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5年2月的一个下午，我坐在老房子那张小方桌的前面，阳光明媚。

　　刚认识不久的男友坐在我对面，面前摊着《滚石》杂志纪念Kurt Cobain的特刊。那一年，他18岁，我21岁。我微笑地看他，同时在《音像世界》一叠厚重的稿纸上用力写下一个标题——“谁杀死了Kurt Cobain？！”。

　　木头的窗，木头的床。天特别蓝，云淡风轻。那时我把《In Utero》里面每首歌都当作情歌听。男朋友的手非常小，他帮我翻译，我来整理。一会儿他的手就冻住了，我把他的手焐在自己的手里。我微笑地看他，心里想：真幸运啊，他也喜欢Nirvana。

　　后来我把《滚石》封面上Kurt Cobain的照片复印了下来贴在男朋友家的墙壁上，旁边挂着他剪下来的自己的一根辫子。

　　照片上写着：He was a geek and a god。

　　1993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坐在音像世界歌迷会那间小屋里，翻看一大堆Nirvana的资料。

　　歌迷会的音箱里面传来Kurt的声音，破掉了，很好听。窗漏风，风很大，还在下雪，可我不想回去。那一年，我19岁，男朋友大我8岁。“他只喜欢U2，不喜欢Nirvana，”我沮丧地想：“他只知道赚钱，所以我迟早要和他分手。”可我却被Kurt Cobain迷住了：那些撕心裂肺的歌词在所有无限重复的乐句中荡漾，雪花飘落在散着冰块的海面上，苦痛虽然纤细，却深不可测。

　　昨夜我背了300多个物理公式，今夜我逃出来，一头扎进Grunge音乐累积的能量里，期待着海底的烟火可以在每首歌的后半段被点燃、爆发。

　　Kurt Cobain自杀的那天晚上，我匆匆行走在西藏路上。乍暖还寒的天气，失去平衡的生活。从那年开始，我对购买任何新的东西都彻底失去了兴趣。一年成功的模特生涯却让我对整个世界感到厌恶和绝望，这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我身上和周围，除了黑白，再也没有第三种颜色。我把衣橱送给了一个女孩，好几千元的化妆品统统扔到黄浦江里。我不知道将来该干什么，只知道离不开音乐，也离不开爱情——可我没有，我觉得将来也不会有。我天天听Nirvana，知道父母在担心，可真的一点儿也没有办法。我唯一自豪的，就是可以背出Nirvana所有的歌词。

　　那年我20岁，经常一个人走在西藏路上，漫无目的，不知所终。我抬头朝天上看，突然发现沐恩堂顶上那个火红的十字架在燃烧——在辨不清东南西北前后左右的时候，我通常会往天上看，而那时，我看到，每颗星星都伴随着十字架在不停地燃烧。

　　第二天下午，朋友打电话来说：Kurt Cobain饮弹自尽了。

　　后来，我很少听Nirvana了，只在去年4月8日，拿出那张《Unplugged In New York》来听了一下。Kurt Cobain去世7年了。我很清楚地记得那天，我在心里轻轻对Kurt说：“小你7岁的我，今年已和你同年。”(没想到黄舒骏半年后也写了句类似的话，唯有无限感慨！)那时我突然理解他为什么不得不在27岁那年自杀——还有Ian Curtis，Jim Morrison，Janis Joplin，Jimi Hendrix……27岁，一个理想和现实剧烈冲突的年龄，一个不得不向现实低头的年龄，对所有年轻而骄傲的灵魂，那真是一个想把自己杀死的年纪！

　　那时候，我即将失去工作，也没有爱情。可我选择安静地聆听，安静地燃烧，而不是匆忙地离去。

　　我第一次从Nirvana的音乐里面听到了力量。

　　今天，我拿到了这张黑封面的Nirvana最新同名精选。我还是听了一遍又一遍，泪水在眼眶里不停打转，但不再是为了纪念什么，而仅仅是因为这些歌真的很好听——好的旋律、好的节奏、好的歌词。我想，现在如果让我去参加Nirvana的演唱会，我会在台下尽情叫好、手舞足蹈。因为我知道，其实Kurt和我一样：在摇滚的舞台上，他不应该是一个在台上寻求解脱的悲剧灵魂，而应该是一个在台下随时享受心灵碰撞的愉悦的观众。

　　摇滚乐和这世上其他的好东西一样，是为了让我们自由而不是狭隘的生活而存在的。摇滚乐是值得让我们树立信心的。所以，当我老去时，会微笑着忏悔此生最大的罪过，就是曾怀着百分之百的快乐随意，聆听这张《Nirvana》肝胆相契，钦爱至深。(杨盈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