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孟晋
在一个轻轨站上的音像店,和一个原本并不相识的女大学生趴在一堆台湾老唱片前。我找的是八十年代的唱片,她好像找的是九十年代初的唱片。
买回一张黄莺莺的《天使之恋》,只因为那是1983年出版的。我是那年进的大学。以
前并没有整遍听过,那时的梦和流行是一点点编织起来的。但我发现几乎所有的歌都听过,其中有的是从一个人的嘴里听到的。
没想到这些歌一点都没有发黄,而是保持着被关在记忆里的青绿色。更没想到的是原本以为被埋葬的东西还活着,那是欲哭的年青和欲哭的年青的人。
突然觉得那像吊在轻轨站上的音像店,是埋伏在飞速时光旁的忆的长廊。
黄莺莺那时的声音没有任何沧桑感,像一片充满水份的树叶。台湾那个年代红的女歌星都是声音美过形象,前刘海、圆圆的脸、人笑起来很天真,还有干干净净的长发飘飘。
当听到“天使之恋”时,感觉翘在椅子上的双足正在迈向从前。那时是很古老的方式,一次恋爱便可粉身碎骨。哪像后来可以发生一次又一次。黄莺莺的第一句歌词在这个上午流出来的时候,我顿时明白了一个以前不想相信的真理:既然粉身碎骨过了,那么如何醉生梦死都是可以原谅的。
音乐也有被狠狠地掐进肉里的。
曾经在马路边等一个人走过,那时不会以为那是等待,也不会以为爱是长在嘴巴边的食物。
黄莺莺那时的嗓音有着理想中的恋人该有的甜美和单纯。真不知道人去远了,声音还能那样完整无损。录音是可以把时光留在近处的,而记忆则让人生分出了前和后。
后来回过学校一次,一时无法理解那里怎么变得那么小了,好像这个原来不知道哪里是深处的地方突然可以装进口袋带走的。你能朝它望无数眼,你也能回头就走。
八十年代唱片的引子部分都要承载一点份量,骨子里应该很娇小的黄莺莺也不例外。很阳光的“时空寄情”后面就是那首——怎么听都能听出一点极其缠绵的潇洒的“沙漠之足”,八十年代的歌词派头,八十年代的表白模样——“迎着风迎着风,我勇敢向前走”。黄莺莺的高音在这里面像每一个青春期的女孩一样,有一种即刻蒸发的勇气。
“漫长的等待”是一首美好时光一溜烟走的小曲,在今天听起来稍稍有点苦也是因为那时大家都活在阳光里,而现在开始活到背面去了。没记错的话,那时就活在两面里的她有一阵哼唱的正是此曲;而没搞错的话,今天听起来此曲跑得这么快可能正是这个缘故。
那时大学到了周末,在活动室那边都会传出三步、四步的舞曲声,纵然是将要离开的日子,我都没有学会那始终有那么点距离的交谊舞舞步。“离愁”被黄莺莺唱得有些红尘气,但它在今天却意外地告诉了我:那有距离的舞步,隔了很多年是全然没有距离的。
当年很多流行歌曲都会唱到“相思”这样的词,仿佛最近的东西总最舍不得,一天24小时当作一年365天来活。还有,那时大学里的恋爱几乎都是偷偷的,但在男孩被男人的情绪充满的时候,又总想高举起恋人让全世界看到她。
黄莺莺这张唱片的前半部分真像是回到了从前,一切开始重新发生,而后半部分却是无尽的回忆,一张老唱片正常运作的轨迹。
对于过去,好像人唯一的能力是埋葬,直到自己相信将要告别这个世界。不小心打开了八十年代的那些日子,发现流血的地方早已干涸,而拼命往下扒,下面静静地躺着鲜花。
当“忆的长廊”那样骄傲地响起,我想到差不多和我同龄的人肯定脸上有了弯曲的皱纹,而她也应该知道:那些坎坷不平的日子却正在变得笔直笔直。
最后说起来也有点特别:这张唱片的末曲是——“今宵多珍重”。
无论是一个时代还是一段人生,如果是以流血的方式结束,那么你都是不能完全忘却的。
我想旁若无人地反复喊叫:八十年代的旋律,八十年代的歌词,八十年代的人,八十年代的爱情……
死了的八十年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