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57号大街的斯坦威父子公司地下室,低沉的空间,隐蔽的氛围,一个艺术家在这里展现出在卡内基音乐厅舞台上所没有的另一面。置身于这片华丽而庞大的黑色钢琴海洋中,整洁、时尚的埃莱娜.格里莫越发显得瘦小,但她的音乐听起来却更加宏伟。她正在为第二天的演奏会调试乐器。勃拉姆斯和拉赫玛尼诺夫的乐曲从一架架钢琴上迸发,格里莫紧闭双眼,双手飞快地舞动着,嘴里哼着跑调的音。一段乐曲中间,她从一架钢琴挪到另一架钢琴前——对她来说,在钢琴之间,或是她的内心与外面的世界之间,都不必有缓冲地带。
“她的手比我的小,”一位女观众怀疑地说。
“显然,”另一位说,“她所受的是俄罗斯教育(正是这种教育陶冶出一种豪迈的风格)。”
然而,观众并不知道,国籍、传统、先例,这些对格里莫都没有丝毫影响。这双自阿莉西亚.德.拉罗查以来少有的小手,却弹奏出了一曲曲继约翰.奥格登之后最伟大的音乐。不要问为什么。“如果有更好的先天条件,我也不会灰心”,说及她的小手时,格里莫这样说道,“只靠充沛的精力固然不好,但是最终还是一种原始动力在激发着人,并且与你自身条件无关。”
看似宁静、优雅的格里莫,竟然使用“原始”这样奇怪的词。她究竟指什么意思?
“就是AAAUUGGHH!”她说,“我不知道还能怎样解释。这种动力并不是随时都会出现的。人的心志尽管很神奇,但你却可以知道怎样实现。”
很明显,这些感受绝不是倍受关爱、懵懂无知的神童所能有的,他们只担心饭店房间太糟糕。时光飞逝,现在34岁的格里莫已经成长为一名非常独特的音乐家,也是古典音乐界比较标新立异的人物之一。早在格里莫15岁录制第一张唱片时,她的广阔的音域以及演奏时那种破釜沉舟的气势,就曾使人们把她和玛尔塔.阿格里奇比较。但是阿格里奇体现了那种释放在你耳边的天然的音乐才能,格里莫却是在每段乐曲中寻找潜藏的真理。她与许多著名钢琴家的那种谨慎负责的态度正好相反。对于作曲家,她既不诠释,也不模仿,而是在他们的音乐中注入一种从音乐上来说还不算是鲁莽的自由。一些坚持己见的俄罗斯音乐家也有这种特点,比如玛丽亚.格林伯格(Maria Grinberg)和萨缪尔.菲因伯格(Samuel Feinberg)。这种风格必然使得评论家们产生分歧,特别是由于格里莫发现的真理是随着时间而改变的。格里莫演奏的拉威尔G大调钢琴协奏曲已经录制了两次,但是她还在斟酌。她对这首乐曲的诠释表面上温和,其中却潜藏着一种即将爆发的压抑。“我认为拉威尔是一个疯子”,她断言。
格里莫是不会循规蹈矩的。虽然她以前在Denon、Erato、Teldec这三家公司录制的唱片都是传统的贝多芬、勃拉姆斯、拉赫玛尼诺夫、格什温和拉威尔曲目,今年她加盟DG公司的首张唱片将包括贝多芬《合唱幻想曲》和《暴风雨钢琴奏鸣曲》、阿沃.帕特的《信经》,以及约翰.科里利亚诺的《狂想曲》(Phantasmagoria)。格里莫的制作人是ECM公司同样忙碌的曼弗雷德.埃切尔(Manfred Eicher),格里莫打算与他长期合作。去年2月7日,格里莫首次演奏阿沃.帕特的钢琴协奏曲《Lament Tate》,这是她在伦敦的三场主要演出中的第一场,7月还有Proms的演出。格里莫的这两场演出才真正表现了她现在的风格,真让人有点姗姗来迟的感觉。
“有时候,展现真正的自我是需要时间的,”格里莫说,“因为需要有恰当的条件和合适的环境。”
而环球古典与爵士公司的总裁克莱斯.罗伯茨(Chris Roberts)说,格里莫为DG公司所做的一切并不都是个人的。将格里莫从Teldec公司挖出来的正是罗伯茨,并且巧合的是,罗伯茨也一直在寻求与制作人曼弗雷德.埃切尔合作。罗伯茨为格里莫定制的计划总体上与推出道恩.厄普肖的方案相似:多种风格的曲目,兼容传统和现代,因为格里莫演奏的所有音乐,即使是莫扎特,都与公司其他作品截然不同。“这正是埃莱娜吸引我们的地方。作为艺术家,埃莱娜在世界上的部分地区已经拥有追随者,但是她还应该有更多的追随者——这正是我们所擅长的工作。”罗伯茨接着说,“她的唱片方面还有许多工作要做……而且她在不断地改变。”
然而,格里莫的成长并不是一帆风顺。她出生在法国,但这似乎是个巨大的错误,因为她与自己的文化格格不入。虽然她为与埃曼纽尔.帕胡德(Emmanuel Pahud)合作勉强学会了一段长笛改编的弗朗克小提琴奏鸣曲,她的演奏曲目中只有拉威尔协奏曲这一首法国作品。同样奇怪的是,格里莫的天赋存在于充满传统的古典音乐世界。
毫无疑问,是钢琴将她从一种无法适应的生活中拯救出来。格里莫说自己小时候是一个坏脾气的孩子,直到9岁时得到一架钢琴。这架钢琴彻底改变了她的少年时代。仅3年后,格里莫到马赛跟随智利籍音乐家皮埃尔.巴比耶(Pierre Barbizet)学习钢琴。随后,格里莫在往返于艾克斯与巴黎音乐学院之间度过了青春。但是对于音乐学院的风格和宗旨她却非常反感。施托克豪森所灌输的当代音乐曾给她造成严重的精神创伤,直到近几年她才从这种打击中恢复过来。
“我开始担心为什么没有反响,没有什么可以维系我。在欧洲,我在各地都觉得很自由,但是却从来没有真正的归属感。”格里莫说,“当我第一次来美国演出的时候,这种对归属的担忧不再困扰我了。我自己也觉得,这里才是适合我的地方。”
人们会简单地认为,格里莫的职业生涯很早就开始发展,是因为她的成功道路是明星式的。但事实上,她的成功并不是一蹴而就,也并非一帆风顺。与Denon公司签约录音的有许多标新立异的年轻钢琴家(包括年轻时的玛丽亚.约奥.皮莱斯),然而就在格里莫加盟该公司的首张专辑赢得唱片大奖(Grand Prix du Disque)时,她还在与音乐学院那些四处阻碍她的教授们抗争。对格里莫来说,成功之门既可能是敞开的,也可能是紧闭的。她只是莫斯科柴科夫斯基钢琴比赛12名决赛选手中的一名(比起往届获奖选手,她的表现并不特别出色)。但是,格里莫曾为丹尼尔.巴伦伯伊姆、玛尔塔.阿格里奇和吉东.克莱默这些名家演奏,并且得到一些享有崇高声誉的演出邀请,包括后来洛肯豪斯(Lockenhaus)音乐节的室内乐演奏。
那时候,格里莫住在佛罗里达州的塔拉哈西,一个前途渺茫的小镇,并且与佛罗里达州立大学的一名低音管乐教授相恋。1991年,同样是在塔拉哈西,格里莫对一条偶然遇到的狼狗产生了具有远见的同情。离开塔拉哈西后,格里莫与摄影师亨利.菲尔(Henry Fair)在纽约定居下来,并且构思和创办了她自己的狼保护中心,地点在离纽约市一小时路程的韦斯特切斯特县。现在,她与菲尔住在这片方圆6.4公顷的牧场,还有四匹狼——凯拉、阿帕奇、卢卡西和阿特卡。
格里莫的这个狼保护中心开放了四年,每年接待8500名客人。她的目的并不是向人类证明狼是可爱有趣的(尽管她的狼都很可爱有趣)。当她全身穿上橙色来给狼喂食或与狼戏耍时,她的那种放松只是伪装的。她与狼相处时也必须非常小心。实际上,如果稍不提防,狼同样会变得很危险。总而言之,格里莫的最终目的是在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给狼提供一个和谐的栖身之地,同时也为其他许多野生动物改善生活质量。用她的话来说,狼是“一个基本物种”。“狗是为人类服务的,”她说,“而狼却是自由的精灵。”
乍一看是有点奇怪:有一次格里莫带着一只幼狼仔到巴尔的摩录音,结果这只狼跑到乐队指挥戴维.津曼家的地板上四处撒尿。格里莫并无歉意地解释说,这只狼处于“社交阶段”,“需要经常与人接触”。
钢琴家与狼的卫士,格里莫的这种双重角色既充满魅力,又奇特怪异;人们对她或是近乎迷恋,或是怀疑她是不是“真实的”。带着这个问题,我电话采访了她以前所在的Teldec /Eroto公司(她签约过许多公司)的工作人员。他们的回答是肯定的,格里莫是完全真实的。她从不化妆,而且,如果不是菲尔的调节影响,她会更加怪异。有时候,她的演出服装必需得有人带着她去购买。否则,如果任其自便,她会穿一身实用古怪的衣服上台。批评家们评价这种衣服只有饭店服务生才穿。
迷恋上格里莫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可以上网看看”,DG公司的一名工作人员建议。她的追随者们为她建立了热情洋溢的网站,她家的书架上堆满的雕塑、靠垫、书籍等等也都是乐迷们送给她的狼的。“在我和乐迷之间,”她说,“你看到的应该不仅仅是这里的这些东西。”
曾有一位尖锐的乐迷指责她因为狼保护中心而疏忽了她的音乐才能。可是又有谁会知道,如果只有钢琴是格里莫生命中的惟一,她的演奏又会是怎样的呢?也许,比起一年60场左右的演出安排——一个已经削减了的计划,选择的也很仓促,也使得她在有些地方出名(美国和日本)而在有些地方(英国)无人知晓——她会有更多场演出。然而,不管她在哪里演出,她都非常慎重地准备。
我对格里莫说,如果可能,与狼为伴使她避免了音乐界常见的一些坏习惯——比如转而从事指挥。“我觉得不会有这种危险,”她笑着说,“因为一旦与钢琴结缘,你就成了它的奴隶,就必须使用它的声音——其实这真是一个自虐狂的职业——我绝不可能离开琴键,因为它给我带来了太大的满足。”
在公众面前,格里莫已经开始疏远她的狼保护中心。那些表面的宣传使她很不安。同样,正如她所指出的,原本是大家的集体努力,公众的焦点却总是停留在她一个人身上。而大多数从事表演的艺术家从来不面对这种他们自己不喜欢的瞩目。你不禁怀疑格里莫是否缺乏艺术家的细胞,而她可以证明她有很多艺术细胞。
“这是一个艰难的斗争,不仅要战胜我自己内心的恶魔,还要以恰当的方式引导他们。”格里莫说,“有一点我已经变得好多了,那就是我真的开始喜欢人类了。我曾经非常愤世嫉俗。直到现在我对人类整体还是没有多少信念。但是,对于人类个体的努力和成就,我又开始充满了极大的信心。在某种意义上,人类的命运是如此悲哀可怜,但是却又如此充满希望,如此可爱。”
你永远无法猜到看见格里莫在斯坦威地下室时给人的困惑——技师们坦然地接受她的拥抱、接吻,就像是一家人——即使他们并不总是真正了解她。
“你的宠物还好吗?”有人问道。“他们不是宠物!”她坚决但优雅地回答。
那就是室友了?“噢,不是!”
了解世界何其漫长,然而格里莫的人格气质似乎正在逆境中绽放。她是残局中的不屈的女王。“我总是非常固执,”格里莫承认,“我从来不走捷径,即使有更好的选择,我也总是踏上那条更崎岖的路。”
现在的她,依然如此。●戴维.斯蒂恩斯/刘琴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