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去大会堂之前,我是准备有一些批判精神的。眼看媒体在不厌其烦地炒作诸如“俄罗斯音乐的巨大奇迹”、“世界十大乐团之一”或“不可思议的音乐家”这样的内容,我就觉得比较别扭。诚然,国内观众对俄罗斯国家乐团甚至普雷特涅夫知之甚少也是事实,但因此就“创意”出“石破天惊”的广告语言来“振聋发聩”,至少在我看来不是一种尊重艺术的态度。俄罗斯国家乐团从创办到声誉鹊起仅仅不到五年的时间,其中原因并不全在普雷特涅夫个人与戈尔巴乔夫或普京的特殊关系和乐团体制方面(它是俄罗斯自十月革命以来第 一个不受政府控制、完全由私人基金赞助的乐团),而这一点恰恰是西方社会所热衷谈论的。我想,俄罗斯交响乐原本的高水准、普雷特涅夫在钢琴演奏方面所表现出来的艺术天分以及各声部乐手的精英身份必然是乐团成功的先决条件。而世界最著名的古典音乐厂牌DGG能与之签约在短时间内录制了大量的俄罗斯作品,是它得以腾飞的重要原因,尽管这种原因当中的商业化色彩颇浓。
当年我曾很为这种奇迹的描述着迷,几乎买了普雷特涅夫和俄罗斯国家乐团在DGG灌录的全部唱片,但说实话,它们并没有一张让我特别满意。我的感觉是,这个乐团的乐器一定很好,当然每位乐手的素质也非常高,所以它们的音色非常美,而且充满光泽,几乎没有瑕疵。它们的精致加上普雷特涅夫的高贵气质,几乎将俄罗斯音乐中最质朴粗犷的元素消解殆尽。所以我一直坚持说,这是一个诞生在俄罗斯的西欧乐团。俄罗斯的保守势力好像也有类似的评价,但他们主要是在抱怨因为乐团靠西方人的钱养活,所以不承认这是一个俄罗斯乐团。如果从这样一个角度理解,那么可以说这是俄罗斯音乐的奇迹,奇迹在于它跳出了俄罗斯,它的风格变得多元化,其质感及音色已经与维也纳爱乐、伦敦交响、克利夫兰乐团甚至柏林爱乐相接近了。所以从唱片评价的角度来说,它的威伯和莫扎特甚至贝多芬真的比拉赫马尼诺夫、柴科夫斯基还要出色。
尽管如此,我仍然对该乐团的“世界十大乐团之一”说感到困惑,我不知道这种结果是怎样评出来的,这里有量化标准还是仅仅粗暴地去掉一个最高分和最低分。因为我知道,在我们所处的年代里,交响乐团甚至已经没有谁是第一第二了。前几年英国人排出一个二十世纪伟大指挥家的名单,一直被乐坛当做笑料来谈,而偏偏我们的演出商把此当做硬性指标来说事,比如说曾两次访华的俄罗斯另一位指挥家格吉耶夫,其音乐才能和对俄罗斯音乐的贡献世人皆知,可媒体一定要参考英国人的排名而得出“他在活着的二十世纪指挥家中排第四位”的结论,完全不顾英国人把比他差得多的拉特尔排在他之前的无耻事实。
我预想的“批判精神”还源自主办单位对演出地点的安排完全出于商业化的目的。如果来的是一个伟大的乐团,那么将其安排在人民大会堂将遮蔽它的伟大。维也纳爱乐、阿姆斯特丹音乐厅乐团、纽约爱乐、克利夫兰乐团、基洛夫乐团、圣彼得堡爱乐和费城乐团等都曾在此处被毁过,但它们除费城以外都有一次在世纪剧院或中山音乐堂挽回影响的机会。俄罗斯国家乐团的两场演出破天荒地都被放在大会堂,这是一种崇高礼遇呢,还是仅仅因为票房收入更高一些?
我的“批评精神”的最后一点在2月3日首场演出的下半场西贝柳斯第二交响曲的演奏中基本被瓦解。从罗西尼的《贼鹊》序曲开始,普雷特涅夫便表现出他的与众不同,他灵动的手势和轻盈的造句,使乐团完全摆脱掉所谓俄罗斯风格的羁绊。他的音乐性品位极高,在乐曲结构上丝毫不做特殊的预设,乐句的进行既随意又充满紧张度。他的指挥姿态没有多少学院味道,每个乐句似乎都可以由他的手来延长、停止或改变。他的西贝柳斯第二交响曲征服了现场所有观众,因为他从音乐中发掘出一大堆不被重视的细节,既令人感到意外又不由自主地陶醉其中。此时的乐团根本听不出一点俄罗斯味来,那种冷冽透澈的音色与清晰的音响层次倒真像一个标准的芬兰或瑞典乐团。
当普雷特涅夫以一种动人的亲和力与乐团融为一体时,他人性的一面便显露无遗,这与他在演奏钢琴时的超级自我、睥睨一切的神态反差多么强烈。在普雷特涅夫天使般的笑意和优雅闲适的姿态面前,俄罗斯国家乐团以惊人的稳定状态呈现出录音室录音一样的精确与唯美,当然这种美感是需要用心才能感觉到,它使你忘记了恶劣的音响环境,忘记了那美轮美奂的声音是通过堆在舞台两侧的一摞喇叭传送给你的。耳朵的不舒服只是暂时的,此时音乐战胜了一切,高音弦乐尖不尖,定音鼓突不突出,音响定位是否给人错觉,这些其实都无所谓。我们只需死盯住普雷特涅夫,你所陌生但又为之着迷的音乐从他那里出发,这就够了。
媒体所谓的“两代钢琴家的对话”大概也提不起我的兴致,因为李云迪与普雷特涅夫的差距又何止天上人间。不过比起一年多以前,李云迪的肖邦已经有了自己的个性化处理,某些片断还可看到诸如米凯朗杰利或阿格丽希的影子,但在结构方面仍不稳定。他在许多地方也欠从容,甚至把音弹错,对待一部他熟得不能再熟的曲子这有点不应该。另外我也不喜欢他的表情,做作而且口罗嗦,这将成为他日后发展的障碍。他的肖邦第一仍停留在肤浅的幻想层面,是一百年前的诠释理念,除了音色更华丽之外,再听不到有新的元素。虽然他在返场时急不可耐地弹一首有得意和弦处理的华尔兹给普雷特涅夫听,但我想在大师面前他应当诚惶诚恐,后者的肖邦境界不知比他高出多少。所以在连听两场肖邦协奏曲之后,我由衷的赞美只能是:“一个神奇的肖邦协奏曲指挥!一个超级肖邦乐团!”
在演出商的导向下,2月4日的柴科夫斯基第五交响曲显然受到更大的欢迎。但是对我来说,恰恰“这个”柴五并非所谓“原汁原味”,这是普雷特涅夫独有的“柴五”,甚至与他在DGG的录音都有所不同,第一乐章有更多的深度思索,乐段的过渡句出神入化,不着痕迹,确实达到一个交响乐团的最高境界。第二乐章演绎格调之高、刻画之细致入微,令我发出由衷惊叹。这也许是我听到的最难忘的版本,特别是那段圆号独奏,气息之悠长高远、颤音之美妙绝伦、表情之真挚感人,不知今生何时再能听到。第三乐章速度更快、更流畅,随风轻?的旋律已经有了维也纳的趣味。终乐章不再是悲剧性,坚实稳定、干净利落的步态呈现的是真正凯旋者形象。让我觉得不可思议的是普雷特涅夫竟是如此沉着大气、深藏不露,他在整个柴五的演奏中几乎没有用过“最强”,相反倒是经常出现两个甚至三个“piano”(弱),这在声响条件直追莫斯科红场的大会堂简直不可想象。如果让我完全接受音乐的“奇迹说”,那么我所看到的奇迹最终还是来自音乐本身:普雷特涅夫和他的乐团以别具一格的深刻的理解和精湛高贵的演奏打通感官享受的屏障,将音乐直送你的心底。
2月4日的第二场演出过程中,大会堂在举办古典音乐会时的弊端综合症开始更显著地暴露出来。观众层次参差不齐,睡觉呼噜声和小孩的哭闹此伏彼起,电话和呼机的铃声更是随时都可以听到,第四乐章还未奏完已有迫不及待的掌声响起;乐队头顶上的灯泡在李云迪演奏肖邦时爆了一个,声音很响;麦克或音响也出现两三次故障,都是在音乐最妙曼抒情的时刻。
最后再指出一点。关于乐团的译名,正确译法就应该是“俄罗斯国家乐团”(Russian National Orchestra,简称RNO),而不应该是主办单位一直坚持的“俄罗斯国家交响乐团”,因为叫后一个名字确有其团(Russian State Symphony Orchestra,简称RSSO),它的总监是瓦列里.波利扬斯基(Valeri Polyansky),该团长期给英国的CHANDOS唱片公司录音。(文/刘雪枫 摄影/崔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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