列片里的镜头,只怕他们那里每天都放映同样的大漠豪情,碟片明显出现那种过多磨损的断断续续。天马行空的想象、迅速流畅的武打、角度多变的镜头和剪接、刀光剑影的音乐,让长期饮食过精的食客产生一种所缺少或忽略的恢弘豪情。
我们吃完饭走的时候,维族的店员用弯弯曲曲的汉语大声说:“走好,连长!”我们都笑了起来。我们一行中的军官们多是校官。
沿途看到两处已经拆毁年代不远的房屋,估计是废弃的道班房。联想到一路上看过的许多古城遗址,都只能够看到一个轮廓来,曾经的繁华和尊严也只能在天地的风沙之中静默了,就像曹植在他的《箜篌引》中出现过的句子:“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盛时不再来,百年忽我遒。生存华屋处,零落归山丘。先民谁不死,知命复何忧?”
继续的奔驰让我感觉有些枯燥,也许是饭后思困了。王军士给我们每人丢了一片口香糖之后说起了塔克拉玛干的传说。传说很久以前,人们渴望能引来天山和昆仑山的冰雪融水浇灌干旱的塔里木盆地。一位慈祥的神仙有两件宝贝,一件是金斧子,一件是金钥匙,神仙被百姓的真诚所感动,把金斧子给了哈萨克人,用来劈开阿尔泰山,引来清清的山泉水。他想把金钥匙交给维吾尔族人,让他们打开塔里木盆地的宝库,不幸金钥匙被神仙的小女儿玛格萨丢失了,神仙一怒之下,将女儿囚禁在塔里木盆地,从此盆地中央就成了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如今人们终于找回了金钥匙,那就是:石油。
王军士指了指远处说,塔里木河在多年前曾经完全干涸,现今又有水了。我一看远处是一片苍黄,我感觉不到塔里木河的方向。路上看到有些千年胡杨巨大干枯的身体上又在某处伸出了一个绿枝,看来是真的有水了。
多年奔波在沙漠公路上的王军士还说,近年来塔克拉玛干沙漠出现了一种至今无法解释的奇特气候现象:冬季偶尔也能一睹雪花飘飘的美景。2003年,他还在沙漠公路上目睹了一场冰雹从天而降的全过程。我想,这可能与沙漠公路的开通以及人类活动的逐年增加有关。
当那虬枝攀天的胡杨闯入灰黄一片的视野,停车信步,我感受大自然的无穷力量。就像我在江南繁星的夜幕上看见传奇故事的巨大的云雾征象,但感觉就不仅仅只有无忧无虑的陶醉。活着的绿色胡杨与死去的灰色胡杨交织地站在一起,千姿百态,神情傲然,地上稀疏地躺着死去多时的树干树枝。漫步在胡杨之间,让人惊叹这生命的顽强,远远不仅仅是江南惟美的袭人力量。我不能形容胡杨,但清人宋伯鲁能。他写过一首《胡桐行》(胡桐是胡杨的别称):“君不见额琳之北古道旁,胡桐万树连天长。交柯接叶万灵藏,掀天踔地分低昂。矮如龙蛇变化,蹲如熊虎踞高岗,嬉如神狐掉九尾,狞如药叉牙爪张……”这些诗句将胡杨那古劲、奇特的千姿百态描写得淋漓尽致。
“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有些巨大的胡杨已经成为沙漠上的“木乃伊”。我触摸着一位不知枯死多少年的胡杨,就像触摸“三千年的胡杨,一亿年的历史”的深刻意义。我触摸着一位至少千年而郁郁的胡杨,触摸到一颗淡黄色的结晶,是胡杨在哭吗?不是,是“夏日炎蒸,其津液自树梢流出,凝结如琥珀为胡桐泪;自树身流出色如白粉者为胡桐碱”。我想起同行的郭政委在若羌县一棵巨大的长生树下给我们吟咏过他写的三首歌咏胡杨的七绝,便回过头去寻找他的身影,只见他远远离开我们,一个人面对胡杨迎风昂首,不知道他的内心又有怎样的气概。作为军人,他比我更加欣赏胡杨品格,欣赏胡杨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顽强的生命;胡杨,是戈壁滩与沙漠的骄傲,驻守在严酷的自然环境中军人,也是。
到达沙漠公路轮台南镇著名的“零公里”处,就可以看到壮观的“塔里木沙漠公路”彩楼,彩楼两侧书写着“千古梦想沙海变油田,今朝奇迹大漠变通途”的巨幅对联。感觉写得可真不是风景。门楼旁立有宏伟的沙漠公路简介纪念碑。我们在这不是风景的风景区多次按下了快门。
车过“零公里”后,好像是完成任务了。此后的飞驰用于感慨。十多年沙漠驾车经验的王军士,上好的越野车,良好的沙漠公路路况,运气极佳的沙漠天气,几个小时就已经穿越了塔克拉玛干沙漠,这种感觉很不真实。回味之中,仍然感觉虚幻,我真的已经穿越了吗?一种带有优越感的美丽幻觉很快在我心中消失,而一种永远无法接近穿越死亡之地之内核的失落将像即将而来的夜晚,将愈来愈浓。穿越塔克拉玛干沙漠,就好像看了一场烟火的表演。
在库尔勒机场,王军士说就在早两天的5月27日,我们刚刚经过的沙漠公路254公里处发生一起3人当场死亡、6人重伤的交通事故。那一刻,我的心情又在失落中多了一种情绪,我来不及细细辨别,就登上了当天最后一班飞往乌鲁木齐的飞机。(唐兴玲/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