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父辈当年大多学的是俄语，我家里至今仍有几本厚厚的俄语书，封面硬得象机箱壳。其中我叫得出名字来的只 有一本，封面上画着一只雪亮的枪刺，那就是影响了中国几代人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当然一个俄语字母也读不懂，我 认识这本书纯粹是因为书中的插图。家里另有一本竖版繁体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最后几页残缺。其余部分则被我在六年 级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废寝忘食地读来读去。当时正要考初中，母亲望子成龙心切，一顿呵责之后便　把那本纸页已经发黄的书 撕成碎片。这种斯大林式的处置方法在一段时间内起到了非常好的效果。十几年后，我在一位同学的家里看到了同一版本的《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就用一盘王杰原版盒带换了来。这件事情就到此为止。

　　现在我们家没有人再去撕书了，斯大林在俄罗斯也已经被视为罪恶的渊薮。但是苏联文化在中国现代文化发展史上所 起到过的影响至今仍有余韵。我始终认为苏联歌曲是中国翻译得最好的歌词，它几乎突破了“美文不可译”的绝对界限，在保 留原有风格的同时实现了一次极为成功的再创造。相比之下，我们翻译的美国歌曲则完全乏善可陈，《雪绒花》是极为罕见的 例外之一。

　　西方人一提到苏联，想到的就是古拉格，大清洗，房子一样大的斯大林像。。，而中国人对于一提到苏联，想到的则 是白桦林，山楂树，布琼尼的骑兵，火车最后一节车厢上两个快乐地拉着手风琴的红军士兵，那是一种优美而大气的文化风姿 。苏联电影对中国文化的影响则更为深远，《乡村女教师》里的女主角曾经在一度成为中国教师的职业偶像。不久前北京台重 播这部电影，我从头看到尾，然后就疯狂地在盗版市场上寻找起来。

　　前前后后也看了几十部苏联电影，对俄罗斯民族的生活和文化特点也有了一些心得。苏联是一个电影奇才辈出的国家 ，爱森斯坦，普多夫金这些人甚至是电影艺术上的奠基者之一。格里菲斯创造了成熟的蒙太奇手法，而真正使蒙太奇从技艺走 向艺术的则是爱森斯坦。《战舰波将金号》的辉煌自不必说，而《伊凡雷帝》在画面的设计方面几乎达到了完美的程度。我有 时候甚至这样想，从一部电影中随机“切”出一百幅剧照，订成一本画册，评定高下。那么爱森斯坦将毫无困难的夺得锦标。

　　这里就要说到《日瓦戈医生》了，我看完了这部电影之后，只能用一个字来评价－－美。我想不出任何其它的形容词 了，那种恢宏的感觉似乎在英语的对白中重现了。俄罗斯的知识分子向有极强的悲剧意识和悲剧命运，俄罗斯的大地仿佛就是 痛苦与思考的象征。因思想而受难，因受难而思想，是俄罗斯社会三百年继之不辍的文化主题。这部电影改编自斯捷帕尔纳克 的小说，我此前已经买过它的中译本，一直没有时间读。看完电影之后决定拿来读读，四处找不到，后来发现年青时曾去过苏 联的父亲正看得全神贯注。我告诉他：我现在有根据这本书改编的电影。

　　父亲把书还给我，然后把碟要了去，我回去读书，他开始看碟。一个小时之后他把电视关掉，对我说：这是什么呀， 这根本不是苏联，一点儿都不像苏联人，苏联人哪有这个样子的。

　　我很吃惊，英美电影的风格当然与苏联电影有很大差别，但是在人物形象的设计方面，尤其是演员一举手一投足一颦 一笑间，我认为“俄罗斯味”已经做到了家。我实在看不出这些和《第四十一》，《雁南飞》，《幼儿园》有什么多大的区别 。我找来苏菲玛素的《安娜卡列尼娜》让父亲看，他看了半个小时就叫我把机器关掉，评语只有两个字：瞎改。

　　美国的电影当然不会是拍给苏联人或想看苏联电影的中国人看的，所以没有原汁原味的苏联的风格也不足为奇。但是 “足为奇”的是，我只看出二者在电影手法上的不同而已，我一直觉得那些美国导演拍的“俄罗斯”片在文化上是很到位折。 换句话说，由一位苏联导演来把大卫里恩的原始片材重新剪辑，就可以得到一部纯粹的“苏联”电影。

　　然而这可能并不正确。至少骗不过父亲的眼睛，但是骗过我已经绰绰有余。而世界上像我这样的人肯定是占绝对多数 的，毕竟不是人人都有机会去过苏联。

　　我不熟悉苏联，但是我熟悉中国。好莱坞表现中国的电影又怎么样呢？《大地》和《红色角落》又怎么样呢？在一个 中国人的眼里，这些电影当然做作可笑得很，当然不“中国”得很，俄罗斯人看《日瓦戈医生》时的感觉，是不是和我们看《 红色角落》时的感觉，有某些相似之处呢？

　　更可怕的是，是在一个外国人，一个从来没有到过中国的人的眼里，会不会觉得《红色角落》这一类的垃圾拍得很好 ，拍得很“中国”呢？虽然这个外国人可能看过许多中国国产的电影。

　　更进一步想，好莱坞的电影拍遍了世界各国的故事，那么是不是每一部电影在其原来国家的人看来，都是非常可笑的 。而在世界其它国家的人看来，却往往是：啊，拍得真像。久而久之，一般社会层对于这些异国的了解，很大程度上就会受了 好莱坞的左右，而受了左右之后，就会更加认为好莱坞的电影“啊，拍得真像”。

　　这样想下去实在会得到一些让人非常不愉快的结论，谈的是苏联电影的风格，后来却完全跑了题，好在本来也写明了 是“乱谈”。《日瓦戈医生》的书也已经读完，可以还给父亲，顺便从他那里把我的碟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