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首往事
吴祖光
做了八十一年的中国公民,毫不夸张地说,我确实是饱经忧患、苦难备尝;也应说是祸福相依,尤其是和亲爱的妻子凤霞共同生活在一起的47年——从1951年到1998年——将近
半个世纪当中,虽然经受了多少年人为的摧残折磨,但终于是苦尽甘来,有一段堪称幸福的日子。就在我们准备较为安定地共同走完这最后几年太平岁月的时候,在我的故里江苏常州,凤霞在十分难得离家远行的一刻,却在她深深感觉由衷幸福的春天傍晚,突发脑溢血,经抢救一周离开这个世界,在她自己说的“常州媳妇”的家乡,永远离开了我!离开了她热爱的亲人好友和美妙人间。
由于事起仓猝,毫无精神准备,像是突然坠落万丈深渊那样,使我实在无法接受。
凤霞在常州市立第一人民医院抢救一周之后永别人间,消息迅速传遍全世,是我万未料到,亦无从逆料到的。我亦无法设想,在召开追悼会的头几天里,家里接到各方来的唁电共计一百八十八份,使我至今没有一一看完,只有一份迟到的唁电——由中国戏剧家协会转来发自江西省李坚女士的电报,由于是最后送到我的手里,我就看到了,电文说的是:
从文化报获悉评剧大师新凤霞不幸谢世,悲痛万分。五十年代,她在昆明成功的演出,轰动西南。但谢幕时不能站到第一排。当时昆明市委赵增益书记亲自上台把她请到前排合影。后来在她的著作中还专门提及此事,并为我们寄来了大作。几次文代会中我们亲切交谈合影,记忆犹新,怎能如此早地离开大家,太遗憾。她平生为艺术作出的贡献将永存丰碑,盼祖光节哀保重。江西李坚。
近两年来我的记忆力严重衰退,很多事情,一过即忘,但是现在还能记得李坚女士就是当年昆明市委书记赵增益的夫人,电文中说的凤霞所遭受的不平等待遇在当时已持续了很久,在我的记忆里,五十年代中,上海一家大剧场曾邀请凤霞的剧团演出。中国评剧院领导安排了《志愿军未婚妻》一个新剧目,而且从外地调来一个女演员和凤霞共同担任女主角,由两人轮换演出。这样的安排立即受到当时上海市长陈毅将军的质问:“你们为什么不演上海观众都期待着的《刘巧儿》?”剧院领导无从回答。市长责令将《刘巧儿》的一应服装、布景、道具立即运到上海,因广大观众都等待看这个戏。评剧院领导只得照办。而《志愿军未婚妻》上演第一场时即有大量上海观众询问今晚是哪个演员上台?剧场不作回答,观众就不买票,等到开演前半个小时,少数观众溜人化妆室,看见是凤霞化妆,立即票房爆满。反之便几乎没有人买票。到了这个地步,另一演员在这种压力之下,进退失据。终于罢演而回。这种怪事、蠢事,只有那样的“领导”做得出来,这位女演员却是冤枉无辜讨来一场无趣而已。而凤霞在当时从上海写信给我,以至事后回到家里都以元限遗憾和同情寄予她的这位同她“争角色”的同行。看来任何人要想担当与新凤霞“争戏、色角色”的任务都会注定了以一败涂地而告终。然而这应当怪谁呢?
凤霞在那很长的一段日子里受到这样的待遇可是太多了,尤其到了那个灭绝人性、最残酷、最野蛮、最下流无耻的十年“文革”时代。以她的年龄和绝代风华加上自幼苦练成材的表演艺术功力,本应是在舞台上最辉煌亮丽璀璨绝伦的时候,但她却被赶下舞台,成为人人可以任意驱使、叱骂、奴役、欺侮的对象。一次剧院正在演出,她只不过是担任前后台杂役的任务,由于高血压发作,她难于支持而倚在墙角稍事休息,评剧院当时的领导、党委书记恰路过,厉声问她:“你不干活,靠在这儿干什么?”凤霞说:“我头晕。”书记问:“生病了?”凤霞说:“血压高。”书记又问:“血压高,量过吗?”凤霞说:“今天在院里医务室量过,高压二百,低压一百。”书记应答如流:“我高压二百二,低压一百二还照常上班呐。”为得很仁义,说:“记住明天早晨下乡劳动,现在你就回去吧。”
那时我们自己购置的东单北帅府胡同一名马家庙的十八间房的四合院早在反右时便被人强占,我家已在和平里楼房住了多年,凤霞回到家里,尽管身体不适,但在晚饭之后仍然强打精神,缝一条薄棉被,找了一些换洗衣裳,我帮她,找了一个小铺盖卷和一个装日用品的小提袋。她告诉我明天一早就要到郊区农村劳动,不知何时回来,匆匆抓紧时间睡了。很快天亮了,她又匆匆起床,掂了掂铺盖卷可能是她背得动的分量,她说感觉头晕不舒服,但时间不多了,只得背起行李,然而就在迈步还没有走出卧室门口时便一跤跌倒在地上。
当时真把我吓坏了,匆忙把她扶到床上,找来平时熟悉的出租车送到中国评剧院的关系医院北京人民医院,采取紧急措施,经诊断是“脑溢血”,住了约近一个月。记得是住院后第三天,那个书记来看她,根本不问病情,也没有任何问候,只对我说:“新凤霞的病只有住在人民医院是国家负担的公费医疗。假如你为她找院外的任何医生和医院,一切医药费用都由你们自己负担,剧院概不负责。”这几句话表达了组织上的“全部关怀”。当时医院还检查出凤霞的左肢偏瘫以及左膝盖“半月板”损伤。“文革”初起时,北京文艺界在“文庙”大院里将京城文艺界的权威人物所谓“牛鬼蛇神”集中跪了一大圈,造反派手拿棍、棒、皮带头猛打猛抽,一些著名作家都被打得血肉模糊,遍身鳞伤。老舍先生就在被打得一身伤回家之后,翌日早晨手拿毛主席“大作”离家出走到什刹海投水自尽身亡。可怜他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之后和我一样从“海外”匆匆回到“新中国”,一腔爱国赤诚,一心报效祖国,写了多少热爱祖国、歌颂共产党。歌颂人民的作品,最终落得这样下场。我不知道他下狠心赴水之前心里想的什么?这难道就是伟大领袖倡导和实施这场大革命的意义和革命成果吗?
而凤霞的左膝“半月板”的受伤,就是当时中国评剧院的“革命小将”学习北京文艺界在文庙“打全堂”的后果。凤霞告诉我,当时剧院里也在大院里跪了一圈,一声“令下”,她身上挨了一重打,她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却是一个青年演员,此人因为条件不好,平时不得重用,凤霞出于好心曾特别找他和自己合演了一出“李三娘挑水”,要他扮演咬脐郎这个主要角色。他见凤霞看了自己,便把她拉出来毒打,因此左膝盖受了重伤,导致永久的左膝伤残,终身无法恢复。