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不可
他们说这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得总是很快。一不小心，又是一年了。
天气预报说明天要降温九度，大家吵着去吃羊肉。这些年来，旧日同窗们都东奔西跑的，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十几个人凑在一起了。划拳行令，觥筹交错，其声喧哗，其乐融融。
外面的风，都有些割人了，屋子里的火很旺，很温暖，滚烫的羊肉汤和冰凉的啤酒夹杂着流过喉咙，有种别样的舒畅。我满足地叹息着，手指一下下地敲在桌面上，脚也同步一下下地拍着地板，开始哼哼，“如果那天你不知道我喝了多少杯……”我突然意识到这是什么歌，马上停下，悄悄给了自己一巴掌。虽然正在兴头上的朋友们都没有发现，我还是有点做贼心虚，转头看向窗外。
冬天总是黑得很早，初上的华灯照亮了对面影像店的墙。上面贴着一张海报，一间阴暗的小屋，一个赤裸的男人蹲在床沿，抬头望着加了铁丝网的窗，望着那儿洒下的清冷月华。那是不是他仅拥有的月光？他是不是把那当作骄阳？我不知道为什么一个人会宁愿做一只鸟，我知道的是，他蜷缩的姿势，代表了不安，和拒绝。告诉我，Bridy，你在畏惧什么？你在坚持什么？
右边的阿浪去年考上公务员，雷鸟说，这个职业好，你不是嫌瘦了点么，正好正好。阿浪哼了一声，说刚考上的时候就有人这么说了，我当时告诉他，要是我这样长胖，简直是耻辱。周围静了一下，然后一片哄笑。胖子都几乎喘不过气来了，大声叫着，要是你小子现在还敢说这话，我们一起请你腐败！大家轰然响应。阿浪嘿嘿笑起来，骂了一句粗话。
转过头去问猫，还弹琴吗？猫变得不怎么爱说话了，刚刚一直很安静地看着大家，温和地笑着，怎么也无法联想起我电脑里那张他三年前的照片。那时的他蓄着暴长的头发和胡须，挎着个电吉他，和身上文化衫上的头像一起嘶吼。猫轻轻地摇了摇头，一仰脖干了一杯酒，早没弹了，这个世界，只要想开点，哪儿那么多可愤怒的啊。我凝视着他，整齐的西服，细边的眼镜，从头到脚都没有一丝当年那个摇滚青年的影子。
所以看到了吗，Bridy，那些你热爱执着的东西，那些你厌恶鄙视的东西，也许不如你自己想象中那么泾渭分明，也许就在某个你没有察觉的瞬间，也许就像现在的我一样酒足饭饱之后，就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曾经绝不能容忍的东西。所以你实在无须做一只与世隔绝的鸟，因为我保证，那个改变也绝没有你想象中痛苦无奈，你会认为新的观念都是理所当然的，而那个时候，你回过头来看看现在的自己，只怕也会莞尔一笑。
只是，只是现在的我，想到或许有一天，我也可能会在大庭广众之下坦然地唱起这样的歌……
咳，还是把注意力放到碗里来吧，现在这么多人，如果我也抱着膝盖把脚放在椅子上，应该是很不礼貌的吧。
小亮开始讲我高中时候的一件糗事，大家笑得前仰后合，我也跟着笑，心里却很是迟疑，因为我完全没有一点印象。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我的记忆开始断档。很多类似的时候，我都不记得朋友们讲的童年往事，而很多时候我讲的东西，他们又不记得。所以我愈加困惑，那些精彩的俏皮话，有趣的恶作剧，那些少年的冲动和理想，那些在我们成长路上留下大大小小脚印的人，真的存在过吗？还是说，只是活在某一个人被黑客侵入的大脑中？或者，我们就像长途跋涉的人，在旅程中买了各式各样的纪念品，所以，行囊越来越重，必须丢掉一些，才能继续上路。是这样吗？那么那张关于丢弃的名单，我自己可以决定么？还是说，另有一个主宰，以他的标准在衡量着，不管这些东西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么我们的旅途，是不是也是同样被主宰着，被限制路线，被限制方式，被限制时间。呵呵，那就不是旅行了吧，这样说来，我们只好遵循安排好的一切，尽力赢得这场比赛，否则，失败，淘汰。没得选择。
如果我不参加？如果我有一个铁皮鼓。我说我靠所有的规则，我说我要停留，我用力敲鼓，我大声尖叫，震碎，震碎。想到这儿的时候我笑了，那一刻我忘了敲鼓的孩子最后还是选择要长大的，我只想着，许个愿。
他们说当你看见流星的时候，许的愿就会实现。我偏着头，想起一个深情而有力量的声音，他轻轻地唱着，我想知道，流星能飞多久。
我想着流星能飞多久，我想着那些陶醉于音乐、影像、诗歌、爱情等等一切有梦的孩子们，我想着，他们能活多久。我想着，当他们成为一个个完全符合社会标准的人，那些曾经让他们激动不已的东西，还会不会偶尔想起，还会不会有怦然心动的感觉。
来来来，点上点上，有人递过来一枝烟。锅里开得正欢，腾腾的蒸气模糊了熟悉的眉宇。我笑了笑，接过来，点上火，深吸一口，吐出一个烟圈，看着它慢慢地变大，飘远，然后消散。
（紫／编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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