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证实,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的视听语言课,确实比传说中还要“千金易得一座难求”。当真的置身于这个听课者比课桌多近一倍、出口走道都被人潮堵死的小教室中,再虔诚的电影爱好者也不得担心,一会怎么该解决空气和膀胱的问题?

  不过这毕竟不是开小差的时候。此刻,红绸正像水流一样漫过整块投影幕。然后,幕上的草体黑字与幕下那个幽幽的男声就同时出现了——

  “啪,四个字‘倩女幽魂’。看到这个片头你们就该起立,为徐克和程小东鼓掌——在这么缺钱的情况下,还能拍得这么有电影感,不容易。你看这红布,还要一直这么扽着……”

  大部分被逗笑的听课者,其实都看不见那个把拉片(逐个场景解析电影)讲成段子的人。后者正缩着长而粗的四肢窝在讲台下,微垂着硕大浑圆的头颅,小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嘴上似笑非笑。

  5天前,当走上台北国父纪念馆的领奖台、第一次捧起那尊代表华语电影界至高荣誉的镀金奔马奖座时,徐浩峰脸上也是这样暧昧而平静的神情。

  (本文系新浪娱乐2015年贺岁档独家体验式报道的第一篇)

第二段对话

  “得这个奖的意义在于可以得到大众的认可,这对《师父》的上映肯定是有帮助的。至于我个人,说不上有特别的喜悦。”在金马奖颁奖典礼的后台,身兼导演、编剧、动作指导多职的最佳动作设计奖得主,就这样干巴巴地向记者们总结道。

  前半段话当然是实情。如今,他导演的第三部叙事长片——同时也是他的第一部商业电影——《师父》已被冠上了“金马获奖”的名头,公映形势一片大好。在电影学院,他作为老师主讲的课程也更加人满为患,需要提前6小时来占座才能保证有一席之地。这个33岁才出版了第一部成书的作家,38岁才执导第一部长片的导演,在大众的眼中终于不再是“王家卫的编剧”,而有了名人式的光环。

  那后半段话又怎么样呢?在金马颁奖那一夜,典礼结束时已经是凌晨。嘉宾和记者们纷纷散去,赶往不同的庆功宴和饭局,继续下一场喧哗宴飨。而在某酒店空荡荡的大厅里,却有一个换去了礼服的得奖者独自坐着,微笑着打了一个漫长的电话。

  谁也不知道他在与谁长谈。但路过的人都看得出,这个总是吝于喜怒的中年男人在这一刻是满足的。只是这满足,就像他镜头中那些即将失传的武功、行将没落的高人、野史、美女、乱世、情仇、以及濒临传统崩坏边缘的男主角一样,始终与他的实体隔着一点距离。那传统武者和文人式的风度,似乎总不能与推崇“以我为先”的零距离时代彻底相容。

  在徐浩峰的课堂上,这种距离感也一样若隐若现。开课前,众多蹭课人士都在兴奋地窃窃私语。他们料想徐浩峰会讲讲将在12月10日上映的《师父》,甚至放映一点电影片段让人过过瘾。——民国乱世,武林崩塌;末代咏春高手北上博名,却无法兼顾师徒恩义与“一个门派的全部未来”……颇有存在主义意味的新式武侠主题,加上名声在外的徐氏动作设计,影迷的胃口早已被他高高吊起。

  谁料徐浩峰一来就一格一格地“拉”起了28年前上映的《倩女幽魂》,后者显然包含了无数他钟爱的槽点。从放映第一个镜头开始,徐浩峰的段子就呈扫射状喷发。

  传说中的兰若寺,阴森气氛全靠“广告式的打光、色盲式的调色”;书生夜半温书惊见美女,心想:“我本来要考电影学院的,这怎么冒出个舞蹈系的?”小倩出场,轻纱渺渺飞起,徐老师一针见血:“缺钱啊没布景,用十块钱一米的纱一挡,遮羞又有质感”;宁采臣亮相,困窘穷酸夸张,徐老师一语道破:“要让张国荣这么帅的人显得可笑,就要把他变成小丑。——看别人倒霉,观众就有快感……”

  他自己在导演时,总是竭力消除经典香港电影的范式,“要跟他们都拉开距离”。——动作设计方面,避免舞蹈化、特效、威亚和替身。音效上极尽简洁,往往只有衣物摩擦和兵器相接之声。画面上,徐克、程小东等开辟的极富戏剧性和浪漫色彩的慢镜头、特写、快剪则全不见踪影。在《师父》中,低机位、全景、冷静而绵密的长镜头才是大多数激烈决斗的良伴。其效果类似于小津安二郎突然拍起了武侠片。

  为了“都拉开距离”,徐浩峰颠覆的不仅是影像的外延。从2011年拍摄处女作《倭寇的踪迹》开始——不,准确地说,是从少时找二姥爷习武开始,他痴迷的就是金庸、古龙兴起之前的武林现实。一个典型的徐浩峰式故事,往往包含这样的主干:在礼乐崩坏、文脉断裂的乱世,一位旧式武人试图找回武侠的宗旨、传统的尊严,却往往不得其所。

第二段对话

  徐浩峰的“二姥爷”李仲轩,便是上述主角的原型之一。前者在武行中名号“二先生”,于民国时期拜在三位形意拳大师门下,终成一代高手。然而时移世易,他34岁便退出了江湖,晚年以在西单商场看门度日。

  这段传奇,早就因徐浩峰的纪实作品《逝去的武林》而为人熟知。而对徐浩峰而言,李仲轩其人其事与其说是行将远逝的余音,不如说是通往传统武人精神世界的起点。以此为伊始,他眼中的世界,与所谓的“现代”之间便有了微妙的差距。“刀的真意不在杀,而在藏”,“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留一口气点一盏灯”,以及“你要给我一句话,见你的心意”等种种为人称道的台词,也是从此中而来。

  比如,在这堂冬夜的拉片课上,徐老师看到片中的强盗进入山谷荒野、为鬼怪所窥视,便又发起了奇特的感慨:“所以人不要动不动就到深山大泽中去。”他顿了一顿,教室里突然显得格外安静。窗外雪花又飘下了几朵,他继续说下去:“老一辈人就知道,深山大泽吸人精气。”

  他这标准的徐氏语言和观念,得益于与李仲轩等“老一辈人”的频繁交际。后者多少缘于他与自己所处的时代难以共鸣。1972年,他生于北京,从小住在令人艳羡的四合院中。那里也许曾经容纳整个家族生长,但经过几代风雨,已成了鱼龙混杂的大杂院。徐浩峰很早便意识到,除去传统残留下的美好,集体生活的真相非常不堪。“一个鱼缸里边本来能养3条金鱼,你一定要养30条,那所有的金鱼会变异,鱼跟鱼之间会相互咬,鱼就变成蛇了。”

  与同为北京人和导演的陈凯歌不同,徐浩峰从未用电影为四合院和胡同谱写挽歌。他的兴趣着落在过去的灵魂而非空间之中。当八十年代席卷而来,先锋文学占据舆论高地,《少林寺》带起的武术热甚至气功热成为全民风潮,“老”几乎被视为过期商品。而当时的徐浩峰,却因为觉得老人们的语言“特别有内容有魅力,跟现在西化的语言不一样”,而去学习老一辈的言辞;因为有老人的引导,他也得以一窥武术最后的角斗场——民国江湖。

  在那个世界,武人作为中国“传统的拾荒者”,勉力支撑的旧式秩序和文化尊严。在那个世界,波诡云谲的庙堂风云与高手辈出的江湖奇谈密不可分,留存古意哲思的“国术”还不是花俏的表演项目。在那个世界,徐浩峰觉得“踏实”。

  而在现实中,他上中学,却因脱离苏联式的教育体系差点被开除。他考上了北京电影学院的导演系,却在毕业后发现所学难以致用,找不到电影制片厂落脚。他写小说。“给各大文学杂志投稿,基本上一个稿子出来后都要复印小十份,去分别投向全国各地。根本没有人理你。”直到三十出头,他还在玩票一般当着《视觉21》杂志的编辑。干了不多久,又辞职走了,同事们跟别人解释:“那个徐浩峰他是导演,是过来体验生活的。”

  “所以说,你眼前得到的,永远比你以后付出的要少得多得多了。”在课堂上,徐浩峰这样说着,再次按下了“暂停”。片中的壮汉正因贪图美色而被吸尽精血,场面惨烈。拍出这一幕的程小东,当年33岁。

  出版第一本著作《逝去的武林》时,徐浩峰也是33岁。这本由李仲轩口述组成、副标题为“1934年的求武纪事”的纪实作品出乎意料地卖得脱销。在多年坎坷之后,以世俗标准来看算是一无所得的徐浩峰,发现自己竟一不小心契合了时代潮流。他总结了几条原因:一,新的百年轮回开始了,现在的年轻人对老人和过去的事感兴趣了;二,武侠电影的时代过去了,“接受报应的时代”来了。

第三段对话

  接下来的事,许多人都知道了。徐浩峰以熟识的另一位老人——中国道教协会理事胡海牙为原型,写出了小说《道士下山》,于07年出版后也大受欢迎。《国术馆》《大日坛城》《武士会》《刀背藏身》(短篇集)等小说相继出版,为他奠定了在文学和武术界的地位。连莫言也肯为这个后辈亲题书名,还赠言曰“高术不可妄用”。

  2010年,有人想买《国术馆》的版权。徐浩峰却小心翼翼地建议对方出资,让自己把短篇小说《倭寇的踪迹》改编拍摄为电影,版权费就此免了。对方居然答应了。电影以明朝万历年间为背景,讲述手持倭刀的神秘武士挑战武林四大门派,由此撕开恩义的面纱、暴露出江湖的龌龊和消沉。

  其时,中国进入商业大片时代业已10年,武侠电影早已裹足不前。没有明星和特效的低成本电影《倭寇的踪迹》,当然没能大红大紫。但徐浩峰凭这处女作拿到了金马奖提名,在电影圈树起名号。近40岁了,他的“运势”终于顺了起来。为《一代宗师》编剧,把《道士下山》的版权转给陈凯歌,都是此后的事了。

  同为作家,23岁就一举成名的张爱玲有言“成名要趁早”。徐浩峰却觉得,中年出头也好。“在三十七八岁时遇见好事,还可以庆幸。如果是在三十三、四岁连续有好运,就要做好死的准备。比如李小龙。”

  在拿到金马奖8小时之前,徐浩峰发了这番感慨:“老一辈人一听到李小龙33岁死了,就有一种直觉:是不是他死之前有非常幸运的事情?这种福气把他的生命耗空了,就像竹子的竹节似的,突然一下爆开了。我也已经是中年人了,这些运气,我还能享受一下。”想了想,他又笑了一笑:“不过,要是运气早来三年,死了也无所谓。”

  现在,徐浩峰42岁了。42岁的中国男人,难免都有“中年危机”之嫌。体力的巅峰期已过,知识经验的积累却还在延续。当然,欲望也在延续。对着《倩女幽魂》中王祖贤露出的纤纤玉足,徐浩峰半真半假地向学生们感慨:“你们以后找女朋友就得找这样的。你们看这个足弓,非同一般地高。这样的女人,适合杀伐征战。”哄堂大笑。他摇摇头:“你看你们,想歪了吧。”

  看过片的记者们几乎公认,《师父》中由宋佳扮演的“师娘”,是至今为止的徐浩峰电影中最迷人的女性角色。她面孔年轻,眼神沧桑,曼妙的身段之中暗藏一种劲道。无论是与廖凡饰演的男主角沉迷情欲,还是端坐于腥风血雨之外叹息“我心念不强,再远怕不能应验”,她都显出沉着便峥嵘的古意。

  再加上蒋雯丽出演的武行当家人,这一次,女人在徐浩峰的影像中占据了前所未有的重要份量。拿这个去问他,他神色不变,只说历史,不谈感情。

  徐浩峰的情感经历和两性观是个谜。他一直重用的男演员宋洋,是个白净清瘦的青年,有种与欲望绝缘的冲淡气息。另一位他极为欣赏的演员,则是在今年以76岁高龄辞世的武术家于承惠。在徐浩峰的电影中,这两人饰演的角色遭遇过各类女人,却从未有过正常的情感际遇。徐浩峰说,这是因为这些男女相识于危难之中,今日生明日死,因此来不及谈情说爱。而主演了徐氏3部电影的宋洋则说,对徐浩峰片场之外的生活,他毫无所知,“君子之交淡如水”。

  唯一的线索,似乎只有电影和文字。在《师父》中,“师父”与“师娘”的婚姻虽是合约却不乏真情,两人最后仍旧错过,是遗憾;“徒弟”对“师娘”有心,因为这点心思学起了咏春,又因为咏春丢了性命,也是遗憾。整个天津武行被一对师徒搅了个天翻地覆,却终于未能在军阀的枪声中翻身做主,更是遗憾。最后,蒋雯丽说,咏春一门至此绝了——这是遗憾之中的遗憾。

  《师父》的监制张黎,是以执导历史名剧《走向共和》《大明王朝1566》等著称的资深导演。对于徐浩峰讲述的悲欢离合,他看得清楚。

  “在行将朽烂的时候,水果会发出一种浓烈至极的异香,特别诱人。民国就是这样一种毁灭之前的绚烂。徐浩峰抓住的就是这种特质。……现在市场大了,电影量多,当然是好事。但我总觉得差了点情怀和个性。所以我们要好好地保护徐浩峰这种人,你不能指着用他来圈钱。”

  徐浩峰自己,则似乎喜欢用“圈钱”来开开玩笑。在课上,他拿《倩女幽魂》的主创们找投资来编段子:“徐克他们跟投资方说:‘这个戏,有张国荣、王祖贤,有床戏……’对方一听:‘别说了,拍!’”在课下,他感叹自己没有“春秋战国时代的纵横家的特质”:“就觉得我一旦洽谈,或者拉项目的话,就张不开口,一张口就觉得自己特傻。”

  好在,他终于走过了惶恐如何找钱的阶段。只是无论在电影发布会还是金马领奖台上,徐浩峰都远不如在自己的课堂上幽默自如、魅力四射。一部《倩女幽魂》没讲完,下课时间就到了。听课者纷纷起身,叹息着遗憾。这是本学期的最后一堂授业,下一堂就是结课考试。要想再听,就要等过一个冬天。

  徐浩峰并不怕等。在新书《坐看重围》的结尾,他徐徐写道:“《醉猴》中,刘家良最想说的是‘没时间’了……老辈人为传艺可以舍命,可惜没时间了。年轻人没长起来,长起来也并不需要。”

  “人等不了,作品可以等。艺术就是用来等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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