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演语速很快，一定能回答你们所有的问题。

　　一边解释，电影《栀子花开》的宣传人员一边将专访时间定为40分钟——远少于我们申请的2小时。但这保证让人印象深刻，具有一种奇异的说服力：毕竟，他们口中的“导演”是指何炅。

　　这位执掌中国最具影响力的综艺节目十八年的传奇主持人，不光只有语速“快”而已。从去年秋天开始，他带领团队用3个月完成了自己电影处女作的剧本，80天拍摄完成，后天（7月10号）就要上映。在此期间，何炅没有缺席任何一期周播的《快乐大本营》，成功保持了自己18年无请假、无旷工的工作记录。

　　现在，他穿着天蓝色棉衬衫（里面的T恤印着三只小猫）和半新的水洗牛仔裤坐在我们对面，形容帮忙监制《栀子花开》的好友黄磊“懂我、疼我、会纵容我”。说到自己不忍心逼演员狂奔而把相关戏份“推给”黄磊去拍，41岁的何炅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小女孩一样捂住脸，咯咯大笑起来。

　　有效率、无漏洞，成熟又会撒娇，在单纯与慧黠之间切换用不了1秒——无论做主持人还是导演，这个中年男人都是我们熟悉的那个何炅。他的头发依然根根立起，乌黑发亮；躯干精瘦，似乎尚待发育；从背后看去，他几乎还像个大一新生。

　　但他一回过头，我们便发现了那陌生的法令纹，和渐渐凹陷的眼窝。尽管没有像同龄朋友们一样结婚生子、晋升父辈，这位中国“快乐代言人”终究也没能像传说中一样青春永驻。

　　也许正因对此有自知之明，何炅的这次跨界尝试多少有些不管不顾、奋力一搏的味道。他用“青春无傻梦”解释自己少见的冲动，“我不是李安，不是在做一个多么禁得住推敲的鸿篇巨制，我没有这个量，也没有这个机会，我太清楚了”。显然，不断强调着年龄的何炅决定不要被任何事打倒——包括几月前沸沸扬扬的“北外吃空饷”事件在内。

　　他知道自己做得到。

　　“年轻时是会想做没把握、不合理、不见得有机会完成的事情，可如果不这样就会停留在那里。……以这种年轻时的傻劲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我就很有又长大了的感觉。”

　　他停顿了一刻，为记者总结了一个小标题：“对，41岁，重新长大。”

　　作为何炅最长久的密友之一，主持人李湘声称无论对方做什么事，她也从不吃惊。“何老师不是那种冲动的人，他一定是经过慎重考虑，花很长时间利弊权衡，完全准备好才做的决定。”

　　而何炅却说，当他决定做导演的时候，连自己都挺惊讶的。如果没有视他为精神导师的总策划彭宇的推动，和迅速到位的外部条件，他还会等下去。梦想和青春，在他身上似乎都还有无限延宕的可能。

　　此前，无论身边的搭档如何改换、中国电视行业环境如何变幻、甚至无论自己的年纪怎样增长，何炅都18年如一日地站在“芒果台”的舞台上，忠实地守护着平均年龄低于22岁的观众们的喜乐与哀愁。尽管他自己也承认，现在“在节目穿很卡通的衣服，或者去做一些石头剪刀布之类很简单的游戏”，其实“可能不是我这个年纪会喜欢做的事情”。

　　“不愿意只为了票房好就去拍电影”的何炅想拍出心中真实的青春。“中国的青春类型电影的时间跨度一般都很大，主角要在大学四年里成长，然后又要在社会上混几年，被折磨得不成样子以后再回想到当年青春有多好。我不要。我的《栀子花开》就是讲毕业前一个非常简单的小小的故事。”

　　不过，电影《栀子花开》中还是出现了一场车祸。其实对熟悉何炅的人来说，他不惜以“毕业”甚至“死亡”将自己的角色冻结在花样年华，并不会令人意外。至少对于他自己而言，冻结青春不止是一段夸张的剧情，而是需要全心接受的现实。

　　自传中，他曾这样写道：“记忆中我的童年似乎不如别的孩子来得色彩斑斓。我是一个少年老成的孩子，很小的时候就考虑很多的事情，有很重的心事。……每到吃晚饭的时候，别人家不是爸爸就是妈妈满院子找自家的孩子回家：‘三伢子，回来吃饭！’而我们家阵容可就特别了，只见5岁小何我满院子呼唤我那爱玩儿的老兄：‘昊昊，回来吃饭喽！’个头瘦小的我老气横秋地夹在一群人高大的成年人中间，倒也蔚为奇观。”

　　童年与成年之间落差的缺乏，又渐渐延续到了更久远的将来。观众们渐渐都注意到，何炅的舞台年龄多年不变，连上镜的发型都保持着时髦少年般的三七分、斜刘海。在这个“差3岁的就有代沟”的时代，他在青春语境中的停留已成为一种现象。与他相识18年李湘干脆笑赞他为“天山童姥”，有“一张永远不老的脸和一颗年轻的心”，且韧性惊人——“我老变来变去，他永远不变。我跳回来又跳出去，跳出去又跳回来；但他永远在那里坚守，坚守，坚守，坚守。”

　　何炅本人却很少谈及这“坚守”背后的得失。至今，他依然没有公开的女友，没有婚讯，没有子女，与身边同辈朋友相比更显得独。至于工作上的成就与付出，他将之视为一个良性循环：“先开始是因为年轻，所以可以坚持；但也是因为坚持做这件事情，我才会变得越来越年轻：我从最年轻观众的表情中能看清楚他们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我们的节目也一直在进化，只要我投入其中、不把自己的喜好和选择放在最主要的考量位置，就会发现我还有很多可能。”

　　这些“可能”的效果是显著的。在聚光灯下，何炅总是比自己身边更年轻的搭档们稳妥、熟稔、体贴，像个无微不至的大哥哥；与同龄的同行们相比，娃娃脸的他又显得灵活、爽朗、“萌”，像个乖巧懂事的小弟弟。身处同侪之间，他总是最令人放心的那个，却不常是最突出的那个。

　　在“知乎”网站上，关于何炅最火的问题是“何炅、汪涵、孟非、吴宗宪、蔡康永谁的主持娱乐节目的水平更高？”排名第一的答案是这样形容何炅的：“如果单论娱乐主持人的话，何炅是其他几个人中最敬业的……他是少林寺方丈——无论时代如何改变，他一定是当世最强的几个之一，但永远不是第一。”

　　“无论时代如何改变”，可谓切中要害。30岁时，何炅跨界成为歌手，推出的第一张单曲却是讲述大学毕业时青春离愁的《栀子花开》。在“栀子花开呀开栀子花开呀开/是淡淡的青春纯纯的爱”传唱多年以后，依然很少有人会计较歌手本人的“装嫩”。

　　这让何炅坚信，自己对于青春的表达和认知可以一直与时俱进、永不落伍。这对他来说不仅是一种认知，甚至更接近于人生信念。

　　“《栀子花开》很神奇，你不会觉得它是10年前的歌。每年它都会被拿出来放，每年大家都觉得，‘好像讲的就是我自己的事’。我拍电影的初衷就是让那些以为自己不年轻、其实很年轻的人看到：我可以在41岁来实现导演的梦想，只要不去在意年龄那就不是个事。……我们就拍像《栀子花开》和何炅这样，停留在最美好的年纪，不被世界改变、不服老、不服输的心。”

　　同时，也许是习惯了能力远高于野心，这位新导演没有高估自己的处女作。他用了两次“我太清楚”，来强调对好高骛远的警醒：“我已经过了把它当做我生命的全部、一定要怎样怎样的那种年纪。我太清楚我在做什么，能做到什么，应该做到什么。我不是李安，不是在做一个多么禁得住推敲的鸿篇巨制，我没有这个量，也没有这个机会，我太清楚了。我这电影就是一个非常好看的、小品式的感人作品。”

　　就这样，何炅找到了他的“表达”。这是一番近乎完美的解释——如果不考虑说这话的他也在老去，还有如今娱乐主持人整体地位正逐渐弱化的话。

　　今年6月初，有媒体以《娱乐节目还需要专业主持人吗》为题，评论道：“理应是‘长江后浪推前浪’的主持界，老将渐次隐姓埋名，新人却挑不起大梁；另一方面，又有金星、吴秀波、郭德纲等大量其他行业的人跨界抢饭碗，再加上真人秀节目中主持人的地位越来越弱，综艺主持人行业正面临大洗牌、大变局。”

　　何炅这样“一哥”级别的主持人，是否也感受到了时代变化的压力？至少，多年来从不像同行好友们那样开公司、“下海”、或进入电视台管理层的他，在此时迈出的关键一步，也足够耐人寻味。

　　多年来，何炅坚持的除了主持《快本》，还有为《中学生百科》杂志写专栏、回答学生读者们的问题。从1999年到现在，他的文字每个月都准时出现在这本长沙市出版的少儿杂志上；去年公布的信息表明，现在该杂志的稿费标准是千字100-120元。

　　这事似乎很少有人知道，何炅几乎从不提及自己这件奇特的“壮举”。在紧张的电影拍摄期间，他几乎每晚都要修改剧本，“尤其李易峰特别不好对付，对每一句台词都必须问：理由是什么？为什么这么讲？这么讲是最合理的方案吗？”改完对白后也许已是凌晨三点，七点就要出发拍戏，但“只要有专栏要写，我就必须写完。”何炅也承认，有时忙得“到了交稿的时候真是想死”。

　　他知道这不会带来收益，却很在意与学生们分享心事的感觉，并将之视为“一种修为、考验、磨练和学习”。有一次，一位小读者通过杂志向他倾诉：“我最讨厌人家对我的成见，你知道活在这种压力下有多难？为什么我不能做我自己，而要成为别人想象中的我？”

　　这么严重的“成见”是什么？何炅颇有感染力地大笑起来：“我也很好奇。结果这个很可爱的孩子说，‘就因为我爸爸是数学老师，我的数学就一定要好吗？’他问我：‘何老师，我觉得你是个完美的人，你告诉我，怎么样解决这个问题？’”

　　“何老师”的回复是：“我可不可以说，你觉得我是一个完美的人，也是对我的成见？……你不会因为别人夸你就变得更好，也不会因为别人拿一些你没有的缺点诋毁就变得更坏。”

　　小读者的“成见”其实很普遍。出道多年来，何炅实现了“零差评”，而比起其他以做“老好人”著称的明星，他的率直更显得突出。在一次阿雅对于他和谢娜的访谈中，何炅当着好友谢娜的面，指出后者在“舞动奇迹”比赛中对于批评当场翻白眼“不合适”。以脾气火爆著称的谢娜并没有一丝怒色，她说，知道何老师是为我好。

　　你真是一个特别冷静、从不出纰漏的人吗？何炅考虑了一下：“90%的时间是吧。”可以做到90%？“我一个金牛座A型血41岁男人，我觉得应该这样吧？但人一定要学会相信自己只是个有缺点的普通人，并且接受自己的缺点。”

　　即使是在10%的“不完美”时刻中，何炅的失控也隐藏在水面之下。2004年，搭档李湘决定离开《快乐大本营》，震惊伤心的何炅“屏蔽”了李湘的联系和解释，甚至没有与其他同事一起向好友正式道别。李湘只收到了他的一条短信：我根本就不想看见这一幕。她想，“何老师”是气疯了。对这个一向温和的人来说，这也许算是最激烈的情绪表达了。

　　在90%的时间里，何炅则长久地表现出谦逊和平静。他认为这是自己风评好的主要原因。“这么多年来主持节目，我从不得瑟，每次都用最亲切、最自然和最低的姿态跟我的观众交流，所以在他们心里我是自己人。对自己人，大家是不忍心挑剔的。”他自认也有很多做不到的地方，但观众并没在意，“因为他们觉得：我跟何炅亲，我不会去挑他这句话是否不得体，他其实书读得不多，或者他40多岁还在做游戏看起来太闹腾了。”

　　停顿了一下，他又习惯性地为记者加了一个总结式标题：“所以只有被100%包容的人，没有完美的人。”

　　更把何炅当成“自己人”的是他的明星朋友们。后者聊起他总是笑呵呵地收不住嘴。李湘称他为“楷模、德艺双馨、重感情的超人”，兴致勃勃地描述他是如何照顾着干女儿王诗龄（Angela），“跟着她跳啊蹦啊，气喘吁吁都不停下来”。黄磊则得意地称“何老师吃我做的饭最多了，别看他瘦精精的，一顿能吃4碗饭”。

　　而说起在自己来到《栀子花开》剧组的第一晚，何炅准备好各种啤酒等候他的情形，这位“资深文艺青年”以父亲般的语气感慨：“我当时看到，我们炅子成了导演了。”

　　作为《栀子花开》策划人，与何炅相识多年的主持人彭宇激动地称他是自己的精神导师，感谢他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帮助，并认为：“像我这种出身不太高的人，如果不是入行时认识老何，可能就走到歪路上去了。”

　　但即使是这样“被100%包容”的鸡蛋，也会被挑出骨头来。今年5月，正值《栀子花开》的宣传期，何炅却遭遇了多年来少见的形象危机：母校北京外国语大学的教授乔木检举他占用学校编制、不工作却领取工资。

　　在激烈的争论中，何炅只发出了两条微博，表明：“从07年调整岗位开始我的工资都是返还学校的，没有再拿过一分钱，也从没有以北外教师名义在外谋取私利”，并立刻辞去了持续18年的北外教职。微博下的评论，则几乎全在信任和支持他。

　　2个月后，何炅才对着我们轻描淡写地说道：“当时是很难过，也很委屈。”

　　这个“不懂说再见”的中年男人，似乎第一次因为坚持到底而吃了一堑。但不论人们如何争议高校管理的漏洞、娱乐明星的社会效应，他始终没有评论一句大环境，也不借之开脱。这只是个人人生中的一课，他总结道，课文的内容是“不要把自己的事情想得理所当然；全社会不会按你的方式去解读你的决定，有时还可能有另一种评判标准。”

　　说到教他这一课的乔木，何炅的语速慢了下来：“对给我提意见的人，我很感恩”。

　　要在这严厉的“评价标准”下“重新长大”、继续幸存，就要更加周全和谦逊。在今年6月的上海国际电影节期间，何炅与日本导演岩井俊二一起参与对谈，当主持人想请他率先亮相时，他却反而邀请岩井俊二先上台，“我们还是请远道而来的尊贵客人先说吧……在电影艺术的层面上，《栀子花开》也许还不能与岩井导演的作品放在一个层面上比较。”

　　即使只与何炅面对面谈上几分钟，也能发觉这种周全是何等令人受用。他喜欢笑着一语中的，喜欢说生动的故事，而从不顾左右而言他。我们进入采访间时，他正站落地窗前对着烟雨蒙蒙的上海街景举着矿泉水痛饮不已。喝水的十几秒就是他在两个采访之间仅有的休息时间。但对于“辛苦了”一类的问候，他总是欢欣雀跃地回答：“不辛苦，我开心着呢！”

　　也许这样“开心”的能量，使人不得不感动于他信心十足的展望：“我非常期待看到自己50岁的时候主持《快乐大本营》是什么样子。我想我可以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