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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朵朵

　　她是一个寂寞的女人，他是一个寂寞的男人。

　　他们相逢在午夜无人的寂寞街道上。

　　0：24。天空一片寂静的漆黑。她从江边酒吧出来。她喝了酒，想在晚上去江边吹吹风。在空旷的堤岸上，她点燃了一支烟，悠悠然的孤独随着烟圈一起飘了起来，指向黑得浓重的夜空。黑洞洞的江水里映出她的影子，脖子上的长丝巾在风中飞扬，从水中的倒影里看，一支烟，一条飞扬的丝巾，颇有点孤芳自赏的姿态。

　　0：42。他的摩托车从她的身边飞驰而过。他打算回家。可是他忘记掉了自己的家在哪里。漂泊在一个城市，就是不停地搬家搬家。每天，他把自己驮在他最值钱的摩托车上，穿梭于整个城市中。他在城市里来回地兜着圈子，他把音响的声音开到最大，他躲在硕大的头盔里，像一只疯狂的老鼠一样飞奔。黑夜可以吞噬一切，包括白天所有的纷扰与喧嚣。除此之外，他似乎一无所有。

　　他看见栈桥上一个女人的身影。她的丝巾在夜风里扬起，她的样子茕茕孑立。

　　女人转过身来，看见他。一个孤独的男人，独自守着他的黑色雅马哈摩托车。他的面孔上有桀骜的表情，但是，她知道，他的内心也是寂寞的。

　　于是，他们互相微笑。就像很多年前那洵阳江头的故人说过的，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江边巍峨耸立着的钟楼上的大钟指向午夜一点整。他们开始彼此认识，彼此倾诉。

　　她是个写作的女人。

　　十几岁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作家，她没日没夜地写，写到双手发麻。可是后来没有人愿意出版她的小说，女人一气之下把书稿点燃了，一根烟的功夫，所有的字都变成了一抹灰烬，心里是一下子被淘空的感觉。从此以后，女人仍旧靠写字来谋生，只是她再也不会写小说了。

　　他是个画画的男人。

　　曾经他坚信自己的画会卖大价钱，可是至今他的画仍旧挂在画廊无人问津，油彩开始黯淡，上面蒙了一层灰尘。后来，他交不起画室昂贵的房租了。他只有一个很小很小的家，小到只能搁置下一张床的家。男人在雪白的墙壁上画了一扇窗户，窗户的外面是金色的麦田，窗户的外面还有蝴蝶飞。

　　他们在江边相遇了，陌生的寂寞男人和女人。午夜的江边有点寒冷，他们从便利店买来了罐头啤酒，然后坐在栈桥上，他们开始讲故事。所有的霓虹灯都不再闪烁，整个城市都开始沉睡，江水有节奏地拍打着石块筑起的堤岸，万籁俱寂中这变成了唯一的声响。酒精开始让身体变得暖和起来，所有的欲望开始膨胀，包括语言，于是，他们开始讲故事。

　　最初的时候，女孩爱上一个男孩。那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他有浓密的睫毛和一双会微笑会说话的眼睛。我们在同一个大学里念书，我喜欢在篮球场上看他打篮球的样子，他喜欢一个人在那里投篮，空荡荡的篮球场上有时候就只有我们两个人，他朝我微笑，却不说话。后来，我们开始写信。我每天都会写信给他，在每个午后投在他的宿舍楼的信箱里，他给我回信，每个晚上我会读着他的信入睡。他会在信里夹杂着各种各样的东西，有时候是一块巧克力，有时候是一包彩色糖果，有时候是一朵百合花。整整半年，我们用这样的方式相爱着，我们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我觉得自己是多么的幸福啊。可是到后来，我才知道，原来他是一个聋哑人，他根本没有办法来跟我说话，一辈子都没有办法说话。女人的眼圈湿了。

　　后来呢？男人问。

　　19岁的我接受不了这个事实，我告诉自己我无法跟一个没有办法开口讲话的人谈恋爱。他是个很倔强的男孩，他不忍心留下来伤害我。他的朋友告诉我他退学了，从那天起，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女人说，伤了别人的心，在自己的回忆里也会留下一道疤痕，抹也抹不掉的疤痕。

　　男人笑笑。那是很浅很浅的笑，笑里也藏着故事。

　　你不会相信，我爱上一个画里的女孩。有一天，一个中年女人来找我给一个女孩儿画像，她带了一张照片给我，照片里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儿，她的微笑很甜很甜，干净极了，漂亮极了。中年女人说，照片放在你这里吧，一个礼拜之后，我来取画。我每天要对着那个女孩的照片看上几百甚至几千遍，我很用心地画那幅画，我知道我把那个女孩子画得比照片里更加美丽。我知道我自己是爱上了她，她的清澈无邪的微笑。

　　那个女孩是谁？后来你见到她了吗？女人开始好奇。

　　一个礼拜之后，中年女人没有如约来取那张画。于是，我把女孩的画挂在我的画室的墙上，我每天都能看见她的微笑，像天使一样，我的心里就暖洋洋的。又过了一个多月，我以为那个中年女人再也不会来取这副画了，可是我却在画室的门口遇见了她。她说，要我画的照片里的女孩儿是她的失散多年的女儿，原本她想带着这幅画去与她相认，作为她十八岁生日的礼物，可是女孩却在十八岁生日的前一天死于一场车祸。我知道了，那是个我永远想爱却无法爱的女孩。

　　女人无奈地摇了摇头。因为生命中有太多的可是，所以只好无奈。

　　后来，他们都有过无数次的恋爱。很多男人和女人在他们的生命里匆匆经过，不过，他们知道，那都只是刹那间的激情，褪去之后，连回忆也藏不住。

　　他们本来可以很幸福，可是他们却时时刻刻都在寂寞。

　　他们需要香烟，以及酒精，他们在晚上无法安然入睡，寂寞无处躲藏，只有让自己融化在这样的黑暗里，才觉得有安全感。

　　有时候，我总是会想起来那个男孩，他的漂亮的会说话的眼睛，还有他打篮球时认真的表情。我想起来19岁的时光，我无法忘掉那些夹在信封里的花朵、糖果，那些时光会让我感到快乐无比。我会感谢他。

　　那是青春，逝去的青春。很多错过的东西，生命当中永远无法得到的东西，只有在一个人青春的时候才输得起。男人意味深长地说。我也感谢那个照片里的女孩，她让我知道了初恋的甜蜜。

　　女人说她要写100个关于爱情的故事，各种各样的爱情，甜蜜的，苦涩的，幸福的，还有忏悔的。她的第一个故事就是19岁那年的那个不会讲话的男孩，她要在她的故事里变得幸福得不得了。

　　男人说要用色彩描绘100种爱情的模样，各种各样爱情里的微笑，像那个女孩那样的清澈而无邪。而这当中最美的一幅图画是两个苍老的背影，携着手走在落满树叶的树林里。

　　在午夜的江水边，他们怀念着又幻想着属于他们的爱情。

　　黑漆漆的夜空里渐渐升起了几颗星星，扑闪扑闪的，只是属于他们的爱情以及现实都还很黯淡。

　　女人忽然笑了。他们的脚边留下很多啤酒罐头和烟头，其实，从前的爱也很美，其实爱过的人都很幸福。

　　男人用摩托车载着女人穿梭在城市里。他轻轻地问她，你寂寞吗？

　　是的。寂寞。街道、房子以及行道树从摩托车旁呼啸而过，男人的音响里开始反反复复唱着一首歌，他把声音开到最大，女人释然，那是藏在他们心底的恰好的寂寞。

　　云有恰好的寂寞每一朵都不相同公车中陌生人与我擦身而过有时候我会猜测在他们的生命中快乐吗失落吗谁都没有先说我像乘坐在滑翔翼中看窗外的云朵偶遇一会聚又散也许不再重逢所以我多感谢爱过我的人拥抱过离开了我们彼此珍惜过我依然感动我爱过的人到后来又如何留下恰好的寂寞今天我有恰好的寂寞当我走在街道中莫名忽然想起什么天空飘过的云朵

　　他们在午夜的时候偷窥城市里的爱情。

　　这个城市里，有暧昧着的男人和女人，有缠绵着的男人和女人。但其实城市里有更多的与他们同样寂寞的男人和女人。

　　爱情在城市里的男人女人间飞奔着，随时都有人牵手，随时也都有人分手。但是每个人的心里面始终有一种爱是永远难忘的，是可以在甜蜜中回味一辈子的。

　　男人说，不明白为什么广告里两个人买同一个牌子的啤酒就可以走进教堂。

　　女人说，童话里，王子永远可以遇见公主。

　　不过，那不是生活。活生生的城市里，男人和女人们幻想着爱情，却享受着寂寞。

　　天亮的时候，他和她分开了。她要开始写作，他要开始画画。晚上的相遇就像做了一场梦，睡醒之后，生活照旧。

　　他们仍旧寂寞。

　　爱过的人是应该感谢的。

　　爱过的往昔仍旧是令人感动的。

　　留下的，是恰好的寂寞。

　　寂寞是一种瘾，想戒却戒不掉。

　　快乐过，也忧伤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