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嘉
不知为什么，西贝柳斯这部小提琴曲总是让我想到一个词：“悬崖”。
传统音乐史评有时喜欢把作曲家的祖国环境作为分析解读其作品的重要背景，比如西贝柳斯作为斯堪的纳维亚作曲家，北欧海湾的严寒阴郁、凄风苦雨也自然而然融入了他这部
“抒情风景描画”之中。在我看这种审美角度虽易于理解但却浅薄，用于二、三流的音乐作品尚可，而用于西贝柳斯的这部水准一流的d小调却不妥。至于这部协奏曲的终乐章快板回旋曲被说成“北极熊的波兰舞曲”，更让人觉得好玩。
具备大型曲式的复杂的纯器乐曲，如同抽象的哲学理念一样，不能用具体的景象、事物或者什么民间风格体裁来概括。那为什么我还会把这部协奏曲扯到“悬崖”上来呢？
在这里所谓“悬崖”是指感受的一种状态。每部音乐作品都有自己特有的状态，由其旋律、调性、和声、曲式、配器的设计安排来衬托出来，最终实现作曲家某种创作意图。而这首d小调我所感受到的“悬崖”状态在小提琴的冷峻而精湛的技巧中达到顶点。
伴随第一乐章凄美旋律飘然而至，歌唱式的主题变奏取代了传统奏鸣曲的对比原则，从始至终向精神张力的临界点一个方向靠拢，痛苦而绝望。小提琴对西贝柳斯来说再熟悉不过，他本人曾有过长时间的专业训练，甚至可以说所有一流作曲家中西贝柳斯是最熟谙小提琴这门乐器特点的（如果不算施波尔或亨德米特是一流作曲家的话）。在这里他把小提琴华彩音效发挥到极限,跳弓跨度非常大，G、D、A、E弦以种种高难技巧不断冲击最高和最低的音域临界点，而整体乐章随小提琴的白描式发展而逐渐向力度和音响色彩的临界点逼近，愈发复杂而意义严峻，让审美者的心理紧张状态也达到了巅峰。
和首尾相比，慢板乐章属于过渡性质，让惊恐的听众放松一下。
末乐章开始时的定音鼓与弦乐组以相反的重音节奏同时急促均匀运动，每个音符、每个振点都是焦虑和不安的凝结。此时审美者已被引领到阴森的深渊前，跟着小提琴的精湛技巧舞动跳跃，表情狡诈、冷静甚至残忍，再配以低音铜管粗鲁的嗡嗡作响，每个小节都有超过好莱坞巨片中最惊险场面的刺激效果。在乐章进行到一半时是全体乐队鸣响的高潮部分，你（或者那只跳波兰舞曲的北极熊）会感觉自己从悬崖边被推进无底深渊，即将毁灭之际，天上那只小提琴又将你拽了回来，继续在悬崖边谨慎地快速踱步前行。但后来小提琴也渐渐变得疯狂甚至歇斯底里，像一朵快燃尽的火苗扎进无底黑洞，和乐队同归于尽。
这部伟大的d小调协奏曲从头到尾没有一丝温情和可爱，只有紧张、兴奋、悲凉、恐惧和绝望以及无与伦比的精湛技巧，末乐章更是小提琴文献中最令人难忘的高难炫技的不朽创作，是古典音乐里面的“谍中谍”动作片。单以小提琴乐器动力的艺术效果表现而言，这部d小调应该超过音乐历史上的所有小提琴协奏曲而名列榜首。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