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声川/文
1986年的寒假,我把两卷录影带交给一位国立艺术学院二年级的学生,请他把带子里的影象和对话翻译成一个文字剧本。那位学生的名字叫冯翊纲,那两卷带子记录了前一年在台湾演出的【表演工作坊】创团剧《那一夜,我们说相声》。因为那一出戏是用集体即兴创作的方式完成的,故没有文本剧本,只有好友杜可风用单机连续拍摄两场演出,而后粗略地 剪接在一起的影象记录。这个影象记录,也随着1987年一场水灾而被毁灭。但冯翊纲整理的文字剧本流传下来,出版了。那一次与传统共舞的实验得到了一个文字形式。
《那一夜,我们说相声》是一次蛮特殊的创作,以相声为工具以及主要表达形式。它试图传递一些讯息,关于这个混乱时代中,传承可不可能建立的问题。相声死了,而且死得之安静,让一整个社会都没有发现它悄悄地走了。当然不止是相声,许许多多传统艺术,不论是台湾本土或大陆传过来的,都一样在日渐消失中。创作《那一夜,我们说相声》的目的,不是要挽回相声的性命,而是要借相声为例,说明更大的一种流逝正在进行之中。我们在快速创造台湾的经济奇迹的同时,生命中多少东西默默地在被淘汰和遗忘。
所以说,"相声"不是那一出戏原始构想中的重点。它可以是任何一个濒临绝种的传统艺术或生活方式。事实上,在最早的构想中,我想做的戏是关于山东古乐,而不是相声。如果照那一条思路发展下去,创造的戏会是《那一夜,我们演奏山东古乐》,而不是《那一夜,我们说相声》。然而,我的注意力到了"相声"身上。也许是我学生时代爱听魏龙豪先生,吴兆南先生的相声唱片,出国留学时还特地把我喜欢的段子录成录音带随身携带。在戒严时期的台湾听传统北京的相声,有一种绝对特殊,甚至荒谬的感觉:它极不搭调;它是压抑艺术表现及所有个人思想表现的时代中奇异的幸存者,即不完全属于这块土地,又不完全属于这个时代。但是在它的表演中,有着一种惊人而感人的精致度,在演出中,它仿佛创造出一个通往民族深沉组织的隧道,让我们看到那个深渊隧道中一个庞大的智慧和文化。
在这多元的因素下,《那一夜,我们说相声》产生了,并且意外地轰动了台湾。原先没有被列为目标之一:"挽救相声的任务",同时也奇怪地达成了。顿时之间,相声复兴了,电台也开始播老段子,许多茶艺馆也开始举办现场相声表演。穿长袍、那扇子、斗嘴皮子,又成为一种流行的事。
冯翊纲经常提起当年整理《那一夜》剧本的事,认为我那一次给他的差事是非常可贵的,让他如写书法般"临摹"一样,让他一个字一个字建立起并体会一个相声段子是可以如何创作的,而录影带中演员在舞台上动作之自由,打破传统相声的格局,也让他看到看到许多新的可能性。对我而言,我很高兴一个学生可以在这么一份庞大、繁琐而无酬劳的工作中得到如此的收获,算是一种意外的惊喜。而当年为什么找阿纲来整理《那一夜》的剧本,是因为从他考上艺术学院之后,我们都注意到他,他会在下课时间在学校的回廊中吊嗓子,唱京剧,也会在学生午休的时间在庭院中和其他同学说相声,主要包括宋少卿和金尚东。那个时候的艺术学院学生中,多数以"前卫"、"创新"、"实验"自居,但这些午间传统相声的表演,不但得到所有同学一致的默许,也赢得非常多的掌声。那是一种美丽的感觉,整个学院走向创新,但是大家随时可以停下来,欣赏一段传统的东西。
这些同学之间因共同嗜好而建立的友情和表演技巧,日后延伸成为一个松散的组织,名叫【相声瓦舍】,不定期做不定形式的演出,再日后又幻化成一个严谨的组织,定期创作,定期公演,以传统相声为基础,加以创新,加上这个时代的声音和使命。也就是因为这个使命,让这个团体在这个时代中具有它一定的动力和魅力。这些年来,我不但和阿纲在【表坊】一起工作,和少卿、阿纲一起做电视,而同时我也成为【瓦舍】的观(听)众,目睹并赞扬他们在编剧上和表演上的急速成长。我极度关心在这个深厚传统的基础上,他们能开出什么样新的花,也渐渐在他们日趋成熟的作品中体会到,在这个混乱的时代中,一个传承确实可能建立起来的。
我不敢说如果没有《那一夜,我们说相声》,相声是否还能在台湾生存下去。也许它就那么的被淡望,也许它的命中有别的因缘能够让它复活。四年之后,《那一夜》的续集《这一夜,谁来说相声》吸引了比当年《那一夜》还要多好几倍的观众。在那次演出中,相声成为一个合法评论时下社会议题的工具,在传统的基础上,彻底摆脱了相声在格局上的局限。
从《千禧夜,我们说相声》回顾台湾相声剧的出现
作为说唱艺术范围中的一种表演艺术类型,相声似乎"不该"被纳入戏剧的范畴里讨论。在现代人的心目中,相声似乎也"理应"冻结在说唱艺术的框架里,当作过去式,供人尊奉。任二北《唐戏弄》书中有云:
……实则唐宋参军戏之滑稽,寓于表演故事之中,并非说话或讲唱……代言与演故事两点,在戏剧与杂耍,或戏剧与说话之分判上,何等重要!……何况相声作用至多为社会讽刺,绝不能做政治讽刺,与唐参军戏较,价值高下,更觉悬殊!……其伎与唐参军戏乃截然两途,无从牵合,明矣!(任二北,1984:375-387)
以上文字将"划分"在戏剧传统中之"参军戏"与说唱传统中的"相声"做了断然的分割,使二者各有范畴归属,也切断了部分研究者胡乱攀扯相声上溯参军戏之血缘关系的谬误。任先生在当时做的研究,实在是正确及专业的。然而,后世之发展,却非前辈研究者所能预见。理论一旦形成,传统相声的丧钟也已响起;【表演工作坊】的《那一夜,我们说相声》振聋发聩般的为相声剧敲响第一声锣!
【表演工作坊】的作品
【表演工作坊】的《那一夜,我们说相声》创作于1985年,是【表演工作坊】的创团作,导演赖声川,演员李立群、李国修。
戏剧动作建立在一个虚构的"华都西餐厅",某一个夜晚,秀场节目进行中,两位主持人宣布请到了两位相声大师"瞬天啸","王地宝",而意外地未能到场。于是,两人假冒大师登台,随着时间魔幻式的倒流,二位大师"似乎"真的出现了,联手在不同的时代里,说了五段相声。核心议题是"中国现代史",从现代台北,时光倒流至60年代,再到抗日战争、五四乃至庚子拳变。透过嘲讽、调笑,检视当代中国人"何以至此"的状态。
《这一夜,谁来说相声》创作于1989年,导演赖声川,演员李立群、金士杰、陈丽华。场景仍是"华都西餐厅",两位主持人有了名字,"严归"、"郑传",而且并未锁定就是《那》剧中的两个人,号称从国内请来了国宝级相声大师"常年乐",意外又发生了,大师不明原因的失踪,上台来的,是大师的徒弟"白坛",《这》剧以严归、白坛为主轴,说了六个段子。核心议题是"海峡两岸",从1949年的时局变化起,按时间顺序嘲弄挖苦了逃难、台湾的眷村文化、政治现状及探讨两岸统一的可能性。《又一夜,他们说相声》创作于1997年,导演赖声川,演员冯翊纲、赵自强、卜学亮。又见"华都西餐厅",主持人摆明是换了人,"庞门"、"左道",这次请来的不是相声大师,而是"思想大师--马千",当然毫不意外的,大师仍是"意外"地未到,上台的,是自称大师弟子的补习班明师"吴慧",三人交替互换地说了四段相声,,终场前,马千大师"似乎"到场了,但却一语未发,匆忙而去。核心议题是"中国思想",以现代的眼光,扭曲地,甚至怀有恶意地评述了九流十家。
在《这》、《那》、《又》三部系列作之外,尚有1991年李立群独角演出的《台湾怪谭》及1993年,李立群、冯翊纲的《那一夜》重演版本。一系列的相声剧作品虽然只占【表演工作坊】总体作品数量的一部分,但相声剧可观的爆满票房,后续的有声及录影产品,却对观众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所谓影响,大体表现在三方面:
1.流行性话题。观众或阅听者透过现场及传媒,反复欣赏之后,对戏词朗朗上口,段子、剧情、人物,都成为家喻户晓。2.商业性剧场创作的可行方向。随【表演工作坊】之后成立的其他戏剧团,有普遍明显的"喜剧化"、"商业化"趋势。这在80年代以前的台湾,是不具体的梦想。
3.新一代戏剧人才的出线。以赖声川曾任戏剧系主任的国立艺术学院为例,为数不少的考生及入学学生,都有"听了相声剧录音带,才知道台湾有剧场"的类似经验。
【相声瓦舍】的作品
表演工作坊赖声川的学生冯翊纲及宋少卿,于1988年所结成的【相声瓦舍】,便是追随相声剧创作路线的最典型例证。
成立之初,【相声瓦舍】只是冯、宋二人搭档的一个代称,直到1996年,正式登记为戏剧团体,行政系统开始工作,成为台湾相声复苏的标志性团体,在【表演工作坊】演出《那一夜,我们说相声》十年后,台湾的相声由戏剧演出形式得到了传统的传承与现代的拓展。
【相声瓦舍】的代表作《相声说垮鬼子们》创作于1997年,不同于【表演工作坊】,【相声瓦舍】的兴趣在于"借古讽今"。《鬼子们》一剧的时空背景建立在40年代的重庆,两位影射当代文豪舒庆春(老舍)、梁实秋的虚构人物--"舒大春"、"梁小秋",为了第二天的抗日募款晚会而排演,说了四个段子。核心议题实"中国人的毛病"。
《张飞要出来了,别害怕!》是改编传统相声,而另成新格局的套装作品,从1997年底直演到1998年初夏。以"戏剧"为主题,或论述,或扮演,甚至牵涉"后设"观念,对戏剧或相声而言,都是个"另类"。
《状元模拟考》,1998年作品,假托于明神宗万历年间,进京赶考的举人投宿于京城客栈中,在殿试前一晚,,遭店朱东百般奚落、戏弄、鲁莽考问。不想次日,竟从皇帝口中问出同样话来,模拟对答如前夜,龙心大悦,钦电状元。核心议题是"中国的教育及官场文化"。
【表演工作坊】虽不是专门创作相声剧的剧团,但相声的创作、表演形式,却不断地出现在该团的其他作品中。【相声瓦舍】作为追随者,明确的锁定相声剧形式。新名词未必专指这两个团体的作品,然而在前文所提及之已完成作品外,现代剧场内未见其他团体或个人发展同类型之创作。【屏风表演班】虽然经常在.作品中使用"戏中戏"、"重复扮演"等手法,但创作者在结构上的思维并未将"相声"放在主要地位,也未已"相声"为特征来说明作品。也有业余人士将"小品"故意称为"相声剧"者,其间心态可议,品质粗糙,容后讨论。
《我们一家都是人》
台湾自有线电视频道开放以来,电视连续剧制作最为人津津乐道者,即是超级电视台播出、由【表演工作坊】赖声川编导的《我们一家都是人》系列。《我》剧自1995年至1998年,以<清流工厂>、<台湾精神>、<一间客栈>、<宝岛大国民>,四个子标题为阶段,连续制播近600集,赖声川任节目艺术总监,结合【表演工作坊】、艺院戏剧系毕业生及电视职业演员,每周一至周五,每天一小的时事讽刺喜剧。虽然未曾标榜"相声剧"一词,而卡片似的平面人物、机智斗巧的语言、政治、社会、生活题材的讽刺在透露出《我》剧在形式及风格上涉及相声的事实;偶一为之的,剧中人也直接以"说相声"穿插剧情。参演《我》剧的金士杰、陈立华、赵自强、卜学亮、宋少卿和冯翊纲都是剧场相声剧的骨干演员。
单元式的结构,也近似相声"段子"的单位观念,每集以四段式叙事性结构演故事。集体即兴创作剧本,当日编剧、当日制播、录影现场有观众,不完全紧密的剧情预留了综艺表演插入的空间,演员以自身的原始条件创造角色,容许"叙事"、"代言"的平行发生。称之相声剧绝不为过。
《我们一家都是人》的成功,还引导了其他电视频道的仿效,一时之间,同类型的节目超过三个:《我爱有乐町》、《当我们同在一起》、《我们一家都是投资人》等,甚至连进口的西洋电影,也附会取名为《我们一家都是野蛮人》。相声剧在台湾的存在是一个事实。相声剧在技术面,脱胎自传统,演员除了功能性的"逗"、"捧"之外,必须扮演角色,而表演保留着游走于"叙事"与"代言"的弹性;必须有明确的"戏剧动作"和时空结构。在创作观念的出发点上绝不同于传统的"化妆相声"或"小品"。[冯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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