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不得不把一个人与他的作品分开来看,是一件很残酷的事情。这样的人在现实中很多,但降落到一个你曾经很信任的人头上,你肯定会很难过,就像他已经不愿意或者不屑分担的,你依然帮他分担着。
不得不说:那个给过很多人力量的罗大佑已远离了大家。
我们原本将我们这代人的某个青春记忆与我们的困惑和痛苦一起封存起来了,是文化的符号也好,是活生生的生命也好,他都曾经带给我们了直到今天依然很精彩的歌唱。
很多人的一生总会不自觉地离开自己的目标,或者生命力衰退了,或者老于世故了,或者堕落了。不管罗大佑出于什么原因,他都不想告诉大家他已不是以前的那个罗大佑了,他现在变得很虚伪。
在这个春天的阳光被埋藏起来的深夜,重听罗大佑依然能听到被泪花凝结起来的感动。我永远不会怀疑罗大佑在那个时代里的求问——“告诉我什么是真理”,我也永远不会怀疑他在那个时代里所具有的对人的关怀——“我将春天付给了你,我将冬天留给我自己”。
残酷的是一个改变了这么多的人突然来到你的面前,逼着你去回忆过去。就像你必须面对一个换了头脑的躯体,与他试着共享他身上已不存在的真情。
这不是对他的苛求,这世上有哪个人能藏好他最初的爱恋或者愤怒?我们生命里的梦想也不是很容易就碎的?不能忽视的是:现在重又与他站在一起的旧人中又有几个不是充满了市侩气。
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不改变自己是要有勇气的。罗大佑没有勇气守着昨天的自己,也就没有勇气在众人面前打碎自己。
引发这么多感想,不是听从了媒体的什么报道,是因为在一个座谈会上与他直接的面对。事实上在罗大佑的问题上媒体的态度不是往这偏就是往那儿偏,要么掩盖什么,要么夸大什么,对于罗大佑的变化全然不知的人还是什么都不明白。
在充斥着双重人格的环境里(这样说可能是很客气的),为什么不对今天的罗大佑作为一个现象来看呢?
我不想再谈世界的物化,不想再谈梦想的意义,不想再谈内心深处的纯粹与精神的强度。只是关于一个人的真实与否依然能告诉我们一切真相。当谎言不再是谎言,人总是很自在地回避着自己。
很多话不该是他说出来的,很多问题不该是他回避的。可笑的是当你试着以这个人该有的语境与他交流时,你发现完全错了。
你会发现他总是在说古人的话: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如果这个人还有点自省精神,是会明白老祖宗的很多话在今天是不适宜的。这个人如果真的觉得自己圆满了,那只能说明他老了,但他所有的态度又表明了不是这么回事。如今的他像个很会玩招术的商人,外加婆婆妈妈。
一个人面对别人的真诚,却要故意回避只有两种可能:无聊,或者已成为某部机器里的一个零件。今天的罗大佑是很计较得失的,他一再强调害怕“晚节不保”,只是出于很现实的考虑:他不要因为在“不适当”的时候办了演唱会而得到罪名。他的内心里面还有没有对芸芸众生的关怀呢?他始终说的是他自己,而且是一个竭力要维护什么又从操作上大谈特谈的自己。
我实在不解的是:在二十年前吟唱“望着一个现代化的都市泛起一片水银灯,突然想起了遥远的过去未曾实现的梦”的人,在二十年后那样斩钉截铁地对众人说:“中国五千年历史最好的时光就在眼前”。看到他避实就虚的样子,你真不明白这些年他究竟在干什么。更不解的是:当有人很含蓄地想暗示在每个十年里他总是去对了地方。他似乎并不想理会其弦外之音,而是以记录“社会改变的过程”为荣,大谈“候鸟的敏感度”,这不是在标榜自己抓住了三地的不同的成功机会吗?这是不是从人文到商业的大转换?当然他还自得地说:早在八十年代就有人邀请他来内地,他一直觉得经济条件还没成熟,言下之意那时来办演唱会赚不了钱。问他这么多年做生意是不是对他有影响,他王顾左右而言他:什么“曾经拒绝了做导演”之类的回答,他怎会以不做陈逸飞来搪塞?这哪对得起写出“那是我后来逃出的地方,也是我现在眼泪归去的方向”的那个人?他是否知道今天有人听着他多少年前的“家”依然会痛哭流涕?
原本想这个人会在万人之间握起(不是握紧)他开始不怎么有力的拳头,没想到他带着忘却的一代用卡拉OK的方式回顾,而且是回顾回顾再回顾。不是回顾那“我所不能了解的事”,而是回顾这“大家团结一条心”。更不明白的是他一再强调卡拉OK的重要性,而在面对比他小了几代的学生,是想告诉他们做人的道理呢还是自娱自乐。大佑啊大佑,真不知你在右边呢,还是在什么方向。你甚至没有一点点勇气去告诉人们你还相信什么。
否则他不会说自己“其实很虚伪”——“从来不批评别人的音乐是因为知道创作的艰难”,居然找了一个本质上更虚伪的幌子;否则他不会在别人问他:他与F4有什么区别时只触及表层——“F4不是音乐人,而是一个表演团体”。他难道一点都不觉悟时代的变化已埋葬了什么吗?否则他不会避口不谈创造力的问题,而对七年只准备一张新专辑表示骄傲。
看着这个出自台湾的精英一再说“他不是音乐的教父”,觉得他有点无聊,什么叫教父?是目前还能起表率作用的人;看着一个来自上海的精英讽刺地一再重复罗大佑这次来大陆的宣传主题——无法盗版的青春,他竟连声称是,觉得他有点可怜;看着他如今没有了锐气只有商业气的贫嘴样子,觉得他有点可恨。
罗大佑还敏感的是:他首先是个音乐人,而不是一个歌手。在这个商业化的流行歌坛,他太关心如何立于不败了。他并不是不明白他的歌由他这副破嗓子来唱更有味道。还有这些年在思想上根本不求上进,甚至怀疑都不看什么书的他张口闭口都是一套市侩哲学。真正的知天命者是不会计较别人说什么的,尤其到过他那个层次的人,更不会不明白表达自己此刻最真实的东西是更有意义的。
大概很能理解他的是:人的生命里面都会发生变化的,但生命是条河,你流向哪里别人也能看见,我们都应该很诚实又很坦然地面对生命里的变化;大概很能理解他的是:他不是一个有宗教感的人(他自己倒承认),对于像他这样在五十岁时还想干番大事业的人,是很难言不由衷的。
记得那天和我一起从座谈会出来的一位朋友说:他这样不真实,真正受到伤害的不是他,而是我们。
接下来的几天一直在听罗大佑的一张张专辑,发现他的歌还是那样令人感动,他的令人感动还是那样直接。只是多了一些沧桑一些悲哀。
不是每个人都会这样告别自己的,相信有无数野百合一直在寂寞的地方死死地守着他最初的春天,尽管世界对于很多人是一样残酷的。
为这些在希望与无望之间生存的朋友们,也为曾经给了我们很多的罗大佑,一起唱:生命与告别光阴的故事改变了我们,就在那多愁善感而初次回首的青春……(文:孙孟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