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于得到了采访指挥家小泽征尔的机会,地点在东京歌剧院。
一推开后台的大门,从舞台上隐约传来乐声,看来小泽的排练尚未结束。我悄悄溜进剧场,坐在后排不起眼的位子上。只见小泽坐在指挥席上,穿一件宽大的衬衫,一头灰白乱发(这是他的标志)随着音乐而摆动。不一会儿,他打断乐队,表示不满意刚才的演奏。为了说明自己的意思,他站起来,走到乐队中间,痛苦地挥舞着双臂继而捂住脸,手指滑过面颊
表现涕泪滂沱,可能在告诉小提琴手们要更充分地表现乐曲中的悲情。看到他夸张的表情,年轻的乐手们忍不住笑了起来。一遍,二遍……直到第五遍,指挥家才表示通过。大伙都冲他鼓起掌来。这时,他请一位三十多岁的男青年接替他的位置,自己则向乐团鞠了一躬,从边门走下了舞台。
化妆间内,日本当地的灯光师兴奋而紧张地说:“小泽可是属于天上的人物啊。”大概是指他的艺术或名望吧。
小泽推门而入的时候,我愣了一下———他居然穿上了一身西装!要不是那一头灰白的乱发(后来他告诉我,他经常自己剪头发,难怪!),简直就像标准日本商人了。我不禁脱口而出:“刚才那一身其实很好嘛!”
“噢!”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打扮,略带矜持地说:“我想这是一次正式的采访。”接着又指着手表补充道:“半个小时之后,我一定要离开,因为要打一个非常非常重要的国际电话。”他反复强调这个电话的重要性。
别了,波士顿
半个小时就半个小时吧,好在他能说英语,我们交流起来不必再借助翻译。话题自然要从最近他宣布离开波士顿交响乐团开始。
小泽在波士顿交响乐团担任指挥已有29年之久,美国媒体说他在位的时间太长了,要不是日本企业常年赞助这个乐团,他早该离开了。
“为什么选择去维也纳国家剧院任艺术总监呢?”
“我喜爱歌剧。在美国的管弦乐队当指挥是非常忙碌的。我有时一年能接一部歌剧,有时一年到头也不能完成一部,时间太有限了。有机会去维也纳专心做歌剧,这对我来说太棒了。在我去世前,我还要多指挥几出歌剧。”
今年67岁的小泽谈“去世”是否为时太早了?但看得出他把歌剧当成了事业上最后的追求,而且丝毫不带伤感,神情倒有些像29年前的样子,当时他第一次走上波士顿檀格坞音乐中心那有着100多年历史的木质舞台,踌躇满志,准备大显身手。
今年4月末的一天,波士顿湾的一艘游艇上,乐团为小泽及其家人举办了一个隆重而温情的晚宴。其间,人们对他说了许多美好的话语,这让小泽非常感动。
“我们太了解彼此了,每个人的优点和缺点。在我任内,我希望这个乐团拥有多姿多彩,但同时又有严谨的表演风格。但改变是十分困难的,尤其是弦乐,这花了我好几年的工夫。但我想我做到了。”
小泽的确有能力让波士顿交响乐团多姿多彩起来。这位生于中国沈阳,幼年时住在北京,在日本接受斋腾秀雄的音乐基础教育,先后师从法国蒙兹、德国卡拉扬、美国伯恩斯坦的指挥家,拥有丰富的文化背景。我总是听说,好的音乐从内心油然而生,一位能够演绎不同风格音乐的音乐家,想必也是内心世界非常丰富的人。不过,东亚的文化在传统上似乎并不鼓励个性张扬,不知为什么这似乎一点也没有限制小泽的表演跨度。
“我认为亚洲的音乐家,从做学生起对音乐就抱有相当严肃认真的态度。这一点很重要,因为音乐很难。当你演奏时,特别是古典音乐,你错了一个音符,不行,音量高一点,不行,低一点也不行,快一点或稍慢一点,都是错的。”
“是吗?”我想开个玩笑。在小泽的一部自传中,他描写自己早年骑摩托车游历欧洲,一路上只有美女和风景引起他的注意。
“哦,我竟然没有在书中提到我总是如何用功的?这可是个错误。”他也半开玩笑地回答,“人们以为我指挥完了,就回家吃一顿丰盛的晚餐,然后睡一个好觉,不不不!情况不是这样,起码不完全是这样。我晚上不工作,但每天早晨四点钟就起来了。我学习,读音乐,独自静坐读,然后背下来。”说到这儿,小泽调皮地眨了眨眼睛:“可是有些人让我生活得更为不易,他们总是写出新的乐谱。”
音乐报答了这份努力,小泽总是跟他的学生说:“音乐就是落日。”落日只有一个,但每个人,每一天,在每个不同的地方,看到和感受到的落日却那么不同。如果要找美丽的落日,就到音乐中去吧,美丽的音乐总是在的。
英式足球打断了两根手指
儿时的小泽身体瘦弱,常常患病,所以脸上很少有笑容,他父亲下班回家第一句话就是:“征尔今天笑过了吗?”
我想这一定是小泽的夸张,他就坐在我对面,装出无精打采的样子,坚持要我相信今天精神旺盛的他当年的确是一个弱不禁风的小伙子。
“为此,从十三岁到十五岁,我打了三年的英式足球,我们踢得很较劲。有一次,把一位同学的耳朵都扯掉了,血流不止。于是我们就暂停比赛,一起在大雨中帮他找耳朵。到现在他的一只耳朵还比另一只小。哈哈哈……”眼前的小泽突然变成了一个爱恶作剧的孩子,有点幸灾乐祸,似乎还想再继续发挥下去,我不得不提醒他就此打住。他好像挨了老师的批评,乖乖地收住笑容,但忍不住补充一句:“我也在球赛中折断了两根手指,所以断了做钢琴家的想法,专心学指挥。”
总算回到正题上了。在日本东京桐朋学院音乐系,小泽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老师斋腾秀雄告诉他:如果有一天你想成为好的音乐家,你就必须从基础学起,训练耳朵,训练眼睛等等。我们亚洲没有什么古典音乐传统,这方面不如人家,只有在基础上下工夫。用小泽的话说,当时他懵懵懂懂,是个没有开窍的学生,但老师的一番苦口婆心还真听进去了,这使他日后的音乐生涯受益非浅。
这个时候,我看了一下手表,已经40分钟过去了,恐怕已耽误了他那个“非常非常重要的国际电话”了。于是我冲他指了指手表,并请求他接完电话后再给我20分钟。
“不打电话了。”他满不在乎地挥了挥手,仿佛刚才再三申明的是另外一个人,“现在我们讲的这个问题很重要,我要讲完。”
“当我开始去欧洲学习后,我发现原先在日本学的东西很受用。蒙兹虽然没有系统地给我授课,但我爱极了他的音乐,法国化的音乐,自然的技巧,自由的思想。而伯恩斯坦,纽约爱乐乐团的指挥,他是位天才,读很多的书,文学造诣很高,是位伟大的教师,还在电视上指导青年音乐家演奏。我做过他的助手,发现音乐里的学问真是很广大。”
“卡拉扬呢?听说很多人都怕他。”我说。
“最初两年我也怕他,但等我渐渐了解他之后,就发现他实际上是位很热心的人。他给我打越洋电话,一打就是几个小时,耳根都发麻了。直到他逝世,我都一直是他的学生。你能想象吗?我做了他一辈子的学生。他是一位魔术师。我第一次看他演出是在维也纳,演奏的是莫扎特的曲子。所有的声音在他的指挥下都如此和谐。那是完美的技巧,我只能学习,却无法模仿。实际上,我也从不鼓励年轻人模仿我,模仿可是件糟糕的事情。”小泽此时又成了一位热心而中肯的老师。
被当成政府的礼物
记得每次小泽征尔访问中国,都会抽出时间到北京或上海的音乐学院去指导年轻音乐家。他赞赏中国学生扎实的基本功和认真精神,也鼓励他们把胆子放大一点:“你们得看着我才行,虽然我长得不帅。”他这样说过,让害羞而拘谨的学生们在哈哈一笑中进入他的指挥棒魔圈。
“我第一次来中国是1976年11月,毛泽东逝世后不久。当时中国没有巴赫、莫扎特或贝多芬。我对他们说,我会回来的,我相信有一天会有机会在这里指挥勃拉姆斯和贝多芬。给我印象很深的是当时一位级别相当高的中国官员,他把我请到家里,掀开地板,里面竟然藏着许多唱片和磁带,真不可思议!”小泽眼神里充满惊奇和兴奋。
一年后,他果然再次来到中国,指挥中央交响乐团演奏勃拉姆斯、《二泉映月》和琵琶。1979年,邓小平访问美国时,小泽正因感冒躺在波士顿的家中。他从电视上听到邓小平和卡特说要加强中美文化交流,中国将派京剧团赴美国演出,而且欢迎波士顿交响乐团访华。就这样小泽的梦想终于实现了。当时票价10元,有人为此排了20个小时的队。1999年,他再次带领波士顿交响乐团访华,票价500元,依然座无虚席。2000年秋天,为庆祝中日建交30周年,日本政府邀请小泽征尔和四季剧团合作在北京上演《蝴蝶夫人》。“你看,”他不无自豪地说,“我总是被政府们当作礼物来送来送去。”
已故指挥家李德伦与小泽是多年的老朋友。他对小泽也有中肯的评价,他认为小泽有活力,有生气,更为难得的是有一颗童心,所以很擅长表现那些富有想象力的音乐,但在表现复杂深邃的曲子方面就有所不足。这让我想起,也有评论家曾指出小泽指挥的《马勒第九交响曲》不能充分表达曲中所表现的绝望、挣扎和苦痛。
“也许他们是对的。”小泽叹了口气,来回搓着双手,“更何况李德伦先生已经去世了,我不能与死者争论什么。但我想告诉这位老朋友,我最后一次指挥波士顿交响乐团时,演奏的恰恰是《马勒第九交响曲》,我特别选这个曲目作为告别演出。整个乐团都觉得,在演奏过程中非常痛苦,非常艰难,整个交响曲的最后十分钟,那简直就是在受罪,简直就是在经历死亡,精神的死亡。这是个很好的证明,为什么我和乐队一呆就是29年,如只有5年,我和乐队就无法达到这种默契。李德伦是对的,我不是那种自寻烦恼,痛苦、痛苦、再痛苦的人。但我也在努力表现那一类音乐。”
说不好日语的日本人
不过,要说小泽的经历中没有痛苦可不公平。不到20岁的他离开熟悉的家园,独自一人在欧洲寻找音乐的阶梯。那时他一贫如洗,经常为第二天的饭食发愁,滋味可不好受。小泽曾因为没钱回家而患上了严重的思乡病,精神抑郁,又持续发着低烧,医生给他开的药方很特别———到诺曼底修道院呆上3个月。那里静得怕人,又冷得要命,让可怜的小泽终于认识到世俗世界的可爱和温暖,对生活和音乐又焕发起热情。
倒霉的事不只这一件,小泽还曾被日本的乐团抵制过。上世纪60年代他做伯恩斯坦助手的时候,曾应邀回日本担任NHK乐团的客座指挥。他那时年轻气盛,资历又浅,很让一些年长的乐团演奏员看不上眼。他们说,小泽的日语实在太差劲,像个没受过教育的家伙。
“我确实没受过很好的教育。日语嘛,一般日常会话没有问题,但日语中有太多的敬语、歉语,我总说不好。我那时不知怎么婉转地说话,肯定把乐团得罪得够呛。结果演出那天,全体罢演。事先他们给2500个观众发了电报,通知他们取消演出,但还有300位左右的观众没有收到电报,按时来了。天哪,我只好硬着头皮走上舞台,向他们道歉。”
小泽边说边笑:“别看我现在在笑,那时却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我灰溜溜地离开了日本,心想自己再也不会回来了。哈哈,后来我又回来了,毕竟,我还是很爱吃日本菜的。”
小泽在语言上真是没有太高的天赋,不仅自己的母语说不好,在美国呆了三十多年,英语也是支离破碎的。
“我的英语也实在糟糕透了。多亏波士顿交响乐团的同事们容忍了我。一开始指挥时,我说‘一、二、三’是用日语,他们反正猜到我在说什么,就默然接受了,想起来真是丢人。”说着小泽搓搓自己的鼻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所以你的肢体语言就特别丰富,想把语言表达上的不足补上?”我恍然大悟地说。
“是的,是的。肯定如此。我从头到尾一直摆动自己的身体。不过,对指挥来说,这也不一定是坏事,有些指挥一直不停地说话,乐队就得听,没法演奏,但排练的时间又那么有限。我就没有这个问题。不过,我要提醒亚洲喜爱音乐的年轻人,一定要熟练掌握一门外语,不要像我这样。”
“我有个建议,现在去上语言学校也还不迟。”我趁机揶揄他。
“千真万确。”他一拍大腿,像孩子般地笑了起来。
其实不必。音乐既是小泽征尔的护照,也是他的语言,他的最拿手的语言。通过这门语言,许多人读懂了他,也欣赏了他。(杨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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