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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迪:永远认真的梦游者
http://ent.sina.com.cn 2004年01月30日16:28 音像世界

  文/洛兵

  雨很大。一出车门,身上很快就湿了。举目望去,满天满地像一个湿漉漉的梦,把我们笼罩在昏黄的路灯,黝黑的小巷和深一脚浅一脚的跋涉中。这很像我当时的生活,一次次地感觉要云开日出,却总是浓雾弥漫,看不清去路。

  这么远啊?我问。

  快了快了,王晓京不耐烦地说,你以为我愿意这么跑来跑去?他是个大人物,是这张专辑的制作人!制作人,你懂不懂?算了,不懂我也不教你,到时候你自然就明白了。

  胡同曲曲折折,门脸很破旧,没有人。屋檐下吹起一阵风,背上几滴冷流顺着脊柱缓缓淌下。我突然有种感觉,这个人对我来说,可能非常重要。

  终于到了一幢老楼。过道很窄,很黑。我闭眼,又睁开,王晓京已经怦怦地砸门了。

  灯光很鲜亮,这是我的第一个感觉。王迪像头高大、孤傲而温柔的狮子,这是第二个感觉。

  快进来吧,他的声音听上去有种很浓的鼻音,洛兵吧?晓京总说起你。欢迎欢迎。

  过了好一阵,我也不知道什么叫做制作人。

  王晓京拉着我,一次次找到王迪,把北京广州上海搜罗来的一百多首作品摊在地毯上,一首一首仔细挑选。我发现,王晓京绝对信任王迪,因为他是制作人。我听了初选出来的东西,觉得没什么了不起,就央求指南针乐队的郭亮把我的一首歌做了小样,得意洋洋交了上去。这首歌叫“我的泪不再淋湿你的心”。

  很久都没有音讯,我去问,王迪委婉地说,你有才,但还需要磨练。

  为什么?我很委屈。

  那个时候,我的境遇还很差,做音乐或许才是立足的最快方式。所以我不想去招惹任何大腕,但是骨子里的清高,以及急于求成的心态,促使我追问到底。

  王迪凝视着我:你不能这么急功近利,要进入这一行,最好先看看别人是怎么做的。

  我一身冷汗。我亲眼见着,他是怎样严肃,认真,接近于虔诚地对待着工作。所有作品他都编撰了详细的目录,所有歌词和小样都精心收藏在一起,而在追求每个和声,每个音符,每句歌词方面,更是严厉无比,尽心尽力。

  很久以后,我看了一个故事。有一个美国小孩,从小到大,对每件事,无论巨细,都非常认真,毫不懈怠,比如补自家的篱笆,比如帮邻居做些微不足道的小事。慢慢地,他长大了。到后来,我们知道了他的名字——比尔·盖茨。

  而在王迪开导我的一九九二年,Windows刚刚开张,百业俱兴,比尔正在认真写着每一行程序,而在遥远的中国,我们一边快乐地使用着Dos和Wps盗版,一边在北京的大街小巷听着崔健,王迪,田震和孙国庆,他们并称为北京四大摇滚天王。

  那还是个摇滚的年代,跟现在不同的是,男孩女孩崇尚的是摇滚,男的养头发,女的当坚果。摇滚是那个时代最前卫,最光鲜的事。傍上一个牛逼乐队的歌手,有如十年后嫁给一个千万富翁。

  二零零二年,我在网上搞到一张王迪当年风光无比的专辑,叫做《冲击波》,王迪在里面翻唱一首激昂凶猛,豪气四溢的摇滚歌曲,即使在今天听来,也让人为之一震。那盘专辑里还有王虹,一个早已消失的歌手,还有王路明,一个短暂辉煌的前辈,还有现在依然活跃的常宽,田震,还有我非常喜欢的老崔,老崔那首歌也是我喜欢的——“最后一枪”。

  王迪的声音非常独特。他那种很像外国人的鼻音,跟刘欢的有些类似,而他在高音区汹涌激越的迸发,则是他的金字招牌,雄浑,浓厚,一种铁骨铮铮的大老爷们气息。我能想象出他们当时录音的情形:那个革命歌曲垄断一切的时代,几个风华正茂,先知先觉的青年,踌躇满志而又略带紧张地忙碌着,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能够走多远。这里面有很多人坚持到了今天,比如崔健,田震,常宽,也有很多人消失,比如王虹王路明,还有些人,比如王迪,一直在探索,在艰难地行走,一切在他眼中宛如一场大梦,不知道何时能够醒来,也不知道何时希望自己能够醒来。

  《冲击波》在中国摇滚史上的地位,一点也不逊色于《让世界充满爱》在中国流行音乐史上的地位。

  王晓京眼光很毒。虽然国内词坛方兴未艾,却也有几个成名的家伙,他却要用我,可见他的胆量和决心。而在王迪的问题上,他更是异常得意,有机会就要拿出来炫耀一下。

  用了王迪,这盘专辑就是十拿九稳了。

  为什么?我当时还不知道,也没听说过《冲击波》。

  嘿!要讲这个,得几天几夜。

  得了吧,现在就讲给我听听,我说。

  你慢慢就知道啦,王晓京意气风发地说,那帮傻逼,谁也没想到找他当制作人。他绝对是全北京最好的。

  为什么最好?你能不能具体点?

  他是最能干,也最有才华的,王晓京嘿嘿笑了一下:他还是最认真的一个。

  那时候,王迪的夫人是眼镜蛇女子乐队的王晓芳,是个姿容俏丽,亮眼如星的英豪女子。我后来跟眼镜蛇乐队打过很多交道,还应她们队长于静的邀请,给她们写过一些词,虽然最后没能被采用,却也算是老朋友了。再后来,我还邀请她们的吉他手肖楠为我演奏过手风琴。

  我们在百花录的《摇滚北京》,收录了她们的一首《自己的天空》。王晓京看我跟她们比较接近,就消遣我,说我有一次身着藏族服装,露出肌肉发达的膀子,阴沉而坐,一言不发,不时紧紧腰边的藏刀。所有人都犯怵,交头接耳:这丫谁啊?我不做声,喝一口酒,闷一口烟,再喝一口酒。于是满堂静穆,气氛沉闷。终于有个家伙沉不住气,小心翼翼问王晓京:这位......谁啊?王晓京豪气大发,仰脖吞下一大口二逮子,轻蔑地看看我:他啊!嗨,不就一写词儿的吗?

  还有一次过中秋,一大堆人齐聚百花外的小饭馆,我喝得晕晕乎乎,见郭亮抖抖索索不敢喝,就拈起一个落到我杯中,还在挣扎的小虫,对郭亮说:你信不信,我把这个生吃了!

  郭亮当然不信。

  我说:打赌?

  好!郭亮来了兴致:怎么打?

  这时候,周围的人们,包括王迪,已经大声鼓噪,加油添醋了。

  这样,我也不难为你,我故作大方:你看这虫子,足有绿豆大吧?我把丫嚼碎了,生吞!你就得连干两瓶燕京,怎么样?

  郭亮哈哈大笑:好!你先吃!

  我心头有种纵情的快乐。我已经加入了这帮哥们,事业也一帆风顺,生活更是不成问题。而我内心隐藏更深的渴求,梦想,到什么时候才能现身呢?

  我冷哼一声,把虫子放到嘴里,活活嚼碎,又摊开舌头,让他们都看见,我是怎么吞下去的。

  郭亮脸色惨白,但还是英勇地抓过两瓶燕京,一口一口猛灌。

  只灌了一瓶,郭亮就狂奔出去,抱住街边的老槐树,猛烈呕吐。

  你太过了,王迪凝视着我,用某种我熟悉的眼光说,有些东西,是必须要认真的;而有些东西,就不必要了,是吧。

  那英会因为这盘专辑红上加红,红得发紫,王晓京说。

  我们足足花了三个多月挑歌,中间还搀杂了那英的许多意见。终于,专辑弄得差不多了。王晓京请来了三宝,还专程把毕晓世从广州请过来,让他编自己的歌。用王晓京自己的话说,费尽心血,几乎倾家荡产。但是,大地唱片公司成立了,那英经常去西单的华威大厦找他们。终于,她听信了其中一个人的话,不录这盘专辑了。

  王晓京暴怒:乐队都录完了,这样玩下去,我岂不是要破产!

  怎么办呢?我说。

  没办法,王晓京叹息着,王迪还等着监唱呢,乐队给我推荐了陈琳,我们看看去。

  我们很快到了成都,在岷山饭店的顶楼,陈琳淡妆浓抹,轻吟浅唱,在稀稀拉拉的霓虹中,她的身姿曼妙而柔和,看上去像个需要呵护的小精灵。

  你觉得怎么样?王晓京问我。

  我知道这是多问。有些事他已经有了主意,也要问我一遍。

  我要是你,我认真地说,就用她。

  王迪开头并不满意陈琳。

  作为一个歌手,在进唱之前,首先需要读词,读词!王迪一遍遍地数落着。或许是因为舞厅唱得太久,陈琳一时半会儿不能适应,感觉总是不到位。我发现,原本以为很简单的录唱,实际上非常复杂,琐碎。有时候,王迪要陈琳唱好几十遍,却依然不能过关。那些句子在我听来好像都差不多,但是一天天下来,我渐渐明白了,里面有很多细微的差别,比如发音位置,比如感觉连贯性,比如创造性的发挥......很多很小很细微的地方连缀在一起,就能决定这首歌是否成功,制作是否真的精良。

  不行,不录了!王迪突然暴躁起来,晓京,先休息一周吧?让她好好练练,看到底行不行。

  我听着这话,很是担心。什么叫做“看到底行不行”?王迪在心中已经否定陈琳了吗?

  回到三元桥,指南针们纷纷出谋划策,周笛郭亮小耗子每天晚上都要折磨陈琳,让她不停地练歌,陪她理解歌词,他们心里有种朴素而幼稚的情感:决不能让北京人瞧不起四川人。

  我一边陪着练,一边觉得王迪做得对,我们很多人都是第一次录制这么重要的专辑,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比如繁复而精细的记谱,对总体的准确把握,以及在此基础上对每个细节周到而细密的严格要求。王迪和那种吹毛求疵,只顾细节的家伙不一样,首先他是学美术的,所以对艺术有通灵般的,跨越式的理解,其次,他并不只要求局部,他首先要整体,然后才是细节。他追求的是无比敬业的态度,那时候还没有“态度决定一切”的说法,他这种信仰让我很是心仪。

  陈琳是个慧质兰心的歌手,很快,很多东西都通了。第二次进唱,王迪虽然还是那么严格,那么苛刻,却满脸都挂着欣慰的笑容。

  王晓京见状,终于松了一口气。

  每个人都有收获,包括我。我没想到自己第一次录音,就跟这么好的良师益友在一起。指南针在音乐上给了我很多启发,他们是属于音乐的,不像我,我也不知道以后会属于什么;陈琳让我发现在流行音乐中歌手的重要性,这是一个大家都得围绕他们转的职业;王晓京让我深深钦佩,那种环境下,他大胆出手,慧眼识珠,把这么多才华横溢的家伙捏合到一起;而王迪呢,他给我的东西很简单,那就是:认真。

  王晓京本来想让我把十首词都重新写了,王迪却只是让我修改了九首,留下一首“平衡”,不让我动。

  这首词已经很完整,不用再动,他对王晓京说。

  我有些遗憾,如果能修改“平衡”,那么这张专辑十首词都有我的份了。

  在修改《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时,王迪说原词少一段,让我加一段,我加了“没有心思看你装糊涂,也没有机会向你倾诉,不想把爱变得太模糊,如果你爱就爱得清楚”,他很喜欢,又说要加两句伴唱,使结构更完整,我又加了两句“梦想在何处”什么的,他居然很欣赏。

  我以后要好好用你,他由衷地说。

  我无比得意。王迪是超一流的制作人,他等于是在说:你前途无限。这首词本来是丁原的,我只是修改,我还有无数的招数没有施展呢,他就这么赞赏,这意味着我以后可以大放光彩。

  快收工的一天下午,王迪主动拉我出去喝酒。这很难得。我知道,他是一个严于律己的家伙,在干活的时候很少顾及享受。

  你要好好写,不要学坏了,王迪说。

  你指的是什么,我坦率地说。

  不要吸毒,王迪谆谆告诫说,千万不要去吸毒。

  没有!我说,圈里那帮玩摇滚的喜欢这个,我不好说他们,这一套是从西方传过来的,是跟随摇滚乐的发展一起过来的,某种程度上,我比较理解他们。

  我不是讨厌他们,而是讨厌这种行为,王迪说,我对那种放任自流,不能自制的行为,是很不喜欢的。我希望你永远不要这样。

  我点头应允,但并不能明白他的话。喝酒有什么呢?喝酒多快乐,多纵情,多能给我提供灵感啊。

  直到很久以后,我因为贪杯,放纵,酒醉闹事,喝掉了朋友,喝掉了爱情和青春,我才真正明白,那天如果听进了他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多刻骨铭心的损失,就不会去浪费更多珍贵的时光。

  陈琳专辑出来半年后,我成了一个香饽饽。

  到处都在约我写东西。黄小茂把我介绍给了苏越,三宝也在找我。当然,找我最多的,还是王迪。

  王迪到了大地,就着手给李玲玉做专辑。这次要做一张《女人心绪》,他说。港台都是走这个路子。

  李玲玉于是开始转型。在那些年代,这是情歌皇后,著名的甜嗓子。李玲玉是上海女子,跳舞出身,舞台扮相一流,乐感细腻而甜美,是当时的天后。

  她的转型会成功吗?我们都在拭目以待。

  我去大地,给王迪交了几首歌词,包括“那一天我没有想你”和“你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顺便跟黄小茂聊歌词创作。黄小茂给了我很多启示,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歌词只需要说出很少一点东西,就够了。剩下的,给听众去想象,去放大。

  我自己也总结出一点,就是:歌词只是歌曲中很不重要的部分,或者说,在音乐人眼中很没有地位的部分。

  我说这个,是有根据的。

  当时北京圈子里,可能只有黄小茂几个写词的认为我们在写歌,其他的,都认为我们在写词,而他们在写歌。因为他们是作曲,而我们是作词。具体说来,就是这样:一首歌,洛兵词,三宝曲,大家问起来,这歌谁写的?

  肯定绝大多数人都会说:三宝。

  洛兵呢?

  洛兵是个写词的。

  王晓京早就在笑话里意味深长地指出了这一点。

  李玲玉的专辑做得非常精良,但在商业上远远没有《你的柔情我永远不懂》成功。我和王迪的合作却越来越多了。我总很佩服,也总在学习他的认真。在王晓京这边,我也把每一首词,每一首曲,每一次监唱当作是宝贵的机会,一板一眼,严肃对待。我很奇怪圈里有这么多人马马虎虎,只为了混口饭。我问晓京,晓京一笑置之;我问王迪,王迪说我应该宽待别人,严于律己。

  仔细想想,大学亏欠了我不少,有一次我喝了点酒,恶狠狠地说。

  也给了你不少,王迪说。

  我有时候想起北大,就有种奇怪的报复心理,我要等自己成功以后,来报复过去欺压我,凌辱我,折磨我的一切,我咬牙切齿地说。

  呵呵,王迪大度地笑起来:毫无必要,真的。

  等着吧,我说。

  这次过后,王迪对我的要求更为严格。

  你能写得更好,这就是他的口头禅。

  我第一次听这句话,非常得意;第二次就有点惴惴了;从第三次开始,我一听这句话,就浑身发麻。

  比如,他要做红霞专辑,周笛有首曲子,王迪给了个题目,叫做“写在你脸上的表情”,拿给我填。我想这种浅淡的哼哼唧唧的东西是我的最强项,于是拿过来一挥而就。王迪拿去就否了。我问为什么,他说太口水化。我说这还不简单,草草改了,他又说这太文了,老百姓听不懂。我问他到底要什么样的,王迪说,要那种直白而又意味深长的,感觉是说话,而不是朗诵。于是,我就一稿一稿改下去,一直改了八九遍。

  终于有一天,我几乎要第一次对自己的歌词失去信心之前,王迪说,可以了。

  真的?我将信将疑:你骗我吧?安慰我?

  不,王迪说,不是非常满意,但是勉强可以PASS。

  那不行,我说,这事关我的声誉,我再改。

  不要改了,王迪说,再改就一点感觉都没了。

  你也知道啊?我一下子很委屈:第一二次,我充满激情,感觉非常好,越改越没有感觉了,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是的,王迪说,但是,该改的还是要改。这不仅对这首歌好,对你自己,也是很好的。

  我相信,全中国写词的,除了当年的陈哲,恐怕没人像我这么改了。

  王迪经常说自己是个AB型的家伙,非常自私,自得其乐,不会顾及别人的想法。

  王晓京认为他言过其实,我想也是。王迪很大方,很豪爽,有极好的人缘,但我也注意到他总在一种亲切,自然的状态下,跟所有人保持着一种淡淡的距离。也就是说,你很难梦想跟这种人交心,虽然你跟他是名义上的铁哥们。

  我就做不到这一点,我已经有了名利之心,放纵恣肆,高兴的时候恨不得全世界都是我哥们,不高兴就打打闹闹借酒撒疯,如同跟王迪所说,在用拙劣而直率的方式报复着什么。圈内很多人出于爱才之心,对我一忍再忍,从来没有谁忤逆过我,这就让我越走越远,难以自拔。

  我后来想,如果早一点戒酒,早一点能够约束自己的行为,是不是会在事业上损失小一些。但我得出了一个相反的结论,那就是,虽然音乐上我可能走得更远,但在人生经历上,未必如此。好莱坞电影大师罗伯特·麦基在其不朽的杰作《故事》中所言:一个人可能度过的最美好的人生,应该包括尽可能多的回合。这句话对于一个作家来说,给予的启示,应该大过普通的人生吧。

  九二年夏天,我和郭亮没有回家,我们在连续几天的瓢泼大雨中,完成了一首歌,叫做“这一刻我是真心的”。

  郭亮问我为什么要填这个题目,我说,我想表达一种壮烈的,但有点装丫挺的无奈。我可以很混蛋,很不负责任,但是,在一个关键的,冲动的,迫使我真实的时刻,我是真心的,我会发现自己曾经真心过。

  王晓京很喜欢这首歌,让罗琦唱了一遍,收在《摇滚北京》第二版里。王迪听见了,也非常喜欢,想唱。我们当然求之不得。我想他会把曲子编得很漂亮,刘元的黑管会很悠扬,辽远,在雄壮的节奏下,配合王迪那金属般的声音,一定穿云裂帛,荡气回肠。

  录音的时候,我们都去看热闹。我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只要是王迪录音,我想方设法都要去听,去学,我要当他那么杰出的制作人,要真正熟练地把握一种技巧,最大限度地实现我自己。

  王迪有点古怪,曲子一遍一遍放,他也不进录音间,而是坐在阶梯上,一支接一支抽烟。

  我问他,你怎么了?

  他摇摇头,什么也不说。

  王晓京走过来,正要问,他突然站起来,冲进录音间,紧紧关上门。

  我们还在纳闷,里面猛然传出一阵放声大哭的声音。

  我一开始不能相信那是王迪,但仔细听听,的确是他。在我心目中,王迪一直非常善于自制,是什么触动了他的心弦,让他如此直白,狂放地表达情感呢?是什么样的人,会让他如此真实,在这一刻被真心击穿?

  送他回家后,我跟王晓京在车上闲谈,王晓京神秘兮兮地笑起来,说,我知道王迪为了谁。

  谁?我说。

  一个你不认识的人。王晓京卖起关子来。

  我不想再追问。有些东西在让我深思。我曾经觉得这个圈子充满了没有文化的家伙,现在才知道,有如此多的才子奇葩,性情中人,在争奇斗艳,星光熠熠。我的命运本来黯淡,在他们的照耀下,也渐渐明亮起来。我知道,我爱上了这个圈子,即使很久以后,我不会单纯做音乐了,也会深深感谢,并且挂念它。

  而在十年之后,在我有了更多悲欢阅历之后,我想,一刻真心,长久淡然,这种为人处世之法,应该用在整个人生中。我们只能把握现在,所以,一切努力都应该在现在,而不是追悔过去,或者空想将来。

  跟王迪合作的日子,彷佛充满了各种各样的金属色彩,天空中流淌着摇滚的强音,昂扬而坚硬地回旋着。我感到一种铁骨嶙峋的柔情,在他强硬却温柔的面貌下存在着。

  他非常喜欢摇滚,经常在做流行的时候唠叨不停。但是摇滚的形势渐渐严峻,后进者大多扮酷,而不追求本质,大环境也越来越差,他只能沉醉于国外的作品里,或者竭力帮助国内一些弱小的,但很有天分的乐队。

  我慢慢发现,王迪最喜欢的歌星不是甲壳虫,不是滚石枪炮玫瑰,而是古怪灵异到极点的巨星Price,他觉得那个天才是全世界最伟大的摇滚音乐家,他家里许许多多东西都是跟Price有关的,音像资料,书籍,乐器,录音设备......包括他自己的作派,行头......

  但是,在这一点上我看出了问题。他并不能做成Price,他是巨蟹座人,生性敏感,加上AB型自我矛盾又自得其乐的性格,他只能专心经营自己的内心,守住自己的初衷,却不能像Price那样成为一个全才,成为一个影响千万万人的巨腕。那样的人,学王晓京的话说,都是王八蛋,需要一颗坚硬无比的心,需要抛开世俗的牵绊,不管不顾,混帐行事。而王迪不能。他敏感,他温柔,他严于律己,从不吸毒,否定别人的时候甚至带着羞涩和犹豫,他怎么能成那种混世魔王呢。

  这并不重要。王迪有他自己的生活方式,是我喜欢的,我做不到的事情也有很多,但并不在意,我只要做好自己。虽然王迪的很多东西也在之后不断影响着我,比如,对什么事都很认真,哪怕付出心力交瘁的代价;还比如我现在的钱包是哈雷的,我最喜欢用的羽毛球拍是Price的,虽然跟大魔王大天才毫无关系。

  王迪决意退出制作圈,专心致志搞专辑。他跟京文签了唱片约,花好几十万在西黄庄的家中盖起了当时北京最大的私人录音棚。墙上厚厚的吸音材料上,挂着那些伟大乐队的图片画布,以及他自己早期的美术作品。满屋子都是乐器,都是金属色的东西,都是闪烁的红黄白灯,都是颤抖而激动的电流,随时可能喷薄的音乐。

  我一边祝贺,一边暗自心惊:以他那般刻苦,认真,认死理的劲儿,这张专辑悬了。我能想象他像生孩子一样小心翼翼拿出每一首歌的表情,那种虔诚,那种超凡的沉静,那种患得患失。他会担心不如新人,会比平时更认真,更仔细,更吹毛求疵,以至于无所适从。守着这么好的一个录音棚,还不每个音符,每个声儿都尽善尽美,没完没了吗?

  看来,认真过分,也并不是什么好事,尤其对艺术作品来说。艺术从某种程度上说就是缺憾。不是吗。

  后来很少见到王迪。有人说他彻底隐退了,有人说他在穷尽十年功,推出一张超级专辑,还有人说他改行进了中央电视台。

  再后来,他的女朋友张蕾当了我的音乐经纪人。

  张蕾说,王迪说你最近的东西有些空洞,不实在。

  我说,可能吧,我在思考一些问题,没有把更多心思放在世俗的描写上。

  太虚了也不好,张蕾说。

  我没再申辩。张蕾是个杰出的经纪人,在我们合作期间,她介绍我给宁静,瞿颖,李进,丁子峻等许多歌手创作,还给刘德华写了一首“朱颜记”。多年以后,我在卡拉OK里,还经常拿出来向陌生的朋友炫耀。

  张蕾说,王迪跟京文已经签约三四年了,在家里鼓捣录音棚,成天写了又改,改了又写。什么都不干,就这么苦苦折腾着。

  可以理解啊,我说,他歇了这么多年,出来的必须是精品,否则怎么向自己交代?

  他可以不这么苦,张蕾说。

  不行,我说,他是我遇见的最认真的音乐人。我以后要做自己的专辑,无论如何也要找到他来当制作人。

  恐怕悬,张蕾说,他一天到晚泡在录音棚里,不给任何人制作了。全都推了。

  那他现在靠什么为生呢?我说。

  给电视台写点音乐,张蕾说,就那样的音乐,他也比什么都认真。

  十年前,奥运——中国之光演唱会上,我给王迪填了一首“梦游者”。那时候我的一切都在百废俱兴,凤凰卫视刚采访过指南针,我说:我要成为北京摇滚圈最好的作词人。

  那次,也是罗琦伤后复出的第一场。我很得意,罗琦唱着我的歌,王迪唱着我的歌,最后的群星合唱《奥运·中国之梦》也是我跟周笛合作的。我风光无限,感觉自己成了个腕。那是我得意洋洋走上狂妄之路的开始。

  王迪上台,把两幅巨大的歌词板子扛着,往地上一扔。烟雾氤氲,欢声雷动中,他开唱了。看得出来,他有点激动,还有点拘束。毕竟不是十多年前的“摇滚四大天王”时代了,他要面对的,是一大帮风头正劲,才气横溢的家伙,还有渐渐商业化的社会,以及越来越浮躁,势利的人心。

  所以,他在唱梦游者的时候,眼神迷离,声调艰涩,虽然还是一贯的凝重,让空气里充满了金属味儿,却有很多歌词都在半白半唱,不能连贯地唱个痛快。我恍然大悟,可能填词没注重原曲的音乐性,这是我的失误,因为我从来都是音乐至上主义者,而这次,或许是我得意过分玩现了;或许是我太想借着这个机会表达点什么:

  ——他们说我的美梦做得不够好 我没有办法只好出去看热闹 漂浮在大街小巷荒凉的地方 我闭紧双眼装作对自己嘲笑

  城市的手臂把我紧紧地缠绕 我不想逃出这种欢乐和美妙 撞上了墙头算我运气不太好 昏黄的街灯把我吓了一大跳

  别再用谎言重复我的无聊 我只想回到软绵绵的床角 可太多面具挂在我的脸上 我只好给你一种奇怪味道

  别再用互换勾起我的狂叫 我只想活到太阳爬得老高 有谁的眼睛可以变成向导 有谁的心跳才是我的目标——

  我望着四周,远远近近闪光灯不断,世界像一大块虚幻而浓酽的梦,不断破碎着,又不断凝结。台上烟雾弥漫,横冲直撞,台下人影幢幢,银光闪闪。罗琦正在跟几个好朋友猛烈地拥抱,到处都是浑身挂满金属链子,长发飘飘眉目难辨的摇滚人。我开始恍惚,觉得我飘了起来,悬在半空,成为一个晕晕乎乎的旁观者,用一种很边缘,很冷静的舞步独自梦游着,谁也不能到达我的身边。

  一晃多年。

  我渐渐回归自己的内心,沉醉于文学,网络,和其他一些更能吸引我的东西。二零零三年四月,我去广州珠影厂给一个片子贴音乐,回北京的火车上接到无数手机短信,说这边“尸横遍野”,叫我半道转车,逃往四川避难。

  我还是回了北京。几天之后,超市疯狂抢购,我亲眼看着飘亮的所有大米白面都被抢光了。邻居老太太甚至戴了个V95口罩,去一趟趟抢购卫生纸。又过了几天,所有的体育场馆都关了。又过了几天,晚上八点钟,长安街上居然见不到一辆车了。

  我还是不怎么相信。我想我起码认识圈里的几百号人吧,这几百号,各自再认识几百号,居然没有听到谁真的染上了,说明SARS距离我们还远。

  但是,有一天我去张蕾那里拿版税,听她说王迪的大伯动手术,隔壁有个非典,他被传染,只过了几天就去世了。

  我的心一下子染上了一层阴霾。

  两天后,我有事找张蕾,打不通手机,我就给她公司打,公司说张蕾今天感冒了,咳嗽,还流鼻涕,一天都没上班。

  我的心一下子揪紧了,急忙给张蕾家里打,没人接。

  我又马上打王迪手机,没人接。打王迪家,还是没人接。

  我心头冰凉,急得要命,在家里转来转去,连饭都吃不下。

  更可怕的是,晚上王磊来电话,问我,王迪是不是染上非典去世了。

  我大叫:胡说八道!

  王磊作为圈中知名记者,消息非常灵通。正是他第一时间告诉我红豆出事,又在不久前的愚人节告诉我张国荣跳楼。

  那天,整整一个晚上,彷佛有一个凶恶巨大的噩梦死死压在我胸口,所有的音乐,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梦游者都在疯狂旋转,嘶吼,都在一瞬间燃烧掉他们的生命。

  这一切,与我何干?我只在想,我的良师益友,我的合作伙伴,是否无恙。我的心悬在虚无的梦中,我原来也是如此敏感,脆弱,如果真出事了,我不知道如何面对。

  十点过,电话突然响了。

  我一把抓起来,张蕾用一种比王迪还重的鼻音有气无力地说:你是不是给我打电话了?

  你在哪里?我狂喊。

  我在家里......你能不能小点声儿......

  你没事儿吧?我继续喊。

  没事儿没事儿,张蕾说,我昨天还跟王迪在一起呢,他还下楼买了个大西瓜......

  我略微放下心:要不,你一会儿再给他打个电话?

  好的好的,呵呵,张蕾笑了起来,看你,都有点神经质了。

  我傻笑着放下电话,突然满心欢喜,就像前一段时间,有个很要好的网友对我说要自杀,结果第二天她母亲打电话说救活了她一样。当然,我知道这不是一回事,但有些感觉是一样的,一种劫后余生,突然梦醒的滋味。我想,我对这些东西如此牵绊,是否会影响我的作品呢?是否会阻碍我成为一个强硬的人?

  我不知道,但就这么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这两年,我在准备出自己的专辑。我在整理这几年写给自己的作品,加上其他歌手唱过,而我唱起来应该不同的作品,作为对十二年流行音乐生涯的总结。

  那些东西,带有梦幻般的色彩,很多都是我为自己留下的,没有舍得给别的歌手。我可能自私了一点,但是,想到很少有人把我的歌(不单是词)唱好了的,我就心安理得了一些。

  我要找王迪当制作人。我跟目前许多优秀的制作人是好朋友,但是,我要找王迪,才能真正放心,才能把所有的精力放在精心演绎作品上,而不会为了编曲奔忙,为了演奏焦心,为了其他琐事而浪费心力和才华。

  我不知道时光是不是停留在多年以前,也不知道王迪是不是依旧会如同当年那样认真,严格,但我还是要找他。就像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最年轻,最单纯的原点,但却永远守着自己的初衷,对这个世界,对所有生命满怀敬意,慈悲和热爱。我们都是勤劳的梦游者,我们都选择了认真,作为这一辈子的准则,这使得我们虽然累一点,苦一点,却能够看清更多的现实,接近更多的本质,也使得我们成为这方面的知音,虽然,对于其他的东西,我宁愿和他若即若离,保持一种安静而真诚的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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