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屋门口,大雨倾盆,几个人齐刷刷抬头望向天空,片名“烈日灼心”出现,这是一种奇妙的反差。一部带有“烈日”字样的电影,却从头到尾没有艳阳高照。潮湿阴暗的城市,逼仄杂乱的市井街巷,永远下不完的雨,老旧的百叶窗吝啬地投射几抹光线在人物的脸上。全片用一种阴暗的色调,折射出人物内心的压抑。电影打着警匪片的旗号,但在类型片的表皮下,《烈日灼心》真正灼热炽烈的是人心,电影想探讨的其实是人性。
在上帝视角下,电影一开头就是一桩结果已知的谋杀案,谁是凶手不再成为电影的悬念点。这样的开头已经给人物做了道德审判:杀人犯辛小丰、杨自道、陈比觉是恶。可是,“恶”的一方却每每有善的举动,辛小丰不惜命地救人,杨自道见义勇为,三个人共同抚养小女孩尾巴。他们通过这种方式实现内心的救赎,却始终得不到安宁。人性的阴阳,善恶的交锋,事后的悔过与救赎,这种矛盾性的处理甚至让观众心中的道德天平一度无所适从。
某种程度来说,这是一部反类型片。打破了警匪之间的二元对立,不是一个简单的双方斗智角力的故事。情节的推进并不单纯依靠发现与掩饰的不断交叠,故事里不仅有逻辑还有人情。杀人犯有人性的阳面,警察也不再是藏在职业化面具之下的判官,剥除身份这层外衣,伊谷春和辛小丰的上下级关系、一起出生入死的经历、复杂的情感互动与交锋,为两人之间的这场猫鼠大战带来更多种结果导向。伊谷春一方面在追逐事情真相,一方面又从骨子里欣赏小丰,隐隐地想逃避那个慢慢浮出水面的结果。辛小丰在自我救赎中挣扎,求生的本能和情义法理都在拉扯着他。
电影为辛小丰和伊谷春这条线保留了充分的篇幅,人物的塑造也没有厚此薄彼,因此观众在情感上也摇摆于警匪之间,完全被带入电影的节奏和紧张感中。在警匪片中,这种紧张感可以靠大场面、枪战、飙车来达到,但与此类表面化的紧张感相比,以人性的复杂作为剧情的根基与内核无疑更高明。
《烈日灼心》最终的人性落点是亲情,即三个爸爸对养女尾巴的爱,这份感情也是支撑整个故事的动机。但此处的处理也是电影的一大败笔,首先,三个爸爸与尾巴的互动过少,所谓父女情仅仅是说说而已,使得最后三个爸爸为了尾巴而死的结局显得苍白甚至矫情;其次,从参与杀人这种极致的恶,到为养女宁愿死这种圣徒般的善,都不符合常人所为,动机何在,或许需要更好的方式自圆其说,当然,这也是小说本身没有解决的问题。
一部电影催生三个影帝,充分说明了导演在调教演员方面的过人之处。影片凌厉的风格与演员们狠准稳的表现也密切相关。
邓超、郭涛、高虎都奉献了一次有痛感的表演。邓超习惯捏烟头磨指纹,郭涛用酒洗胸前刀伤又自己缝针,高虎被树枝戳瞎一只眼睛。一半是自虐,一半是隐藏,人物的性格通过这些细节徐徐展现。
邓超无疑是最大的惊喜,这几年在逗比道路上越奔越欢脱的他几乎要被观众忘记演员身份了。《烈日灼心》里,邓超选择了忘掉自己。那段时间他不怎么睡觉,因为辛小丰也是睡不着觉,对任何东西都很敏感;他常常打球、健身,因为辛小丰需要时时保持紧绷的状态;他只带了一套衣服去厦门,平时就穿着协警的衣服。最后,他真的变成了一个底层小人物,暗淡的眼神,胡茬、黑眼圈、眼袋,显示出人物在精神上受到的折磨。邓超真正走进了辛小丰,找到了其经脉和一种最精确的呈现方式。邓超近两年的表演都较为外放,两年前的这部《烈日灼心》收中有放,力度刚刚好。
段奕宏在表演中寻找一种不确定性,他更想要一种暧昧不明的方式。有时候是强调警察的职业性,隐藏作为普通人的感性;有时候是职业性和人性的结合;有时候又是段奕宏本人与伊谷春的掺杂。这种模糊的表达方式也造就了伊谷春这个人物的复杂性和神秘性,提供了多重解读的可能。一推门撞见小丰基情的那个眼神,意味深长,简直可以脑补出一部续集来。
在精确与暧昧之间,邓超与段奕宏两人可谓棋逢对手旗鼓相当,飙起戏来暗流涌动,谁都没有被比下去。最精彩的一场戏是伊谷春和辛小丰开车去取小金鱼的途中,无意间聊起灭门惨案后,小丰躲闪、伊谷春试探,一守一攻。在密闭的车厢内,如何做场面调度成为难题,如何用表情、肢体、眼神、语气传递情绪,对演员提出的要求极高,导演和演员其实心里都没底。段奕宏曾透露,那场戏是三个人磨了一晚想出来的。拍摄的前一晚,段奕宏和邓超、导演三个人聊到凌晨三点,设想了一个车里的空间,搬了沙发坐在那比画。多亏了这个过程,这一段密闭空间里的戏不仅不乏味,而且信息量很大。
为什么都说《烈日灼心》牛?除了环环相扣抽丝剥茧的剧情,以及演员们上佳的表演,《烈日灼心》的尺度之大也让不少电影人看到了国产电影在审查上的全新可能。
这几乎是一部构筑在基情上的电影,段奕宏和邓超之间的博弈基本就围绕着凶手是不是gay、小丰是不是gay展开。伊谷春的基本逻辑是,gay是不可能强奸女孩的,如果小丰是gay,他就不是凶手。小说里小丰在gay吧相识台湾人,伊谷春因为无意间发现此事而打消了对小丰的怀疑。电影里安排小丰在执行工作中认识台湾人,的确更符合电影的叙事方式。但安排小丰故意用装gay的方式掩护自己,并不算高明。且不论双性恋存在的可能性,电影以装gay为核心事件组织情节还是略嫌力度不够。
电影里,邓超和吕颂贤的基情在明处,两人贡献了大尺度激吻。这是演员对自身心理尺度的突破,也是审查尺度的进步。段奕宏又以警察的身份对邓超的同性恋行为表示理解,也是惊掉了不少小伙伴的下巴。
在抓捕与反抓捕的过程中,伊谷春和辛小丰之间有一种莫名的情愫,控制与沉沦,情与理斗争,欲言又止的表情、意味深长的眼神,两人之间的互动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可能是一种同性之爱,也可能是经历生死后产生的依恋感。邓超说:“在跟他演戏的时候,我觉得我们可能是都投入真感情进去了,太微妙了。我们经常会互相拥抱——‘你真棒’——是那种拥抱”。段奕宏也表示和邓超之间一定是有爱的,虽然不一定是男男之情,但也有这种解读的空间。拍戏拍到这种程度,戏里的爱也难免要满溢出来了。
在全片凌厉阴暗的基调中,基情戏难免还要引发几次笑场。同样突破审查尺度的行刑戏,则让全场观众屏息了。电影几乎全片都使用自然光,但这场行刑戏却异常明亮,柔光与白墙,刻意营造出了光线的超现实感,尽力将恐怖排除,客观表现这场死亡的过程。从辛小丰被绑上手术台开始,到冰冷的静脉注射,再到恐怖绝望、面部痉挛抽搐、释放出一抹笑,7分钟的长镜头,完整的行刑过程的震撼力惊人。邓超本人在这场戏也到了恐惧崩溃的状态,眼睛一大一小几乎闭不上,控制不住肌肉抽搐,演员本身的真实体验具有超强的感染力。在场的段奕宏要极力克制,找到感性的段奕宏与职业化的伊谷春的平衡点。
其实,电影在行刑台这场戏戛然而止也未尝不可,那将是一种更沉重和极致的表达。但导演最终设置了一个剧情的反转,灭门案是“第四人”所为,这也是电影对原著的一个重大改编。如此这样,观众对三个爸爸的接受度更高,但无形中却说明这是一起误判,也可谓审查上的一次突破。
至于备受观众推崇的天台戏,其实也存在bug。面对两个通缉犯,伊谷春竟然只带了协警,在没有装备没有防护的情况下上演天台追击。又在明知有危险,而且援兵即将赶来的情况下命令下属追逃犯,而导致其摔下楼惨死。在香港警匪片中,此种情况说不定都可以召唤飞虎队。虽然高空作战很炫目,也能掀起剧情小高潮,还是要感叹一句,伊谷春的这个决定很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