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春晚中,苗阜、王声的“反腐”相声尤其引人瞩目。作品号称大尺度,曾两次传出被毙,修改无数次,演员笑称掉肉十多斤。创作过程中,陕西纪委提供了非常丰富的素材,本子由真实案例演变而成。种种迹象透露出这次的作品会真正涉及干部“贪”的实质问题,演员究竟怎么把握具体的内容,边界线设在什么位置,值得期待。
因为羊年春晚新作品,而再次被提起的“反腐相声”是1988年牛群、李立山的《巧立名目》,说的是一个科长靠巧立名目来公款消费的事,尤其牛群那句“领导,冒号”深入人心。其实同时代相似题材的作品很多,但《巧立名目》胜在温和和犀利并存,以语言的冷隽荒诞见长,讽刺起于“贪”而偏重于说“腐”,把讽刺的对象定位在科长,有专家认为,正是因为 “讽”多而 “刺”少,才得以成功登上春晚。
不过,在春晚史上,严格来说,1999年奇志、大兵的《白吃》也讽刺的是腐败现象——“捡了一个代表证,足足让我吃了三个月!”混吃混喝,高唱着“我们是害虫”,从城里吃到乡下。这样的一个段子显然不仅仅是讽刺混吃混喝,揭露的还有“代表证”背后的腐败。即便是“打擦边球”,这个作品的入围也颇费周折,据说奇志、大兵已经开始收拾行李准备回家的最后关头,才接到上春晚的通知。《白吃》的上演也标志着南方相声演员首闯春晚成功。
都说相声讽刺之辛辣、尖锐如匕首,但大过年的,大家心知肚明不要搞得那么“生猛”,春晚相声大户们在年复一年中的“被动+主动交枪”后,确失去了做“匕首”的敏感和快感。这段“反腐”相声所受到的强烈关注实际上折射出春晚甚至整个文艺界多年来的禁区。
春晚相声,是一种“独特”的相声,的确有许多不符合相声创作表演规律的特殊之处。为什么很多艺术家开始表态不愿意再上春晚?也是怕了春晚。
春晚相声的题材最受关注,也最易受争议,好像问题都在于“命题作文”不好,但从技术角度而言,春晚相声的根本难题在于对整个相声创作、表演和欣赏的颠覆。春晚这个特殊的舞台,对一段相声多长时间要分布多少个“包袱”,几分钟就要让观众笑,都有严格的要求。创作者和演员必须把包袱密集地排列好,然后逐一“爆”出,而且还要精打细算时间,随时接受删词的任务以补齐直播的时间。此外,也不可能根据观众的反应临时调整节奏,相声表演的重要组成部分“现挂”更无法施展。
真正的相声讲究铺平垫稳、三番四抖。相声文本结构一般由“垫话”、“瓢把儿”、“正活”和“底”组成,也就是段子的不同段落,可以灵活调配。有的艺术家表演的垫话就足够精彩,甚至可以独立成篇,但“入活”(即故事正式开始前的铺垫和引入)的部分在晚会相声中就要压缩乃至割舍,因为时间有限制。如前文所提《巧立名目》,牛群、李立山的剧场版录音时长15分钟,而春晚版只有9分钟,巧立名目的领导出场、“领导冒号”标志语言的出现都提前到2分以内。前边我们所提到的“三番四抖”则是说包袱是建立在平实、严谨的铺垫之上的,没有前边的“三番”便不可能有“抖”的效果,而时间的限制使得这一类的包袱数量要有所控制。除了技巧之外,篇幅、枝叶的捉襟见肘往往会影响段子的色彩和效果。现在一般剧场相声基本都在15分钟以上,有的甚至超过半个小时,而近年来春晚中15分钟以上的段子已属罕见。
相声演员最喜欢说“相声是一门语言的艺术”,而语言艺术离不开布局和层次,离不开反应和共鸣,春晚相声会让人应接不暇、喜感不断,却越来越缺少上面所说的语言艺术的要素。
春晚一直是政治任务,从黄一鹤等老导演的回忆中不难看出这一点。但早期的春晚节目还是较为原始,从节目安排和风格上看甚至会觉得有些杂乱。如1983年首届春晚,马季、姜昆居然都一气儿说好几个段子。再如1985年的春晚是在北京工人体育馆,电视荧幕上仍然可以看到马三立不紧不慢地抖出一个个马氏包袱。当然,几年后这种现象就不可能再出现了。
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前期的春晚呈现出了内紧外松的浓厚的联欢气质。随着春节联欢晚会逐渐从“联欢”向“晚会”倾斜,整体越来越规整,语言类节目也不可避免地变得“端”起来,气质越来越严肃。但自己不舒服而要让大家舒服,绝没有这样的事情。
1994年,春晚老面孔相声演员侯耀文和喜剧演员黄宏演了一个小品《打扑克》,两个老同学用名片打起了扑克,妙趣横生。正如段子最后所说:“小小一把牌,社会大舞台。”小品里侯耀文出了一张相声演员的名片,黄宏说了一句“压上!小品演员!现在相声明显干不过小品!”这句台词着实让相声迷们窝心了一阵子,但黄宏说的是事实——春晚相声进入了低谷期。粗糙的群口相声、人海战术一度成为春晚解决人员问题的办法,也屡遭诟病,乃至招来了“不可乐就太可乐了”的嘲讽。
不得不否认,春晚的魅力太大、平台太好了,就连曾经在剧场里对春晚相声大加挞伐的郭德纲等人也纷纷投入春晚的怀抱。无论是失意者还是得意者,大家都对晚会相声颇有微词,却都不否认晚会相声的地位以及登台者的预期利益。
春晚难办,语言类节目更难做,有多届春晚都出现了语言类节目大缩水的现象,尤其冯小刚执导的马年春晚语言类节目严重缩水,只有4个小品,1个相声。是冯小刚不懂语言艺术的门道吗?恐怕就是太知道其中门道,才导致不允许无趣的上春晚,而有趣的又因为其他原因上不了。这也正是“反腐”题材绝迹春晚的原因——谁也不愿去顶那个“雷”。相声语言本来的灵巧、舒展被急功近利压得喘不过气来。
如果回顾至今仍令人印象深刻的春晚相声作品,就会发现它们无论是从选材、视角,还是表演方式,都几乎已经完全脱离掉了传统相声的模式,有着极强的表现力和艺术价值,既荒诞、夸张又亲近、贴切,支撑这些作品的是表演者极佳的分寸感和剧场功底。
《五官争功》马季、赵炎、刘伟、冯巩、王金宝
这个段子开创了群口相声表演的新路数,和传统相声《扒马褂》《训徒》完全不同,后来不少春晚的群口相声都借鉴了这种模式,却没有一个作品能够超过它。这个作品在创作上有明显的意识形态烙印,而随着时间推移,其喜剧色彩非但没有消失,还成为了禁得住品味的经典之作。寓言体的表现形式本身就很新鲜,马季代表自己的脑袋,冯巩演眼睛,王金宝演鼻子,刘伟演耳朵,赵炎演嘴,四方为荣誉争功,笑话百出,段子讽刺的是“个人主义思潮”,现在这个名词早已时过境迁,但这个段子中的“红眼病”却并不“过时”。
《虎口遐想》《电梯奇遇》《捕风捉影》《着急》姜昆、唐杰忠
这些作品都是春晚相声黄金时代的代表作,也是姜昆春晚“第二春”,尤其是《虎口遐想》《电梯奇遇》,作者梁左把主线设定为生活中极小概率的事件:人掉进了老虎洞、人关在电梯里。主人公在困境中展开故事,用周围人的参与来增添荒诞效果。本来是危急的事情,演员却在舞台上开始了“遐想”,把社会百态融汇在了狮虎山,而观众也听得津津有味。梁左以他独特的喜剧视角创造了一种新的相声模式,荒诞的故事情节、小说式的叙述、浓厚的冷幽默气质,既有一种天真、简单的童趣,又有一丝丝伤感和无奈,甚至可以说这是那个时代知识分子思维方式的注脚。(尚远/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