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朵

　　重新遇见辰是在学校旁边的一个小咖啡馆里。那个横卧在一条即将废弃的铁路边的二层楼小房子，它有着鹅黄色的面孔，在每一个太阳即将落下的黄昏看起来就是暖洋洋的，绿色的藤蔓爬满墙壁，偶尔在百页窗的后面偷偷地伸出一点嫩绿的芽，太阳花乱糟糟的样子把窗台打扮得鲜活而美丽。而周围，是新滋生出来的众多高楼大厦，把这个小小的房子包围其 中。

　　我喜欢在一个心情懒散的午后在这里挑上一个靠窗的位子，打开电脑找人聊天——这是一种习惯了，每一次我背着我的电脑骑着全身哐铛哐铛响的破自行车飞快地穿过校园里的白杨树林，都会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个在寻找森林深处的秘密花园的寂寞公主，而这里就是我的花园，有鹅黄色的小房子，有暖洋洋的感觉，绿幽幽的藤蔓，和乱糟糟的太阳花，以及笨拙的大玻璃杯里装着的透明的柠檬水。有一天像刚刚做梦醒来一样，我发现我的朋友们似乎都一下子齐刷刷地躲到了远方，剩下来只有一台电脑一个网络，爱情和友情都变得虚幻起来。

　　MSN里，是一片熏衣草的背景，我跟我的正在普罗旺斯旅行的男朋友在网路上打情骂俏。铁路上每天唯一的一班火车开过，轰隆轰隆的声音让装柠檬水的大杯子笨拙地跳了几下舞，一阵风吹过，把我放在桌子上的厚厚一叠资料打散在地上。

　　“你的东西”。一个低沉的男声对我说，我看见一个男生蹲在地上帮我捡起那些散落的纸头，格子衬衫，头发是短短的干净，“哦，谢谢……”我有些窘迫地赶紧道谢，他回过头来，莞尔一笑，我来不及看清他的脸孔，只有嘴角右边开出一朵暖洋洋的酒窝，那个样子看起来好熟悉--我喜欢那些看起来暖洋洋的东西，譬如男孩子脸上的酒窝。

　　“你看看，是不是都在这里？”

　　“都在都在……”我有些语无伦次，潜意识里我开始拼命地在搜索所有与这个脸孔有关的回忆，可是我却想不起来。而刚刚那个男生却已经在倏忽间无影无踪。又是一阵大风，我赶紧用杯子压住那些纸头，木头的百页窗啪啦啪啦地打着节拍，太阳一下子褪去了暖和的光芒，湛蓝的天空被如同破棉絮一样的乌云遮盖住，乌云以一种奔跑的姿态横行在天空，眼看着又是一场夏天的雷阵雨即将来临。

　　“英儿，快跑呀，天要下雨了！”那是辰的声音。

　　“哦--”我兴奋地喊着，然后抓着辰的手一路撒开腿狂奔。辰的手总是厚实而温暖，在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潮湿而闷热的空气里可以像干姜水一样把身体温暖。我紧紧地抓住辰，在整个世界都陷入一种天昏地暗的时刻里，唯有这样才让我感觉到安全。

　　哗啦啦的雨倾泻而下的时候，我和辰已经躲在小街上的屋檐下了。那条弹格路的小街，两边有木头的房子，黑漆漆的屋檐正在滴滴嗒嗒地漏着水。青色的弹格路已经被如注的大雨冲刷成深黑色，路边的青苔也趁着这雨水而疯长。空荡荡的小街上却总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因为贪玩而误了回家，只好躲在这窄窄的屋檐下等到雨停。总是这样，夏天不期而至的雷雨总是把我们两个贪玩的孩子困在无人的小街上，雨点噼里啪啦地向地面涌来，而辰总是傻傻地朝着我笑，他笑起来的时候，嘴角的右边，会像夏天的太阳花一样开出一朵酒窝来，盛满了温暖。

　　我突然想起来那个夏天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夏天，以及属于那个夏天的在记忆里已经渐渐淡忘的叫做辰的男孩儿。

　　那年夏天，父母把我送到乡下小镇上的一个亲戚家里住。那是个彻头彻尾的江南水乡，田野连着房子，房子连着河水，清澈的河水上荡满了木头小船。沿着河的，是一条铺满了青石砖的小街，小街两旁都是木头搭起来的房子，房子的一头朝着小河浜，另一头朝着小街。辰就是住在这个小镇上的男孩，是亲戚家的邻居。那年我八岁，他十二岁。亲戚家里没有小孩，辰的父母都外出打工了，他一个人跟着奶奶住，理所当然，他便成了我在那个小镇上唯一的玩伴。

　　“这是英儿，她从上海来的，到我们这里来住两个月。英儿比你小，你要像哥哥一样照顾她，知道吗？”辰的奶奶关照着他，我朝着他看，十二岁的辰已经长得很高了，瘦瘦的，皮肤很白，很干净的样子，突然，他朝着我笑了一下，那是我第一次看见辰的脸孔上那个灿烂的酒窝。

　　辰是个很负责任的玩伴，他既会耐心地教我那些顶顶讨厌的算术题，又会带着我去远处的田野里撒野。我喜欢看他用新砍下来的竹子做竹蜻蜓，他的纤细颀长的手指，在锉刀和竹片间熟练地摆弄着--靠着河的客堂间里，辰的奶奶在门口的河水里洗衣服--而辰专心致志地制作着竹蜻蜓，我双手托着腮帮子傻傻地望着他，一个下午的时间就如同这门前的小河里的水一样，缓缓地流淌而过。当一枝竹蜻蜓在辰的手指间奇迹般地诞生的时候，看到我惊喜的样子，辰的脸上，又开出了一朵清澈而温暖的酒窝。

　　“送给你，英儿”辰说。

　　我喜欢听辰叫我“英儿”，他的声音里有一种诚恳的表情，就跟他喊我的名字时候脸上总会露出那个酒窝一样。亲戚说，英儿这个小人儿真是神了，从来没有想到上海来的孩子在我们这个小地方会过得这么伏贴，会跟我们的乡下孩子玩得那么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夏天，我像一个野孩子一样一点都不想家。

　　可是8岁的我并不是一个喜欢讲话的孩子。辰说，英儿我教你折纸飞机吧，想跟我说话的时候可以在纸飞机上写上字，然后从我的窗户里飞进来。于是，我们赤着脚坐在小河浜矮矮的岸边上，我伸长了脖子看辰折纸飞机。辰的手，比任何一个女孩子都要灵巧，对折对折，这里折一个褶子，那里再折一个褶子，再对折，对着飞机的尖角，“呼”地吹一口气，手里的纸飞机就真的飞起来了。

　　后来，纸飞机就成了我跟不爱讲话的辰之间的交流工具。每天一大清早，我的小房间的窗户里就会飘落一枚纸飞机。

　　“英儿，今天镇上有露天电影，想去吗？”

　　“英儿，奶奶答应我明天可以去花圃玩，穿得漂亮点儿。”

　　“英儿，奶奶煮了绿豆汤，喊你来喝。”

　　辰的奶奶养的小花猫在我们旁边踱来踱去，河上船娘们一边摇着船一边唱着歌，我捧着奶奶煮的绿豆汤，美滋滋地在河边吃——然而也到了我快要回家开学的日子了。

　　我和辰每天都会在一起折很多纸飞机，我问辰，当我想你的时候，我可以坐着纸飞机来看你吗？辰莞尔一笑，他说，英儿真是个傻丫头，想我们的时候，你可以到小镇上来找我们呀。

　　后来，在辰的话里，我心满意足地离开了，离开了那个夏天。小孩子就是没心没肺的小动物，我以为我会舍不得辰，舍不得小镇上的那条小河浜，舍不得那排房子前面的弹格路，舍不得很多东西，可是，真的当开学了的时候，找到了新的玩伴，辰和他的那个小镇就渐渐离我的生活远去了。辰的竹蜻蜓和纸飞机都被湮没在很多新鲜的东西里，再后来，家里的那户亲戚也搬离了那个水乡小镇，我就再也没有去过那里了。

　　生活中的很多东西都随着成长而变化。譬如我开始嫌弃“英儿”这个名字的俗气，而我的朋友们习惯喊我的英文名字。譬如我开始渴望着能够在欧洲大陆上看满山遍野的郁金花开，在太平洋的小岛上听蔚蓝色的海浪的声音，然后在布达拉宫前的传经轮前许一个关于人生的愿望，而对那个水乡小镇不屑一顾。

　　只是，我有了一个奇怪的习惯，我喜欢的男孩子，他们的脸上都会有一朵暖洋洋的酒窝，我喜欢看到他们快乐的样子，像夏天里的太阳花一样朴实却灿烂。

　　可是，我却没有认出辰来，辰也没有认出我。在那个咖啡馆里的午后，童年已经离我们远去，剩下的唯有记忆了。

　　后来，我还是一个人，习惯在午后去那个咖啡馆，在网络上跟我的朋友们聊天，我想起来辰，还有辰的纸飞机，长大了的我，最终还是需要一枚纸飞机吧。然而我再也没有见到那个穿着格子衬衫，头发短短的干净的男生。

　　有一天在音像店里，我听到这样的歌--

　　“王子骑白马月亮不见啦

　　还有猫咪总是追着尾巴有多傻小时候的记忆好无价

　　孩子们玩耍双脚全都沙

　　笑声让我想起童年暑假那个他教我摺飞机的他好吗?

　　纸飞机的折法藏在回忆陪我们长大

　　纸飞机快飞吧快乐方法並不复杂不管未来怎样多变化

　　保留这牵挂属于我们的童话

　　纸飞机的折法快乐是永不忘的呀

　　纸飞机快飞吧抛开烦恼自有解答”

　　那天晚上，我又折了一个纸飞机，在那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歌词。我的纸飞机从18楼的窗户飞走，在城市灯光闪烁的夜晚里，它孤独地飞翔着，载着全部的关于少年时期的美好回忆。辰，他会听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