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工作和生活作息规律跟所谓的正常人不大一样。我在一家朋友开的广告公司里做策划总监，头衔说是什么总监，其实也就是每个星期去那么两天给他们出出主意，有大项目的时候出面帮帮忙而已。因为我能在一些时候出上力，所以朋友也不会亏待我，收入上倒是还算不错。在每周去公司里露露面之外，大部分的时间由自己来支配，所以我可以不用每天都去上班，可以留长发，可以通宵达旦地在家看小说、看影碟，可以开着那辆银灰色的长城赛弗越野吉普出去兜风，可以去酒吧看地下摇滚乐。他们都说我的这种生活很自由。

　　那天下午2点我要去公司开个非常重要的会。以往找我去开会都是朋友让秘书通知我，这次却是朋友提前一天亲自打电话给我，我能感觉到这个会议的重要性。但我不喜欢为还没有到来的事情担心，所以前一天晚上我仍旧享受冬日慵懒时光。我在网上搜索一些资料，无意中下载了一首歌，叫做《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是洛兵写的，就是以前写《梦里水乡》的那个音乐人。那个女声很像田震，但是高音区比田震还要尖利：“你有长的一生/有短的爱情/你说长的一生/留给你爱的人/那么可否借一晚 柔情/给爱你的我……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不信爱情你却相信我/死死攥住依恋 爱字不肯说/你是不是认为我脆弱……”——我当时就被震住了，竟然好半天都呆坐在电脑面前，尤其听到那“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不信爱情你却相信我”的副歌部分，我仿佛被某种力量击中了，击溃了。这首歌那个晚上我反反复复听了好多遍，让我想到了仿佛已经没有感情的自己。我失眠了。

　　第二天醒来时已经是上午11点了，我正要出门，接到一个在“国贸”上班的朋友的电话，找我借一张Suede的唱片。到了“国贸”把唱片送给他，他却有事不能陪我吃饭，我一看时间已经12点了，就只好一个人随便吃点什么了。

　　(一)在“国贸”一层有一家金湖茶餐厅，经营粤式风味和西餐快餐，饭菜的味道还算不错。我一进门，已经没有空位了，门口还有很多人在等位。侍者问我：“先生是一位吗？要不您坐拼桌吧。”我点头同意。等了几分钟，侍者把我领到一个刚刚清理好的两人座位，我要了一份俄国鸡饭，在等饭上来的空当，侍者又领了一位客人坐到了我对面。是一张怎样令人心动的脸啊！坐在我对面的这位女孩，皮肤很白，长得很漂亮，略显凌乱的短发，有几绺挑染成了暗黄色，显得不失阳光。她点完菜之后，才脱下长呢大衣搭在椅背上。抬头看了坐在对面的我，她轻轻一点头，露出了令人温暖的微笑。“你好，不介意我坐在这儿吧？”那种感觉和气质，是典型的淑女。

　　“哦，当然，没问题！”我赶忙回答说，“反正我也是一个人。”

　　“这里的生意好像蛮不错的呀，门口有那么多人等位子，我们还要拼着坐呀。”我一听女孩的话就知道她不是北京人，在话尾带个“呀”，肯定是上海人了。

　　“是啊，这里生意不错，用我们北京人的话说，这叫‘火’，”我笑着说，“你不是北京人吧？”

　　“哦？火！还蛮有意思呀，”女孩说，“我不是北京人。你猜我是哪里的呀？”

　　“哈，你带那么多‘呀’，一听侬肯定是上海宁喽！”我故意用蹩脚的上海话回答她。

　　“呵呵，是啊，你说的还满准的呀！”她咯咯地笑着，露出洁白的牙齿和嘴角的酒窝。

　　饭菜端了上来，我们一边吃一遍聊天。她问我是不是在这边上班，头发这么长能进国贸的写字楼吗，我告诉她我的工作和生活状态是什么样的，她吐吐舌头说我很羡慕你这样的工作和生活，这可不是每个人想就能实现的。我问她是在北京工作还是念书，她笑着说都不是。“我在美国念MBA，这次是回国休假，明天就要回去了。”

　　“那你为什么不从上海直接回去，而要转到北京再走呢？”我没话找话。“其实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就是想到北京来看看，”她笑着说，“我还有半年就念完MBA了，可能会移民，不回中国了，想在走之前看看伟大祖国的首都。你知道吗？我还从来没来过北京呢，这是第一次。”

　　我就问她去了哪些地方，给她讲北京好玩的好吃的，也跟她讲我对上海的了解。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之中已经1点30了，我跟她说我有个很重要的会要开，必须要先走了。“那好吧。”她轻轻地说，眼中掠过一丝似乎叫做遗憾的感觉。“你给我留个电话好吗？”她说，“我今晚想再去一些有意思的地方，可能会向你问问路。”我给她留下了手机号码就匆匆起身，说不清什么原因，走出不远我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没想到那一刻她也正在看着渐渐走远的我，冲我笑着挥了一下手，我的心跳突然有点加速，冲她点了一下头，快步往外走。

　　(二)下午的会没有我想像中那么严重。原来是我那朋友的一位合伙人要移民加拿大，准备撤出他的股份。在大家的恳请下，我决定同意顶替那位副总的位置和入股，这样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会开了不到两个小时就结束了，公司同仁说好要为那位副总送行，大家一起吃顿饭，我也不再坚持不跟他们亲密往来的传统，同意和大家一起去吃饭。离下班吃晚饭的时间还早，我就在我的办公室里打开手提电脑，又听起了那首下载到硬盘里的《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突然有种被击倒般的疲惫，深陷在了高高的椅背下。

　　我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屏幕上是一个陌生的号码。“哈罗！是我呀，中午跟你一起吃饭的上海宁呀！”那边又响起了几个小时以前银铃般的笑声。

　　“哦，你好呀！”我的声音有一丝疲惫，但好像还是有一点点莫名其妙的兴奋。

　　“听你的声音好像有点累啊？你没事吧？”她好像很细心。可是她没听出那一丝兴奋？

　　在得到我“没事”的回答后，她问我能不能陪她在北京转转。“这恐怕是我在北京待的最后

　　一晚了，我突然很想让这一晚过得不一样！”

　　我答应了她，然后收起手提电脑，跟我的总经理朋友说“我突然有事”，就开车去接那个女孩。路上遇上堵车，在赛特大厦接到她，已经5点30了。我先带她去春秀路的沸腾渔乡吃饭，吃水煮鱼的时候把她辣得眼泪都流出来了，她还假装生气地说：“我就不信这个邪！我就不信阿拉上海宁会在辣面前栽了！”我就笑着说：“上海美眉也学会北京人的傲骨了！”“这是我回国以后吃的最好的一顿饭！”坐在我的越野吉普上，她这样总结着刚刚吃过的饭。我带她去了后海的Lotus酒吧。我们谈天说地，我说我的生活表面上看起来过得不错，可我对于很多事还是不喜欢，有点不自觉的自闭，她说她的生活也是不错，家里有钱把她送到美国念书，毕业就能移民，也有很多人追，可就是觉得这种没有激情、按部就班的人生不是自己想要的人生。她说我留长发开吉普住公寓，有点像《沉睡的森林》里的木村拓哉，我说我只是觉得自己像《挪威的森林》里的渡边彻，在生活的边缘寻求一种唯美的解脱。她说会的，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每个人都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她随意地把身子陷在沙发里，那样子有一种慵懒的美，让我的心突然动了一下，手中的烟不小心烫到了自己的手指。

　　她好像没有注意到我细微的心理变化，好像自言自语地说：“要是能永远这么放松该有多好啊！这是我想要的生活啊！可是不能啊……”然后她陷入沉默，什么都不说，眼神直直地，有种不易被读懂的灰色。我这一瞬间才想见，在她的笑容背后该是隐藏着怎样的无奈情绪。“带我去听摇滚吧！我忽然很想尝试以前从没尝试过的东西！”她突然这么说，“今晚，我不想再做什么淑女。”

　　(三)看摇滚乐的时候她喝啤酒，喝了很多瓶。东北二人转风格的“二手玫瑰”乐队把她笑得前仰后合，说唱金属乐队“痛苦的信仰”在台上造的时候，她竟然也跟那些小朋克一起忘情地跳舞，她在摇滚乐的世界里，释放了自我。当“超载”唱起“如果我现在死去/明天世界是否会在意/你梦里 何时还会有我影迹”，她忽然恸哭起来。“送我回家吧，我再也不想过别人给我安排好的人生，按部就班的人生快把我折磨疯了！我想回中国，我想当记者，我不想移民美国，我不喜欢学什么商业！我不想失去自己，我想找回自我！……”她开始语无伦次地嘶喊起来

　　把她送回酒店，给她吃了解酒药，她很快就清醒过来了。她问我有没有唱片，我打开手提电脑，给她放存在硬盘里的歌曲，放到《你的一生我只借一晚》，她又开始哭起来。“谁会把他的人生借给我一晚？谁会把他的爱真正地给我一点？没有人真正地关心你、呵护你，就算表面上有人羡慕你又能怎样？……”她突然扑到了我的怀里大哭，哭得像个孩子一样……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她已经不在房间里了，连同她的行李都一起消失了。她在我的手提电脑上留了一张字条：“谢谢你借给我一晚，让我明白了我们都不应该过行尸走肉的生活。尽管我也不知道接下去我该走怎样的人生，不知道是不是充满激情和力量，但我觉得人生还是会有希望……”

　　我的大脑里反复回想着她字条上的话，茫然地开车狂奔在四环路上，天空突然下起了小雪。(三矢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